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牛铁雄,却是挺胸凸腹,洋洋得意,还不时摸着下巴痴痴地笑。铁娃忍不住悄悄问他:“周老爷子教你的是什么法子?”

  哪知牛铁雄却拼命摇头道:“这法子我万万不能告诉你。”大笑一声,远远跑了开去。

  周方、宝儿与铁娃向众人告辞时,自又有一番挽留、叮咛、眼泪……离别的情致,古往今来从未有什么不同。

  但他三人终于上船而去,乘的仍是铁娃那艘“方舟”。

  方舟离岸,岸上人影渐渐模糊,铁娃突然痴痴笑了起来。宝儿道:“别人满怀离情别绪,你笑什么?”

  铁娃痴笑道:“她终于瞧了我一眼……等我上船后偷偷瞧了我一眼,虽然只是一眼,但已比什么话都好得多。”

  他话虽说得粗陋,但语中包涵的都是人间至真至灵之情意,宝儿莞尔道:“此等深情,不想你竟也能体会。”

  周方突然道:“你俩必须记着,这一路之上,你两人必须多用眼,少用嘴,手脚更不可随意动了。”

  宝儿笑道:“我等又非瞎子,不睡觉时,眼睛自用得最多的。”

  周方道:“同样是用眼睛去瞧,但瞧的方法却大有不同。若是视而不见,与瞎子也无什么两样。”

  语声微顿,又道:“流水你可瞧见过么?”

  宝儿失笑道:“自然瞧见过的。”

  周方缓缓道:“不错,流水你瞧过不止千百次了,但我却要问你,流水间有何哲理?有何妙趣?你可回答得出?”

  宝儿怔了一怔,道:“这……”

  周方笑道:“这就是了,世上有许多事正与流水一样,你虽瞧过,却是视而不见,自然瞧不出其中之妙。”

  宝儿愧然道:“老爷子说得是。”

  周方道:“此刻我便要你对流水静静瞧上三个时辰。你能瞧出些什么,三个时辰后我再问你。”

  宝儿道:“是。”俯首望去,但见滚滚江流奔腾不息,自船舷两侧流过,激起一连串浮白色的泡沫。

  三个时辰过后,方舟已溯江而上数里。

  周方道:“我再问你流水间有何奥妙,你可回答得出么?”

  宝儿长长叹了口气,缓缓道:“我从前只当流水便是流水,没有什么别的,但如今才知道,这一江流水,在骚人眼中,便是一篇绝妙诗词文章,在雅士眼中,便是一阕绝妙音乐歌曲。”

  周方冷冷道:“若在武学宗师眼里,便成了一套连绵不绝、无懈可击的武功,此点你莫非未曾想到?”

  宝儿恍然大喜道:“不错,这流水中正是包涵着无上武学至理。你且看江流水中的波浪,骤眼看去,俱都相同,但仔细一瞧,便可发觉波浪与波浪间其实大不相同,其中变化之微妙复杂,当真是奥妙无穷。这……这正与那白衣人的剑法有些相似。他每剑刺出,都似二样,但却又绝不相同……”他越说越是兴奋,一双大眼睛里顿时充满了智慧的光芒,光芒闪闪,令人不可逼视。

  周方面上也微微露出一丝欣慰之笑,捻须道:“不错。我再问你,你一刀可能将流水斩断?”

  宝儿道:“抽刀断水水更流,斩不断的。”

  周方笑道:“莫说一刀斩不断,便是千万刀也无法斩断的,这其中的道理,你可知道是什么?”

  宝儿一怔,道:“这……这……”目光一阵闪亮,突然大喜呼道:“我知道了,这只因流水之间实含蕴着一种生生不息之机,绝非任何力量所能断绝。若有人武功能如流水一般,必当无敌于天下。”

  周方神色更是欣慰,但口中却肃然道:“对了,这生生不息四字,正是上天赋予人间之最大恩惠,你固然可自星辰之变化升沉、草木之盛荣枯苍、流水之连绵、日月之运行,这些事里瞧出这生生不息的至理,但武道中最最深奥之精华中,也断然必有生生不息之玄机存在,两下相较,互为因果,你便也该由此知道,这自然之现象,实是天地间最博大精深之武学之大宗师。”

  此等至深至奥之哲理,铁娃自然不懂,只是瞪大眼睛呆望,但见宝儿默坐船头,面含微笑,似已颇有会心。

  突听一阵琴音自江上传来,清妙明悦,不可方物。周方道:“将船悄悄向琴声传来处荡过去。”

  铁娃应命做了。船行之间,琴音越来越是清悦,与江上清风相和,更是流痴生动,空灵有致。

  宝儿不知不觉间已听得痴了,突听周方道:“这琴音你已听了许久,可自其中听出了什么?”

  语声顿处,但见宝儿茫然摇头,便又接道:“这琴韵之间隐隐有杀伐之声,似是操琴之人即将有一场恶斗,是以便藉着操琴之举,来平定剧斗前心头激动,正是:其声铮铮也,志在白刃间。”

  宝儿听得心醉神驰,长长叹息道:“老爷子若非妙解音律,又怎能做这操琴人之知音?”

  周方双眉突皱,沉声道:“琴音中杀伐之声越来越重,显见操琴人心绪非但不能平静,反而更是激动,再弹下去,便当琴崩弦断!那时他心神也必将崩溃,与人交手,便必定是有败无胜的了!”

  宝儿道:“既是如此,他为何还不住手?”

  周方叹道:“此刻他心驰如奔马,已不能自制。”

  宝儿道:“这……这又如何是好?”

  周方沉吟道:“此人倒是个雅士,你我何不帮他一臂之力,将他琴声击断?”

  拿了根木棍交给宝儿,又道:“你以此木棍用力击那帆桅,若能将他琴音扰乱,他便可乘此住手不弹了。”

  宝儿道:“是。”当下以棍击桅,噼啪有声。但他声音打得虽大,非但无法将琴音扰乱,却在不知不觉间与琴音配合起来。

  周方微微皱眉,沉声道:“你如此打法,只有加速他弦断琴崩之势,岂是相助于他,反倒是害了他了。”

  宝儿住手长叹道:“我只觉得这琴声亦如流水一般,不可断绝,委实万万无法将之扰乱。”

  周方道:“琴音之韵律虽也绵长流动,但其中必有空处破绽,你只是找不着这玄妙之关键,是以击它不断。”

  这时方舟已缓缓靠岸,遥遥望去,只见一个黄衫人散发披肩,赤着双足,箕踞在临江一方巨石上抚弦操琴。

  周方目光淡淡一扫,自管接着道:“非但琴痴如此,其他任何人为之事也是一样,万万不能与自然之生机相比,例如花道、棋道、剑道……这些事到了登堂人室时,看来便似无隙可破,其实,其中仍是有破绽可寻,你只要能从自然之玄机中悟出万物变化之理,便也不难窥破其变化中之破绽关键!”

  周方接着又道:“不错,自然之动静、万物之变化中,便包涵着剑道一理。你若能由此将别人剑术中之破绽窥出,一击便可将对方剑路击断,那时便可无坚不摧、无物不克……正如我此刻一击便可将琴痴击断一般。”

  接过宝儿木棍,随手一击,恰巧正是击在那琴痴节奏变化的空隙之间。

  琴音遭此一击,节奏立时大乱,那黄衫人立时长啸一声,振衣而起,仰望苍天,竟呆呆地出起神来。

  宝儿却全已被周方所叙之武道之理所醉,只觉这道理虽然俱是自己闻所未闻之理,但却无一不是说入自己心底,正如积年之痒突然被人搔着,那心中之滋味,端的难以形容,也未去瞧这黄衫人是谁。

  周方道:“棍击声粗陋,琴痴声清悦,棍击声只有一响,琴痴声却绵若多端,以一响粗陋之声,却能将绵长清悦之音击断,这便是因为我窥出琴痴中之破绽,以此类推,你便知道……”

  宝儿突然一跃而起,满面俱是狂喜之色,截口道:“以此类推,我武功虽不如人,但只要窥出别人剑法中之空虚破绽,窥出他变化中之节奏关键,便不难以弱胜强,将他剑路一击而断!”

  周方面现微笑,道:“不错!”

  宝儿满面光彩焕发,道:“这道理如此精妙,又如此简单,为何天下武学之士竟薄此不为?”

  周方笑道:“这便是武功与武道分别之所在。武功以力取,武道以意会。力拙而意巧,力易而意难,是以天下通达武功之人虽多,上参武道之士却如凤毛麟角。简而言之,要练一套武功,是何等容易,纵是十分年轻之人,若是以勤补拙,也可练成,但若要由自然动静中悟出万物变化之理,自万物变化之理中悟出别人剑路之破绽,这却是何等困难之事,若非具有绝大智慧之人,纵然勤练百年,也不可成,是以千百年来,能以意悟剑、上通武道之人,实是绝无仅有。”

  宝儿长长叹了口气,道:“古人云:‘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我听了老爷子你这一席话,却胜过读百年书了。”

  牛铁娃笑道:“但大哥你只顾得听人说话,却不知已错过多少热闹了,还是先瞧瞧再听吧!”

  原来方才岸上那黄衫人长啸而起,呆呆地出了会儿神,突然俯下身子,捧起弦琴,重重往岸边岩石上摔了下去。

  “彭”的一声,弦琴粉碎,黄衫人身后三面岩石、树木丛里突然闪出百十个蓬头赤足的乞丐来。

  这些人显见早已躲在后面,说他们本是在偷听琴痴,倒不如说他们本就是在窥望着黄衫人的动静。

  此刻他们见到黄衫人掷手碎琴,俱是大惊失色。

  三个白发乞丐躬身走了过来,在黄衫人面前说了几句话,黄衫人却似不愿再听,挥一挥手,将他们叱退了。

  其余的乞丐面上,更是愁眉苦脸。大家交头接耳,窃窃私议,虽不知说的是什么,但显见是要想出些法子来令那黄衫人快活。

  突然间,两个白发乞丐自树后捧了一大罐酒出来,送到那黄衫人面前,又有四个童子乞丐跳跃而出,围在黄衫人四面,嘻嘻哈哈,拍手而舞,不时还有人去拉拉黄衫人衣袖,扯扯他衫角,神情间极不恭敬,却又不似要令那黄衫人快活,反而有些似在故意激怒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