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儿却道:“我想来想去,还是走路的好。”

  牛铁娃大声道:“为啥?”

  方宝儿叹道:“我要去寻的那人,本有地址留下,怎奈此人生性古怪,竟不将住处写个明白,却偏偏要人去打哑谜,我猜来猜去,也未猜出那到底是什么地方,说不定就在这左边岸上也未可知,我若乘船,虽然舒服些,但若是将那地方错过,岂非要人的命?”

  牛铁娃瞪大了眼睛,道:“但……但大哥一个人,身上又没银子,在岸上走路,岂非要……要挨饿么?”

  方宝儿强笑道:“你放心,大哥有的是本事。”

  牛铁娃大喜道:“对,大哥比铁娃本事大得多,吃的却比铁娃少得多,铁娃没怎么挨饿,大哥还会挨饿么?”想了一想,突然自舱中将剩下的吃食都搬了出来,咧开嘴笑道:“这些都是大哥的。”

  方宝儿呆了一呆,道:“谁说是大哥的?是铁娃的!”

  牛铁娃摇头道:“是大哥的,大哥带走。”

  方宝儿道:“你留着。”

  牛铁娃着急道:“大哥不带走,铁娃就……就要……”到底就要怎么样,他却也说不出来。

  方宝儿目光一转,笑道:“常言道‘有福该同享’,这里既有好吃的,咱们都就该一起将它吃了,谁也莫带走,好么?”

  牛铁娃大喜道:“好,好,好极了·。”

  两人开始吃喝,牛铁娃手不停,嘴不停,吃得喜笑颜开,连连道:“好,好,可惜已剩得不多了……”突然停下了手,停住了口,大嚷道:“不对不对,这太不公平。”

  方宝儿道:“有何不公平?”

  牛铁娃道:“我吃得多,大哥吃得少,我不吃了。”

  方宝儿忍住悲伤,将剩下的一块牛肉端在怀里,强笑道:“好,这块我带去,这……走吧,我也该……该走了。”

  牛铁娃呆呆地楞了半晌,缓缓站起身子,垂首道:“大哥,你……你莫忘了铁……娃……”突然撒开大步,转身奔出,一脚将船踢离了岸。风送船行,转眼间便已瞧不清他的面目了。

  方宝儿呆望着船行,电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放声大呼:“铁娃……铁娃……我一定忘不了你。”

  这时牛铁娃却已听不见了,宝儿面上也早已流满眼泪。

  他一生中虽不知有多少人疼他爱他,那都不过是长辈的慈爱,直到此刻,他才算尝着了友情的滋味。而他忠心的朋友,却已走了。方宝儿虽然早已立下决心,要做条硬汉,此刻也无法不流泪。

  他寻了块石头,缓缓坐下,心里当真是千头万绪,也不知是何滋味。这也是他第一次开始了解人生的酸甜苦辣,了解人生的复杂。想起那时卧在树荫下读书的安适,相隔虽只有数十天,却已有如隔世一般。

  他那时但愿自己能对人生多体验一些,了解一些,此刻才发现对人生还是少知道些的好。

  只是,逝去的时光已永远无法再回,他忽然想起了石崇所作“金谷园诗序”中的两句话:“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

  以宝儿的年纪,本不应该对这两句话有所感怀,但此刻他思前想后,再仔细咀嚼这两句话的滋味,实觉悲思如缕,不可断绝。

  良久良久,忽听一声雷震般的大喝自他身后海上传来。

  宝儿一惊,转身望去,但见牛铁娃那艘船竟已驶回,还未到岸上,牛铁娃便已跃入水中,将船拖上海岸,赤脚狂奔而前。

  方宝儿又惊又喜又奇,道:“你……你回来做甚?”

  牛铁娃垂下了头,讷讷道:“大哥虽比铁娃本事大,但……牛铁娃实是不放心让大哥一个人走路,无论如何,也得陪着大哥。”

  方宝儿但觉心头一阵热血上冲,喉头哽咽,难以说话。

  牛铁娃道:“大……大哥,你可是怪我了么?大哥若觉有小弟同行不便,我远远在后跟着也可以。”

  方宝儿突然跳了起来,一把搂住他脖子,大呼道:“我为何要怪你?有你陪着我,再好也不过!”

  牛铁娃双目中满是泪光,嘴角却满带笑容,颤声道:“真……真的……真的么?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两人互相拥抱,身形大小虽然相差悬殊,但所含赤子之心却是一般无二,连朝阳都似照得极是欢喜,自云层中露出脸来。

  两人寻了些野菜木材,堆到船上,又担了满满一桶清水,却忘了自己此刻已然入江,从此之后,再也不致有缺水之虑了。

  江上船户,有些早就与牛铁娃甚是熟悉,远远隔着船,便打起招呼。

  还有人笑道:“铁娃,你又回来了,咱们今年的收成可又不够吃了。”

  又有人问道:“与你同来的那位小兄弟是谁?”

  牛铁娃大声道:“是我大哥。”

  听的人都呆了,呆了半晌,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若说方宝儿是牛铁娃的大哥,当真是谁都不能相信的事。

  牛铁娃也咧开大嘴,陪着他们直笑。到了晚间,两人已走了段水程,方待在崇明岛西端寻地歇下。

  忽然间有人远远大呼道:“大哥,等我一等……”

  呼声清悦,竟是女子的口音。

  方宝儿道:“不想也有人叫你大哥的。”

  转首望去,只见一艘梭形快船箭一般窜来,船上操桨的,却是个明眸皓齿、巧笑宜人的青衣少女。

  她衣袖高高挽起,露出双欺霜赛雪的手臂,玉腕上戴着两只翠镯,震出一连串击铃般的声响。

  牛铁娃转身瞧了一眼,面上立刻露出狂喜之色,跑到船梢,张臂大呼道:“三妹,快使劲,快,快!”

  那青衣少女白生生的脸上已有了汗珠,但划船的速度可真是不慢,片刻间就已追上。

  牛铁娃伸手一拉,将她像小鸟般提了起来,紧紧搂在怀里,大声道:“快说,你怎么到了这里?”

  青衣少女上上下下瞧了他半晌,笑道:“大哥你可生得更结实了……这位小弟弟是谁呀?”

  她不答反问,牛铁娃大笑道:“什么小弟弟,他是我大哥,也就是你大哥,你可得记住!”

  青衣少女瞪大了眼睛,吃惊道:“大……大哥?”

  牛铁娃道:“我这大哥本事可大着啦……大哥,这是我妹子,她叫牛铁兰,也比我聪明得多。”

  牛铁兰瞪着眼睛,瞬也不瞬地瞧着宝儿,道:“你……你是我大哥的大哥?”突然咯咯娇笑起来,几乎笑得喘不过气。

  牛铁娃道:“笑什么?还不快跟大哥见礼!”

  牛铁兰娇笑着走到宝儿面前,想忍住笑又忍不住,道:“你……你真的要我叫你大哥?”

  方宝儿还未说话,牛铁娃已大声道:“自然要叫的!”

  牛铁兰娇笑道:“好,大哥……小大哥……”

  方宝儿道:“你可是嫌我年纪太小了么?”

  牛铁兰道:“我若说不是,就是骗你。”

  方宝儿眼珠一转,道:“你年纪轻轻,又是个女孩子,为何要一个人偷偷跑出来,害得父母着急?”

  牛铁兰笑声微顿,奇道:“你怎会知道我是偷偷……”突然发觉自己说溜了嘴,赶紧将下半句忍了回去。

  方宝儿板着脸道:“你若不是偷偷跑出来,方才你大哥问你怎会到此地,你为何不回?”

  牛铁兰笑声完全顿住了,吃惊地望着宝儿,显然在奇怪他小小年纪而观察怎会如此敏锐,分析怎会如此精细?

  牛铁娃已大喝道:“三妹,你真是偷偷跑出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