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素素道:“怎么?我这身衣裳是爹爹画了图样,教我裁剪的,听说是三十年前流行的装束。这双凤头镶珠的鞋子,听说现在也很少人穿了。”陈玄机讷讷说道:“我母亲也有这样的衣裳鞋子,她收拾箱笼时我曾经见过,我也从未见她穿过。”云素素怔了一怔,好久才说道:“既然是三十年前流行的服装,那么与你母亲的相同也并不出奇。”说是这样说了,其实她的心中亦自起了疑云。

  云素素将饭菜端到书房,那两样小菜又是陈玄机平素最爱吃的,陈玄机本来是要称赞她的,这时但觉心烦意乱,竟连“多谢”这两个字也忘记说了。

  云素素道:“你想什么?”陈玄机茫然的抬起头来,涩声说道:“没什么。”云素素格格一笑,道:“我知道你想母亲,那一天你在睡梦中也叫她呢。你母亲真好福气,有你这样一个孝顺的儿子。”突然想起自己出走了的母亲,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陈玄机轻轻抚着她的头道:“我母亲她一定喜欢你。从今之后,我在这世界上有两个至亲至爱的人,一个是母亲,一个就是你。”云素素泪珠滚滚而下,又是欢喜,又是悲伤,羞涩笑道:“刚刚换过衣裳,又给泪痕沾污了。”陈玄机道:“是啊,谁叫你这么爱哭,谈些大家喜欢的话吧。”云素素道:“嗯,你那天说你家中的书房也像我家一样,可惜如今我家中的梅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了。不知几时我有福份到你家去看看。”

  陈玄机心头一震,记得那天在这书房中刚刚醒来的时候,以为是自己的家,但那一天仅仅是心中疑惑而已,这次听云素素再度提起,不知怎的,心中竟自感到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祥之兆,越看越感到这书房里透着古怪,心头上好像有一层阴影,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云素素道:“咦,你好似害怕什么?”陈玄机忽地跳起来道:“在你的家中,我真是有点害怕。素素,你愿意跟我走么?”云素素抿嘴笑道:“我自然跟你。”陈玄机吁了口气,只觉云素素软绵绵的身躯已倒进他的怀中。

  陈玄机正自陶醉,忽听得有一个极其冷峻的声音说道:“放开我的女儿!”云素素这一惊非同小可,跳起来一看,只见她的父亲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就站在他们身前不到三尺之地,脸上冷冰冰的没有一点血色,他的右掌已在慢慢的举起。

  云素素叫道:“你要杀他,就连我也杀了吧!”云舞阳那只手掌停在空中,过了半晌,又慢慢放下,叹口气道:“我还有什么心情杀人?素素,你叫他出去,我有话和你说。”那语调丝毫不像父亲命令女儿,却像是央求一个朋友。云素素突然觉得在他父亲那张好像漠无表情的面上,透出了慈爱的光辉,不由得心中一酸,低声道:“玄机,你就出去一会儿。”

  书房中两父女面面相对,互相凝视,本来是最熟识的人,却摹地有了陌生的感觉,过了片刻,两人眼光都越来越柔润了。云舞阳道:“我这一生中只有你是我最疼爱的人,我可以舍掉一切,舍不了你。”云素素道:“爹,我知道。”

  云舞阳说道:“你母亲走了,这十几年来我知道她的心里难受,其实我的心也何尝不难受。这个家我本来也不想要了,有一些话,如果不对你说,我死了也不会心安。说了之后,你认我是你父亲也好,不认我是你父亲也好,都由得你。”云素素抬起头道:“爹爹,你说吧。女儿也舍不得你。”

 

第七回  五老兴师

  云舞阳深深的叹了口气,道:“这几天来你见到一些事情,听到一些事情。你妈妈、陈玄机、上官天野,想必都在你面前说我。怪不得你这样怨恨爹爹。”云素素道:“陈玄机可没有说你。”云舞阳道:“我知道他们说我什么,种种是非,我都不想分辩。我当年曾谋夺你外祖父的剑谱,又一直冷淡你的妈妈,这些都是事实,他们说我,我也丝毫不觉委屈。”

  云素素心颤手震,掩面说道:“你为什么要冷淡妈妈。听说妈妈嫁你的时候,曾为你宁愿断了父女之情,给你偷来剑谱,难道他对你还不够好?”云舞阳道:“那是我对不起她,我娶她本来就是为了这本剑谱!”

  云素素尖叫一声,退了两步,心中伤痛之极,想不到父亲直认不讳,他们所说的竟然是真。只听得父亲又缓缓说道:“素素,你心地无邪,容不得别人做错半点。仅仅这些,你就害怕了吗?”云素素道:“仅仅这些?你十几年来冷淡妈妈,难道这还是小事。”

  云舞阳凄然一笑,说道:“我这一生做错了许多事,他们说我的,有些是真有些是假,但即使全部是实,那也算不了什么。最最令我难过的,是我曾做过一件极大极大的事情,天下竟没有一个人知道。这十几年来,我一直为着这件事情悔恨!呀,素素,你可知道最最令人痛苦的是什么事情?那就是你犯了罪孽却没人知道,没有人责备你,让你自己去受良心的磨折,这是天下最残忍的酷刑!你是我疼爱的女儿,我如今说给你听,宁愿受你责备,受你的唾弃。”

  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云舞阳,此际竟是说得如此可怜,竟是像犯人面对法官一样,要求他女儿的责备,他苍白的脸上渐渐现出一片红晕,显见他的内心像一锅煮沸了的开水,十分激动,可是云素素心情比他还要激动,她始而惊奇,继而骇怕,终而怜悯,她用颤抖的然而又是坚定的声音说道:“爹,说出来吧,你做了天大的错事,素素总是你的女儿!”

  云舞阳紧蹙的眉尖稍稍舒展,缓缓道:“二十年前……咦,待我看看又是什么老朋友来了?”云素素本想劝她的父亲说了再走,侧耳一听,异声四起,初听之时,尚远在门外,眨眼之间,就到了庭院,而且竟似有数人之多!云舞阳叫道:“素素,你在这书房里面不要出来。”紧张的神色不亚于恶斗石天铎之时。

  云素素从窗口望出去,只见院子里一排站着五个老者,三个是道士,其他两个俗家装束的一肥一瘦,外型像是乡绅和教学先生。云舞阳哈哈笑道:“武当五老,一齐光临,真令蓬筚生辉!”

  云素素吃了一惊,武当五老的名头她曾听父亲说过。武当派是当时武林的“大宗”,门徒最多,有道家弟子也有俗家弟子。这三个老道士便是武当山道家的长老,一个名唤智圆,乃是主持;一个名唤智弘,乃是监寺;一个名唤智广,乃是达摩院首座。那个类似乡绅模样的老者名唤周桐,是武当北派的名宿;那个类似教学先生的名唤谷钟,是武当南派的名宿。这两个人天南地北,而今和武当山的三个老道聚集同来,显见极不寻常。

  智圆长老首先说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特来问你要人。”云舞阳早已料到他说这话,若在一两日前,他见五老齐来,分明摆出恃众要挟的形势,定然发怒,如今经过这一场巨变,那争强要胜之心早已冷了,淡淡说道:“要人,这个容易。请进里面待茶。”武当五老本来以为有一场争执,想不到云舞阳一口应允。智弘道:“上官天野果然是在这儿。哼,哼,你将咱们的掌门弟子怎么样了。”周桐性子最急,不等智弘说完,就大声叫道:“既是容易,你就赶快送他出来。谁有功夫喝你的茶!”

  云舞阳面色一沉,终于还是忍着不发,仰天打了个哈哈,道:“五老既不放心,那么咱们就去,看看云某有否亏待你们的掌门弟子?”云素素隔窗叫道:“爹爹!”正待跳出,云舞阳柔声说道:“素素,这事情你不要管。爹爹答应,今日要为你大发慈悲,你放心吧。”说到最后一句,几个人早已出了大门,奔上山坡了,那声音是用上乘的内功传过来的。云素素大急,赶忙追出,她还未转过山坡,云舞阳和武当五老已是到了那个石洞前面。

  但见洞门倒塌,地上尽是木碎块,云舞阳吃了一惊,领头奔入,勃然怒道:“你们合力将我的洞门摧毁,还来问我要人?”智弘更怒,喝道:“你也是个成名人物,却怎的如此撒赖?”周桐道:“你把咱们的掌门子弟收在那儿,是不是将他害了?”越说越怒,霍地一招“云锁苍山”就向云舞阳的琵琶骨抓去,云舞阳一声冷笑,反手一带,周桐觉得两腋风生,未及招架,已是被他带出山洞。云舞阳在洞口一站,朗声说道:“要打出外面来打,别毁了我的静室。”

  智圆长者较涵养,说道:“咱们不是市井之徒,请两位暂且动手,待判明曲直之后,是非自有公论。”这话似乎两皆责备,实已是偏袒了周桐。云舞阳一肚子闷气,顾着身份,不便发作,心中暗道:“现成的事实摆在眼前,须不怕你们人多口众。”

  智圆长老最后走出,向地上一瞧,说道:“居士说这洞门是我们毁的,居士固然是一代大师,咱们五个老朽也还略解武学皮毛,这洞门一看就知是一人掌力所毁,不知是居士有心诬赖还是故作无知?”

  云舞阳心中一凛,再留神看那地上的木头碎块,若是五个人联掌合力,则木头所受的压力从四面而来,理不应碎成一块块的形状。这道理云舞阳本该早就看出,只因他心中先入为主,兼之石天铎已死,他根本上没有想到世上还有像他这般功力足以震塌洞门的人,一时间无暇细思,话已出口,竟被智圆长老拿来当作反证。

  云舞阳被智圆长老问住,只得说道:“是我看走了眼,那么上官天野早就跑了。”智弘长老嘿嘿冷笑,道:“这洞门明明是你自己震塌的,却赖到我们头上,是何居心?”智圆长老道:“他已认错,也就算了。咱们现在只是问他要人。”周桐也插口道:“你囚禁咱们的掌门弟子,又故意自毁洞门,哼,哼,你是不是意欲移祸江东,你到底将咱们的掌门弟子怎么样了?”武当五老一人一句,越说越厉害。

  云舞阳怒道:“我若要杀上官天野,何须如此作为?试问我若要把他丢到山谷去喂狼,对你们矢口否认,你们又将奈我何?”这话说得颇为有理,云舞阳确是不必用如此笨拙的方法来自毁洞门,谋杀一个晚辈。

  但五老均是如此心想:除了云舞阳之外,断没有第二个人有此功力。云舞阳又道:“你们也亲眼看见了?这静室之中,留有我潜研武学的毕生心血。我把上官天野关在此间,这一番苦心用意,你们难道还看不出来?”

  智广冷笑道:“这都是你一人自说自话,谁知你怎样对待上官天野?”谷钟也道:“是呀,你是不是将他关在这里,我们怎生知道?纵许你真的关他在此,你自毁洞门,更证实你对他不利。”智弘道:“除非你将上官天野即找出来,否则谁相信你的鬼话。”

  忽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上官天野确曾关在此间。这洞门不是我爹爹所毁。”这两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一股定然要人相信的神气。原来是云素素赶来了。智弘道:“云大小姐,你是给令尊作证来了?”话意中实在暗含讥讽,云素素神态端庄,仍是一本正经的说道:“不错,我是给爹爹作证。因为我昨晚亲自见到上官天野,是我意欲放他逃,可是他不肯走。”转过头对云舞阳道:“爹爹,你不恼我吗?”

  谷钟笑道:“云大小姐有这样的好心?”智弘道:“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了。”两人一吹一打,显然是当云素素有意偏袒父亲,对她的说话毫不相信,云舞阳这一气非同小可,但觉武当五老不信他的话犹自可恕,不信他女儿的话,那可是对他大大的侮辱,只听得他一声狂啸,砰的一掌扫去,将一块大石打得裂为八块,石屑纷飞!

  武当五老一齐掠起,霎眼之间就排成了一个圆阵,准备应敌。智圆长老道:“你强辞夺理,说不通了,就老羞成怒吗?”云舞阳仰天大笑,道:“我要说理,也得看对方是不是说理之人。你说我强辞夺理,好,我就强辞夺理!上官天野乃是后学晚辈,对我毫无礼貌,深夜擅闯山门,是我将他拿了杀了,你们去请武林公断吧!”

  武当五老面面相觑,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智圆长老自命德高望重,平生讲究的是以理服人,云舞阳虽然自知“强辞夺理”,到底还沾了一个“理”字,干咳了一声,缓缓说道:“上官天野若是无缘无故擅自闯进你家,那么你拿他杀了剐了,老朽决不敢为他出头。你窃占了武当派的剑谱,他身为掌门弟子,向你讨还,怎能说是无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