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的卧房也仍无动静。

  万子良、莫不屈、公孙不智、石不为……甚至连金不畏与铁娃,俱都是石像般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突然间,小院外传来一阵骚动之声,其中竟还似夹杂着金祖林的大笑、呼喊,众人一惊,齐地奔出。

  暮霭苍茫中,只见远远两条人影一面高歌,一面大笑,互相携抱、互相搀扶着而来。

  左面的一条人影,手里提着根长达八尺开外、仿佛白蜡大竿般的长兵刃,右面一条人影,身上却似挂着条亮晶晶的长练。

  万子良凝目瞧了两眼,面色突变,失声道:“与金祖林同来的,莫非是‘天刀’梅谦?”他看得不错,右面的那人果然是“天刀”梅谦。

  众人抢步迎去,但见金祖林衣衫已破烂,满身血迹斑斑,面色虽是疲惫不堪,但目中却闪动着兴奋的光芒。

  那修洁整齐的“天刀”梅谦,此刻模样竟也十分狼狈,衣襟已撕下一块,披散的头发便用这块衣襟紧紧束住。

  两人胸膛犹在不住起伏,满身酒气醺然。两入神情极是亲密,却又似方才经过一场激战一般。

  众人瞧得又惊又奇,反而问不出话来。

  金祖林却已大笑道:“你们可知我方才哪里去了?哈哈!你们再也猜不到的……我方才原是找梅谦拼命去了。”

  梅谦笑道:“金兄方才喝得已有几分酒意,话也不说,便要与我拼命。在下还不敢随意动手,但见金兄四招之间,竟在这白蜡大竿子上接连使出枪、棍、戟、铲四路招式,我也不觉动了敌忾之心,有些手痒了。”

  金祖林道:“闻得江湖传言‘天刀’梅谦锁镰刀秘技,乃是天下武林中最难对付的武功之一,我本还不信,方才这一交上手……嘿!我才真的领教了,但见他右手锤似流星,锤上五芒刺,抓、撕、锁、打,既可伤人,还可撕锁对方兵刃,右手月牙刀招式专走偏锋,奇诡迅急,当真比天下各门各派的刀法都要令人头疼。”

  他喘了口气,摇头笑道:“这本已够令人难对付的了,最妙的是,他双手之间那一段练子居然还具有抵挡进击、锁人兵刃、套人脖子三种妙用。他不但一件兵刃可当作三件兵刃,而且简直就好像生着三只手似的,这一战之下,嘿嘿!金祖林今生今世,可再也不愿与使锁镰刀的人交手了。”

  众人瞧他身上斑斑血痕,自是知道他这一战之下必定吃了不少苦头,却不知两人又怎会化敌为友?

  但闻梅谦大笑道:“锁镰刀纵难对付,可也比不上金兄与人交手时那一股剽悍之气。我与他由正午直战至日落,他身上挂彩已有七处,无论换了是谁,也该斗志全失,哪知他却越战越勇,那等大开大阖的招式使将出来,端的是令人惊心动魄。我平生与人交手,从未有手软之感,但此次却当真手软了。”

  金祖林笑道:“你也莫给我套高帽子了,若非你屡次手下留情,我早躺—下……金祖林虽非好人,但总也知道好歹,见你住手,我怎能再打?”

  梅谦道:“我敬他是条好汉,自然要问他为何与我动手,金兄这才将有关方少侠之种种情事俱都说了出来。”

  金不畏忍不住插口道:“你可相信了?”

  梅谦道:“金兄这样的汉子说出来的怎会是假话?我自然相信了,是以与金兄痛饮一场后,特来探访方少侠病势。”

  众人听得又惊又喜,喜动颜色。

  万子良喟然笑道:“常言道惺惺相惜,英雄果然是重英雄的,只可惜我等眼福不佳,竟未能瞧到方才那一场百年难遇精彩之极的大战。”

  金不畏道:“我这就去唤宝儿出来与梅兄相见。”

  梅谦笑道:“如此着急做甚?闻得方少侠正在安歇之中,我等又何苦惊动于他?反正梅谦已知各位俱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待梅谦先敬各位三杯,聊表歉意,等方少侠醒来,梅谦再与他相见也不迟。”

  万子良道:“这也有理。”

  金祖林拍手大笑道:“有理无理,也得痛饮三百杯。”

  就在这时,宝玉卧室的后窗悄悄开了一线。

  一条人影,自窗隙中滑了进来,有如游鱼一般,身法当真是说不出的轻盈、说不出的灵便。

  只见这人柳腰盈盈一握,眼眸亮如明星,黑暗中虽然瞧不见她的面目,但显见必定是个绝美的女子。

  她静静地站在床头,痴痴地望着沉睡中的宝玉。她明眸中光芒虽然炯炯照人,但眼波却又温柔如水。

  一片朦胧的星光照入窗户,照着她如梦般凝视着的星眸,照着她如波浪般低垂的柔发,照着她如玉般晶莹的面靥,也将她神情间所带着的那种高华与智慧,映照得更焕发出逼人的光辉。她是谁?

  她身子久久未曾动弹,她目光久久未曾移动,窗外风似也停了,于是,便没有风能撩动这静静的轻愁,也没有风能吹动她轻愁般的发丝,所有的神秘,便都静静地溶化在这大地无边的沉默之中。

  终于,她伸出春葱般的纤手,轻轻覆上了宝玉的眼帘。这双纤纤玉手似乎有些颤抖。她口中不住低问:“猜猜我是谁?猜猜我是谁?”

  宝玉也终于自黑暗的甜梦中醒来。

  首先,他只觉鼻端飘人一股缥缥缈缈、朦朦胧胧的淡淡幽香,就仿佛是情人梦中的花香似的。

  然后,他更觉耳边飘来一阵缥缥缈缈,朦朦胧胧的轻轻人语,又仿佛情人梦中的相思那么销魂而温柔。

  “猜猜我是谁?”

  虽是轻轻的低语,虽是短短五个字,但却已使得宝玉自肉体至灵魂俱都颤抖了起来。

  在这一刹那间,所有失去了的欢乐,所有失落的旧梦,所有几乎已被遗忘了的往事——往事的甜密与温馨,都似已回到他心头——他虽已醒来,但身子却更僵木,更不能动弹。

  低语犹在耳边轻回:“猜猜我是谁?”

  宝玉眼巾突然涌出了泪水,晶莹的泪水沾湿了那晶莹的玉手,宝玉双臼虽然被泪水覆盖,但他却似自泪水中望见一副图画——梦中的图画。

  一间小小的房子,房中一张青玉案,案上一只白玉瓶,瓶里插着几枝正飘散着朦胧香气的茶花。

  一个小小的女孩子,穿着件雪白的衣裳,正坐在青玉案旁,手托着香腮,瞧着瓶中茶花呆呆的出神。

  这图画虽已在他眼前,却又似是那么遥远。

  只因这图画一直埋藏在他灵魂深处,他从来不敢触动,而此刻,一刹那却又自遥远的灵魂深处来到他眼前。

  “猜猜我是谁?”

  宝玉眼前的图画,电光般闪动起来。

  瓶里的茶花……插花人的玉手……玉手拧着他的脸……脸旁温柔的呼吸……呼吸中的欢乐……欢乐中的辛酸……许多个不同的日子……笑……眼泪……—道剑光划破黑暗……一代巨人在黑暗中倒下……海浪……暴风雨……狂呼……挣扎……晕迷……掀开的帘帷……帘帷中的泪与笑脸……温柔的疯狂……疯狂的痴迷……痴迷的欢呼、拥抱……争杀……恶斗……流血……

  突然,一只魔手攫去了瓶中的茶花,攫去了插花人。

  宝玉面上流满冷汗,突然嘶声呼道:“你是她!你是她!”

  手掌开始轻轻移动,拭去了宝玉面上的冷汗。

  人语更是温柔:“好孩子,你做恶梦了么?不要怕,我已回到你身旁,你什么都不要怕了,永远都不要怕了。”

  手掌移动,宝玉睁开了眼。朦胧的星光洒满小室,浸浴着一条朦胧的人影,却不是小公主是谁?

  两人眼波相对,呼吸相通。

  这一刹那间似真似梦、如梦如幻——这究竟是真?是幻?是甜?是苦?他两人自己也分不出。

  但世上又有什么事比昔日情人的重逢更甜?·又有什么事比梦境成真更令人狂欢激动?

  情感,本是世上最最奇妙之物,它遭遇着的波折与困难越多,它的果实便也就越是芬芳永久。

  宝玉没有说话——他说不出话,只觉小公主温香软玉的身子已不知不觉依偎人他的怀中。

  漫长的别离,在这一刹那间已被遗忘,别离中所受的痛苦与辛酸,也已在这温柔的拥抱中消失。

  宝玉想说话,突然,小公主重重地推开了他,站起身子,凝注着他,轻咬着嘴唇,轻骂道:“小贼,小坏蛋,这些日子里,你可还在想着我?”

  宝玉笑了,忍不住笑了。

  小公主轻跺着脚道:“小贼,你笑!你笑什么?”

  宝玉眨了眨眼睛,道:“多少年,你的脾气还是没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