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媞急忙退隐到廊柱之后,龙微心事重重,并没有发现她,一径往院子外走去。方媞好奇地隐蔽身形跟在后面,看他出了苏府,穿街走巷尽挑偏僻的小路,不由诧异。她暗暗寻思龙微究竟打什么主意,忽然发现苏府有个小厮探头探脑,一脸失望,显然失去了龙微的踪迹。

方媞暗想,这书呆子倒也不笨,生怕有谁打扰他,竟懂得甩掉跟随的人。

龙微左绕右拐,最终只是沿西湖走了两里地,进了一家名叫“飘香溢”酒楼。

借酒浇愁?方媞暗笑,文人嗜酒看来说得不差,想起龙微酒量平平,担心他有什么差池,就悄立在一棵树后静静地观望。

湖畔风起,站了半个时辰后方媞的肚子咕咕直叫。看到酒楼里酒肉飘香,她咽下口水,龙微点的菜似乎一人吃不完呀。仔细查看,这小子面带红晕,约莫有七、八分醉意,这时候打劫他一顿饭,或许他不会生气。

主意拿定,方媞厚了脸皮大摇大摆走进,一拍龙微肩膀,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笑道:“一个人喝酒多闷,我陪你!”

龙微醉眼惺忪地瞥她一眼,稀里糊涂地道:“好,喝!都喝光!”

方媞喜滋滋拿起筷子,顾不上和龙微说话,一个劲往嘴里塞菜。同样是蹭饭,吃龙微比吃苏家的要爽快许多。龙微仍自顾自仰天大灌,并不理会旁边是否多了一人。

等方媞吃个半饱,才想起某个家伙似乎还在喝酒。如果她来之前,这个人的面色犹如少女双颊淡红的胭脂,此刻已经和蒸熟的螃蟹没什么两样。

“喂,你不能再喝了!”想到万一他喝傻了付不了钱,岂不是又得她掏腰包?“快醒醒!”

“我没醉!我还能再喝两大坛——”

龙微打了个酒嗝,唉,斯文在扫地了龙公子!方媞没好气地撇过脸去,把心头对他的些许歉意全部抹杀,然后,正想好好骂他一顿的时候,龙微突然抓紧了她的手腕。

“你心中,是不是把我看成坏人?”

方媞吓了一跳,慌忙辩解:“没有,绝对没有!”

他苦笑,神思恍惚的双眼不知道在看何处,只死死抓了她低低倾诉:“可为什么…为什么你那样讨厌我呢?”

“我哪有讨厌你。”方媞脸一红,“我,我觉得你是好人。”

龙微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容,身子昏沉沉地往方媞这里倾斜,他想靠在桌沿,手肘一滑,反而向桌底扑倒。方媞眼明手快,一下托住了他。

他大半个身子就重重地压在她手上,嘴里依旧嘀咕:“你老说我赖账,不相信我——”

“我,我不过是想早些了结苏家的事,好让你和我一起回扬州。”方媞面红耳赤,奇怪,难道脸红也会传染?

“是嘛?”他浮上孩子气的笑,“回扬州?好啊,我们一起回去。你就跟你们帮主说,这笔生意不做了!”

方媞皱眉,不做?天,如果不做这笔生意,她可没时间再做几单,完成这个月的任务。季大姐届时会不会把她赶出还金帮,那可难说得很。

可是,看到龙微醉醺醺的可怜样,她一时又心软下来。是的,她知道这桩生意里有太多疑点,她也相信这个宁死不肯承认的家伙说的都是真的。也许,她该放手了。

“龙公子。”她难得柔声地对他说,“我不接这单生意了。等我回去复命后,可能还金帮仍有人会来,也可能咱们就不管这事了。你可以等苏毅回来,也可以跟我回扬州,等他再找人来向你要债。”

龙微似乎没听见,离开她的手,挣扎着去摸桌上的酒。方媞见了,不知怎地竟有点心酸,帮他把酒杯拿过来,斟了一杯,对着他勉强笑道:“你不能再喝了,让我来!”

龙微强自支撑着眼皮,想笑又很吃力地朝她看,方媞叹气地去搀扶他,却见他整个人如一座山压来。

“答应我,带我回扬州!”这是他醉倒前的最后一句话。

第 9 章

龙微这一醉就生起病来,整整在床上歇了三天,茶饭不思。方媞每次去看他,都见到苏珞满脸愁思坐在床前端茶送水,只能退回屋去。

于是她挑了个深夜,等苏珞熬不住先去睡了,这才溜到龙微房中。近水楼台,这点好处还是有的。

“喂,你睡着了没?”

“方姑娘?”龙微的语声充满惊讶。“夜深了,你怎么…”

方媞心知半夜摸进一个大男人的房间是不守礼仪,但这时也顾不得了,在离他床边一丈远处立定。

“我怕你身子不便,不劳你开门了。”

“有什么事吗?”他的话语充满了生分的意味。

方媞一怔:“哦,也没什么事。上回在酒楼,我不是说这单生意不做了吗?我想跟你说一声,等你身子好了,我们一起回去。”

“回去?回哪里去?”龙微支撑着坐起,方媞在夜色中看不清他的人,只觉得他很遥远,“方姑娘,欠债的事我已解决,你去找珞姑娘就知道了。”

珞姑娘。他对苏珞的称呼近了一层,方媞心里咯噔一下。

那么,他已经忘了那天说过的话了。方媞灰了心,没有再说一句话,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龙微也不言语,任由她像雕像般站着。最终,方媞憋出三个字:“你保重!”

她逃出了龙微的屋子。

龙微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很久,才缓缓躺下。

方媞在苏珞门外徘徊,被路过的丫鬟看见,叫了她一声。苏珞听见声音,请她进门。

“苏小姐,打扰了。”方媞实在没心思再牵扯龙微的事情,心里兀自难过,说话也没了平时的精神,“我想来跟苏小姐打个招呼,龙公子那单生意,还金帮不想做了…”

她没说完,苏珞打断他道:“可是龙公子已经还钱了。”

方媞愕然,苏珞取出一张柜坊的存券,道:“这是一千两银子的存券,方妹妹可以到扬州苏家柜坊取一千两银子。”苏珞看着方媞犹疑的神情,又解释道,“方妹妹切莫误会,这回不是我替他还的银子。他前两天写了封书信给他一个朋友,就有人送了这张存券来。”

方媞想到了魔教少主,点了点头,愣愣地接过存券。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她拿到了她想要的一千两,可是他呢,并不想跟她回扬州。

“方妹妹莫急着走。龙公子和你同来,他的病没有好,我想你走了也不安心,不如仍多住几日。”

方媞木偶般地点头。是的,她想多住几日,哪怕他待她阴晴不定也好,总要看他好起来罢。

次日清晨,龙微面色一新,和苏珞一同用早膳。门房送来一封信,苏珞拆开看了一阵,递给龙微,龙微一见之下不由呆住。

这封信来自云州,是写给苏珞的。写信的人,是他父亲。

龙微看到父亲熟悉的笔迹已然愣了,然而更使他吃惊的是,父亲竟认得苏珞。

最要命的是,父亲这封信是封道歉的信。因为龙、苏两家曾经结亲,而龙家的公子居然连官都不做也要逃之夭夭。

“难道苏小姐就是…”

苏珞含羞点头。

龙微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躲一阵。他辞官是为逃婚,可逃之前他并不知家里给他许的是哪门亲,只知道贴身小厮咬定偷听到刺史要写信恭喜他父亲,于是一走了之。

没想到他竟自投罗网,跑到苏家来丢人。

龙微尴尬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晌才回过神想起要道歉,叹道:“那日我逃婚离去,给苏小姐添麻烦了。”

何止是麻烦?订亲那日男方虽有刺史大人出面,可主角跑了,害她父母气得离开杭州散心。惟有她仍守在杭州,相信他会回来。

苏珞微微地笑,淡然地道:“龙公子并不知是和我苏家结亲,亦不认得苏珞,逃婚只为摆脱长辈束缚,与其它无关。不知者不罪,苏珞虽是浅薄女子,又岂会责怪龙公子?”

她这样一说,龙微越发过意不去。

“毕竟是龙某不对,万请小姐原谅则个。”

“龙公子,事过境迁,无须介怀。”

龙微抬眼认真看她,云淡风清的神情,仿佛真没有把往事放在心上。

可是,父亲在信中仍执意说明,如果他们找到龙微,一定叫这个不孝子跟苏珞成亲。她把信推给他看,是想问他的意思罢。

“想不到我竟会因为欠债重回杭州,更没想到会是你家里…我真是…”

“龙公子,或许这是天意注定,又或者是两家长辈的心意感动上天。”苏珞轻轻说着,双颊绯红。

她这般娇羞万状的模样,谁看了都要怜惜。

“可是,苏小姐不知,龙某是龙家不孝子弟,几个兄弟中最不成气候的就是我。”

苏珞点头道:“我知道龙公子在京城曾因几次醉酒冲撞朝官,为龙伯父所不喜。省试时又因直斥朝政弊端,被读卷官判为下等卷,且差点连累龙家…如果龙公子觉得苏珞会因此心生嫌弃,那可就看错小女子了。”

他的“恶劣”事迹岂止这几桩?在父亲眼里他是离经叛道的不孝子,只想用婚姻的枷锁套牢他,期望一个贤妻良母能使他成材长大。

龙微知道苏珞给他留了情面,汗颜道:“苏小姐,龙某不肖不止于此。就连我这杭州司马的官职也是我爹花钱捐来的,做了两年又弃官逃婚…苏小姐心目中的夫婿,应该比我更好。”

苏珞低下头,眉宇间有着淡淡轻愁,她叹息道:“龙公子何必拼命数落自己的坏处,我父向来眼高于顶,也对两家结亲期望甚高。可惜公子究竟没能看上我们小户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