铃儿怔了怔,道:“我们都会……”

  紫衣侯微微一笑道:“你们棋路都已在我胸中,我便是不看棋盘也能与你们对着,那怎么行?”

  胡不愁恭声道:“小子也曾学过。”

  紫衣侯道:“好,你且陪我走一局。”

  众人虽不懂他在此时此刻怎会还有下棋的兴致,但见他兴致勃勃,也不敢询问,当下摆好棋盘。

  紫衣侯斜坐在榻上,似是极为兴奋,落子极快,胡不愁毕恭毕敬,立在榻前,神情虽恭谨,但棋路却丝毫不让。

  只因他已猜出紫衣侯要他下棋此举必有深意,而他于棋道也素有心得,不过半个时辰,两下落子都已极多。

  紫衣侯面上忽而微笑,忽而皱眉,忽似苦思不解,忽似深有会心,正如他昔日瞧那枯枝切口时神情一般无二。

  但他面色却更是苍白,目光也更是无神,下到第四十九目时,他似是遇着僵局,皱眉苦思良久,犹未落子,喘息越来越是急剧,身子忽然向前一倒,将棋盘都撞翻了,棋子落了下去。

  紫衣侯竟似十分着急,道:“可惜可惜,这如何是好?”

  胡不愁道:“无妨!”不动声色,将棋子都拾了起来,一粒粒放上了棋盘,每粒棋子部位,竟都与方才分毫不差。

  少女们见他貌不惊人,谁也想不到他竟有如此惊人的记忆之力,此刻面上都不禁露出诧异之色。

  紫衣侯目光中虽也有惊奇赞赏之意,但只瞧了他一眼,便立刻凝注着棋局,手中拈着粒棋子,竟始终放不下去。

  胡不愁心中不觉暗暗奇怪,只因这着棋的棋路本来简单得很,他实在猜不出紫衣侯如此高手怎会也举棋不定。

  突听紫衣侯长长叹息一声,伸手拂乱了棋盘,长叹道:“我苦思之下,只觉那白衣剑法实是有些地方与棋道相通,便想在下棋时将他剑法秘密窥破一二,唉!我若能再活三五十天,或者能将这秘密瞧出也未可知,但此刻我想以短短三两个时辰窥破此中秘密,实是绝无可能的了。”

  方宝儿暗恨忖道:“老天真是不公道,偏要叫有用的人死,没有用的人活在世上!唉,我若能替他死,那就好了。”

  过了半晌,紫衣侯望着胡不愁缓缓又道:“但这局棋终非无用,叫我知道了你竟有如此惊人记忆之力。似你此般才情,怎能淹没?”自怀中取出了一柄奇形钥匙,沉声接道:“我书房中藏有天下一百九十三家秘门剑谱,惟有此钥匙能开启那书房门户,你且拿去吧!”

  胡不愁骇然道:“小……小子怎敢担当?”

  紫衣侯道:“此钥匙武林中人确是梦寐求之不得,如今我将之传你,只因唯有你或者能将所有剑谱完全记住。”

  胡不愁又惊又喜,也不知该说什么,惟有拜倒在地,双手接过,只觉这钥匙虽小,份量却有泰山般沉重。

  紫衣侯仰天长叹一声,黯然道:“只是你纵然将天下剑术全都学会,却仍然不是那白衣人的对手!”

  方宝儿忽然大声道:“既然别的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就由我来做他对手好了,七年后他再来,我就将他打跑!”

  紫衣侯微觉惊奇、微觉好笑,道:“你?你可会武功?”

  方宝儿摇头道:“不会。”

  紫衣侯目光闪动道:“你不会武功,怎能做他对手?”

  方宝儿挺起小小的胸膛,大声道:“我虽不会武功,也不愿学武功,但这件事别人都办不到,当然只有我来做了。”

  他说得声节铿锵,绝无猜疑,他小脸上看来虽仍充满稚气,但神情间却已凛然有“我不入地狱,谁人地狱?”那等英雄与高僧舍生取义的气概,叫人丝毫不敢因他年龄幼小而轻视于他。

  紫衣侯凝目望了他半晌,缓缓道:“世上千万成名英雄都做不到的事,你凭什么能做得到?”

  方宝儿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想那白衣剑客也是个人,我也是个人,凭什么说我必定胜不了他?”

  紫衣侯目光更是和缓,但神情却突变为严厉,厉声道:“小小年纪,便学会大言欺人了么?”反手一掌,打了过去。

  他虽已重伤,但这一掌击出,方宝儿焉能闪避?竟被他打得跌倒地上。众人瞧得又是怜悯又是吃惊,面上都不禁变了颜色,只因人人都早已对方宝儿大有好感。胡不愁关系与宝儿最深,此刻却偏偏神色不变,反似有些欢喜。水天姬本已变色,瞧了胡不愁一眼后,面上竟也露出喜色。

  只见方宝儿翻身坐起,面上竟也全未变色。紫衣侯望着他冷冷道:“本座打你,你可服气?”

  方宝儿道:“不服气!”

  紫衣侯道:“你可是想打回我一掌,又不敢动手?”

  方宝儿道:“我不是不敢打你,而是不能也不忍打你,只因你年纪比我大,又是万人称道的英雄,我便当尊你三分,再加上你此刻正在病中,我又当让你五分,你打我—掌,我虽不服气,也只好认了。”

  他面无惧色,侃侃而言,铃儿、珠儿与一些少女都已瞧得出神,只因他们跟随紫衣侯多年,倒真未瞧过有一人敢对紫衣侯如此说话。

  紫衣侯面色深沉,道:“这些只不过你的藉口而已,其实你既非不能,亦非不忍,而是不敢!”

  方宝儿突然笑道:“你说的也有些不错。我既非不能,亦非不忍,只是我根本不想而已。”

  紫衣侯道:“这是什么话?”

  方宝儿笑道:“你面孔虽凶,眼睛却不凶。你方才打我,决不是真心要打我,想来不过是要试试我而已。”

  紫衣侯又瞧了他半晌,突然放声大笑道:“好孩子……好……”

  他实是伤势严重,笑了两声,便咳嗽不止,但咳嗽一停,他便又接着道:“你明辨是非,决不妄动,可算得是‘智’;意存忍让,敬老怜弱,可以算得是‘仁’;临危不惧,慷慨赴难,可以称得是‘勇’。似你这样智、仁、勇三者具备的孩子,我生平倒只见过你一个。”

  方宝儿暗暗忖道:“你终年在海上,自然见不着了。”

  但别人责骂于他,他便可挺胸而言,此刻别人称赞于他,他反而讷讷说不出话来,连小脸也红了。

  胡不愁与水天姬对望一眼,水天姬暗暗忖道:“这大脑袋真是沉得住气,我方才若非见了他神情,还当紫衣侯是真对宝儿动怒了。”

  水天姬眼角一直瞟着胡不愁,胡不愁却早已转开目光,只是在心中暗暗忖道:“这鬼精灵眼角一直瞟着我,不知在想些什么?难道她见我方才能猜着紫衣侯的用意而对我起了钦佩之心?”

  想到这里,嘴边不禁露出微笑,哪知水天姬见他露出笑容,突然低低骂了一句:“死大头!”

  这句话别人自然听不到,惟有胡不愁听了直翻白眼。

  过了半晌,紫衣侯方自缓缓道:“别人见我终年飘流海上,只当我必已厌倦红尘,其实红尘中实多我们留恋之事。我之所以飘流海上,只因我昔日曾败在一人剑下,是以永生不愿踏上陆地。”

  众人有些已曾听他说过一次,但那时大家全都未曾留意,此刻闻言,心中却不禁泛起一丝喜意。

  只因那人若是能胜得过紫衣侯,自也胜得过白衣人。

  只听紫衣侯接道:“那人本乃我之师兄,小时与我同门学艺,别人都当我剑法无双,其实他剑法才是天下第一!”

  胡不愁本来仍然沉默寡言,此刻却忍不住插口道:“弟子虽然无知,但看侯爷之剑法,已将天下各门派剑术中之精萃融于一炉,实已登峰造极,无可比拟,就连那白衣剑客,也不过只因已将全身内外练成钢一般,是以才能以内力占些优势,若论剑法他也是万万及不上侯爷的。”

  紫衣侯叹道:“不错,普天之下,各门各派剑法中之精妙处,我无一不熟记在心中,但我那师兄却比我更胜一筹!”

  胡不愁奇道:“小子斗胆请教,不知他如何能胜过侯爷?”

  紫衣侯道:“只因我虽将天下所有剑法全部记住,我那师兄也能记得丝毫不漏,但他却能在记住后又全都忘记,我却万万不能.,纵然想尽千方百计,却也难忘掉其中任何一种。”

  众人俱都听得面面相觑,茫然不解,就连胡不愁也听得呆了一呆,但瞬即面露微笑,似是深有会意。

  他深知要想牢牢记住一事,倒也并不十分困难,但若想将心中牢记之事永远忘去,那实是难如登天!

  只因有些事你本不愿去想,也不该去想,但这些事却偏偏要在你心中萦绕。有些事你本想早些忘记,但这些事却偏偏要在你心中留连,甚至连梦魂中都难以忘却——人们若能随时忘去那些悲痛之事,人间当真不知要增加几许欢乐。

  这种高深而微妙的哲理,年轻的少女们自然还不能体会,只是暗暗奇怪:“他既已将剑法全都忘却,怎么还能以剑法取胜?”

  紫衣侯道:“我那师兄将剑法全都忘记之后,方自大彻大悟,悟了‘剑意’,他竟将心神全都融人了剑中,以意驭剑,随心所欲。虽无一固定的招式,但信手挥来,却无一不是妙到毫巅之妙着。也正因他剑法绝不拘囿于一定之形式,是以人根本不知该如何抵挡,我虽能使遍天下剑法,但我之所得不过是剑法之形骸,他之所得却是剑法之灵魂,我的剑法虽号称天下无双,比起他来实是粪土不如!”

  他一口气说完了这番话,只听得人人全都目定口呆,心醉神迷,张大了嘴,却喘不过气来。

  过了良久,胡不愁方自长叹了口气。他听了这番前所未闻之剑道妙谛,心中但觉思潮澎湃不已,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才在寻思间,方宝儿竞自叹道:“相传古剑仙‘身剑合一’之说,想来也不过如此了。”小脸上满是兴奋之情,竟似比胡不愁领悟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