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转念便开始琢磨,她这举动之下,到底藏了何种深意?

就怕她又在玩什么花样。

可她又能玩什么花样?

几日来思虑繁复,却终是不得。

心中隐隐腾生出一个念头,却始终不敢去确认。

她会不会是为了他,才将那些百姓遣回邺齐的?

有没有可能,哪怕只一点点,是这么单纯的原因?

贺喜垂眼,停了几瞬,脚还是朝前迈去,大步出了内寝。

他不敢做如是想,亦怕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只是…

他如此大费周章想方设法,琢磨的不过是如何才能得到她。

那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卷二一则以欢,一则以喜欢喜二

景欢殿中漫着淡淡花香,将平日里略显浓重的药味儿盖住了些。

这么些日子过去,英欢身子慢慢好了起来,咳是不大咳了,脸色渐润,精神愈转。

宁墨用药恰如他的人,温温蕴蕴,不急不重,见她好了些,便调了方子,以补为上,又命人挑了些花摆进殿来,说是好花亦能怡神。

他走在这殿中时,步子是极轻的,有时竟让人察觉不到他已进来。

英欢知道他从不着官靴,太医院里旁人每日穿的公服也不见他常穿,总是随意配一身广袖长衫,便这么出入于大内之间,淡漠之间隐隐杂了份无羁,又时而流露出些许温情。

骨节端正的手指,修长白皙,捧着盛了药的银碗奉于她眼前。

“搁着。”英欢轻道一声,眼不离卷。

银碗轻轻落案,他也不开口说话,便要退下。

殿角几个多年从侍英欢的宫人都知道,宁太医在这些男人里,算是极得宠的了,因是见惯了他与皇上之间少言少语,却也不恼他无礼。

英欢抬眼唤他:“宁墨。”

他这才停了步子,回身去望她。

她放下手中卷册,眼里带了些血丝,凝神看了他一阵儿,才道:“送药之事,不用次次亲自来。”

他看着她,仍是不开口。

英欢眼帘垂了垂,又去看他,“心里面恨朕?”

宁墨眼中水波漾了一下,“皇上何出此言?”

英欢去端那银碗,淡笑道:“你以为太医院里的风言风语,朕是一点也不知道?”

宁墨闭嘴,不言语。

英欢将那药喝下去,甚苦,不由皱眉,身侧有宫女捧了清水来让她漱口,一番折腾后,她才又道:“委屈你了。”

宁墨眸子一晃,立时低头垂眼,“皇上此言,折煞微臣了。”

英欢看不见他面上之色,可心里却是明白的。

御医这个位子,是他凭真本事得来的,明明是十成十的功绩,却被旁人用污言秽语糟蹋了九成半,让他心里如何能好受。

她的那一句委屈他了,亦是出自真心,知道他不会领情,只会当那是帝王抚下之惯用伎俩,可是真的听见他那不痛不痒的为臣子之言,她心里面竟不甚痛快。

为帝王者,就只这点最让人失落。

对人说不得真心话,是因为很多话不能说。

便是对人说了真心话,也怕人根本不信你的话。

这么多年来…

也就那一夜,她才说出些真心话。

也就那个人,坦然全信了那些话。

心底雾气腾绕,英欢咬唇苦笑,怎么又想起那个人了?

怎么…这样都能想到那个人?

宁墨徐徐开口:“皇上若是没别的事,容臣先退下了。”

英欢不允,自己起身离案,裙摆曳殿,轻纱缓飘,走到他面前来。

明知道留他在身边,只会给他招来更多闲言,可她为什么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忍不住?

宁墨抬头,眉间有褶,“皇上…”

眸色微黑,瞳中深褐,通透明亮,有水光点点,流转波动。

就是这双眼眸…

英欢看进他的眼底,心中不禁恍恍然。

这眼,真像那个人的…

心尖颤动,她侧过脸,扬袖,“退下罢。”

一日见,日日见,数次进药数次见。

眼中是他,心里却是那个人。

纵是对此人无情,但被这一双波动粼光的眸子搅得,也生出些念想来了。

所以才想要留他在身边罢。

其实说到底,还是想那个人,想见那个人…

过去十年间,夜夜不愿睡,只盼更漏滞住,好容她有多些时间,来理这杂杂政事。

现如今却是,夜夜不敢睡,单怕这一合眼,那人那一日那一晚,便从脑底冲出来。

叫她心如虫噬。

叫她疯狂地想要再见他一面。

于是便恨自己当时为何没有动手杀了他。

不为国事不为天下,只为了她自己。

若是当日杀了他,他没了,他不在这世间,世间没了他…

那她此时此刻便不会这么想念他!

英欢手攥了攥,见宁墨出了殿外,才转身,慢慢走回去。

可却不敢眨眼,怕一眨眼,泪便要砸下来。

真是没出息…

小时候她摔在御街石板路上,手腕擦破了一块皮,忍不住便哭起来。

父皇在她眼前,遮去刺眼阳光,低头看着她,说,这样便哭了,真是没出息,怎配做朕的女儿?

是没出息,当真是没出息。

她怎会为了一个男人,便将自己逼至此境?

这样子的她,怎配做父皇的女儿,怎配做邰涗的皇帝?

而他,此刻只怕正在哪宫哪院的锦塌之上,怀拥馨香美人尽享其福罢!

这泱泱之世,朗朗天下,怎的就叫她偏偏遇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