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笑道:“不错,我是要歇歇,但却非因为太累,而是为了……为了……”

  他缓缓顿住语声,目光凝注着那喝空了的茶杯。

  小公主道:“你说的,叫人真难懂。”

  宝玉道:“你真的不懂?”

  他又笑了,笑容更凄凉,神色更疲倦,目光更迷茫。他挣扎着挺起胸膛,黯然接道:“这茶中有药,你当我不知道么?”

  小公主似是有些惊讶、有些气恼,大声道:“茶中有药?……你既知茶中有药,为何要喝下去?”

  宝玉道:“我纵然明知你说的话是假的我也相信,我纵然明知你骗我我也不怨你,这杯茶既是你要我喝的,茶中纵然有穿肠蚀骨的毒药,我也得喝下去。”

  这些话听来虽然有些俗气,但只要是自人心中说出来的,最俗气的话,也如同金玉。

  但小公主却道:“你噜苏些什么?我更不懂。”

  宝玉道:“你懂的,你早就懂了……方才替你梳头的是谁,我也早已看清。”

  小公主道:“她是谁?你说,她是谁?”

  宝玉道:“她就是珠儿,也就是将我害苦了的欧阳珠。”

  小公主以纤手拢了拢鬓发,没有说话。

  宝玉道:“我本来有些奇怪,珠儿、李大叔他们怎会骗我?世上又有谁能令他们骗我?如今我才知道,世上的确有人能令他们骗我的,那个人无论说什么,他们都无法拒绝,那个人就……是……你!”

  小公主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未曾说出口来。

  宝玉道:“我本来也在奇怪,为何无论我们走到哪里,五行魔宫门下总能跟踪而来?为何我们的一举一动,他们竟似都能未卜先知……如今我才知道,那些人本是早已埋伏在那里的,只是我自己送上门去,而非他们跟踪而来,而那些地方都是你拉着我去的,到了那古墓中,也是你自己奔向墓碑,自己送去被那人擒住,否则以你此刻的武功,世上又谁能在出手间便将你制住?”

  他语声已渐渐衰微,说完这长长一段话,他已是气喘咻咻,有如方经过一场剧战一般。

  小公主白玉般的纤手仍在整理着她的发丝。

  她的发丝是光滑而整齐的,根本全然无需整理,乱的只是她的心丝——少女们又有谁不爱藉着整理发丝的动作来整理她们的心丝?怎奈少女们的心丝又永远都是剪不断、理还乱的。

  终于,她轻语道:“这些话,可都是自你心里说出来的?” 

  宝玉道:“我说的每句话,都是自心里说出来的。”

  小公主道:“你心里可相信这些话都是真的?”

  宝玉黯然道:“我宁愿不信,却又不得不信。”

  小公主突然冷笑起来,虽然是冷笑,却仍有些凄凉。

  她凄凉冷笑道:“好聪明的人,好大的自信,但……但你……你……你又怎敢断定你所想的全都是事实?”

  宝玉长叹一声,虽未说话,这一声长叹,已有肯定的回答。

  小公主颤声道:“你为何不想想,这些事的发生,难道没有别的可能?”

  宝玉道:“还有什么别的可能?”

  小公主眼波突然化为利剑,道:“这难道不可能是别人化装成我的容貌?这难道不可能是别人假我的名字行事……这些你全不去想,只是恨我……”

  宝玉道:“我……我并未恨你,我只知无论你做出了什么事,俱都是被环境所逼,并非出于本心,我……我只有同情,怎会怀恨?”

  小公主顿足道:“说来说去,你还是信不过我!我……我心里如此对你,你心里却如此对我,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一步冲到宝玉身前,在宝玉脸上重重掴了一掌,掌声清脆,有如掴在宝玉心上。

  宝玉霍然站了起来,颤声道:“你……”

  小公主咬着牙,顿着足道:“我恨你,我永远再也不愿见你……”

  泪珠突然夺眶而出,她以手掩面,痛哭着转身奔了出去。

  宝玉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心头又是一片痴迷。

  小公主的一切言语、行事真真假假,似真似假,她对宝玉的情意也是假假真真,谁也分不出究竟是真是假。

  这一切事难道真的并非小公主做出来的?

  将宝玉带至古墓的小公主,难道真是别人易容而成?

  宝玉喃喃道:“如此说来,我岂非冤屈了她?……但我决不会冤枉她的,我深信这判断必定正确……但……但这判断真的正确吗?她说的话,也并非全无可能……”

  他越想越乱,越想越分不清这究竟是假是真。

  这时,他只觉四肢更是无力,头脑更是晕眩,似乎有一片蒙陇的黑暗已将要把他完全吞没。

  他跌坐了下去。

  方宝玉失踪已有数日了。

  这是江湖中近来引起争论最多、传播也最广的一件事,这也是江湖中近年来最最令人不齿的一件丑闻。

  “云梦大侠”万子良、“小将军”金祖林以及七门派的七大弟子,声名俱因此事而受损。

  曾经为宝玉疯狂,将宝玉一根头发、一片衫角都珍若珙璧的少女们,如今却对宝玉骂得最凶——少女们发现自己心目中的王子不过是乞丐扮成的时候,她们心中的失望很容易变成愤怒。

  万子良等人虽然确信方宝玉绝非懦夫,更非骗子,但种种迹象,件件都显示着宝玉确是自己不告而别的。

  他们只是不明白宝玉为何要不告而别?他们虽然深知宝玉如此做法必定有着极大的苦衷,却并无一人想到宝玉已陷身于那密如蛛网的阴谋诡计之中,已几乎要身心俱焚、万劫不复。

  因此,在万子良等人心底,已不禁对宝玉有了些不满,只觉宝玉委实辜负了自己一番期待之心。

  “天刀”梅谦倒不失为一条好汉,对此事始终保持缄默,并无恶言。泰山之会,经此事后,更是紧锣密鼓,参与此会之少年高手们的争强斗胜之心,也反而因此事更是加重——方宝玉既然不过如此而已,能在此会中大魁群豪的人物岂非便是天下武林的第一英雄?“第一英雄”这四字,对热血少年们又是种多么大的诱惑。

  这一场大战,看来已是不可避免的了!

  在这一场大战中所流的鲜血,势必将染红有限几个人的声名,也势必将为江湖中造成一场腥风血雨!

  而在此战中得胜的人物,也未见得能踏着别人的尸身走上巅峰,只因此战中的胜者便是那东海白衣人的当然对手,他们所能得到的报偿并非声名的巅峰,而只不过是白衣人锐利的剑锋。

  那么,真能在此战中得利的人究竟是谁呢?又有谁乐意瞧见天下武林豪杰在这一场劫难中折磨受苦?

  最最奇怪的是,曾经与方宝玉交过手的人物,本来虽然都对宝玉钦佩得五体投地,但此刻却并无一人挺身而出为宝玉辩护,竟都与“天刀”梅谦一样,对此事保持着绝对的缄默。

  “灾祸……灾祸……灾祸……”

  夜风穿过小窗,灯光闪烁。

  万子良木然坐在灯边,口中不住长叹着道:“灾祸……灾祸……”

  这两个字他已不知说过多少次了。

  金不畏突然拍案而起,大声道:“对,我去找他们!”

  公孙不智抬头瞧了他一眼,道:“你可是要去找吕云、英铁翎?”

  金不畏道:“不错,我们要去问问他们,方宝玉究竟是否骗子?方宝玉的武功到底是否假的?我要问问他们,何不为方宝玉辩白?方宝玉若是骗子、懦夫,他们却败在这骗子懦夫的手上,他们又有何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