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欢心头微震,胸间瞬时雾气弥漫,润得她整个人都湿了。

狄风又道:“几日来陛下迟迟不决,臣若不将此事说出来,只怕陛下断不会同意亲赴凉城犒师。”

英欢不语,抬眼去看狄风,面上一片平静,心中却是大潮翻涌。

惟愿能见她一面。

那人竟能说得出此话?

她心口梗窒,竟不知能作何反应,只觉先前死死压抑着的诸多念想此时统统奔涌而出,如排天巨浪打在她身上,只是痛。

着狄风去送那珠簪,是想让他念在当日她放过他一命而退兵;不曾想他竟能说动狄风,率兵入境助邰涗退敌;更不曾想…他竟会亲命亲为,大败南岵后徒留凉城不退——

却是为了要见她一面。

堂堂一国之君,竟放纵自己任性若此,当真是世间罕见。

英欢浅喘一口,手探上御案拾起朱笔,低了眼,不愿让他见她失态,“朕知道了,你且先回去,容朕再想想。”

狄风跪着不起,握成拳的指节泛青,嗓音低哑道:“陛下,难道就不想再见他一面?”

英欢大惊,却不信此言能自他口中而出,甩下笔起身,盯着他道:“你说什么?”

狄风眸色深深,“陛下何苦折磨自己。”

英欢一怔,转瞬顿明,随即怒不可歇,大声斥道:“退下!”

心在狂抖,被他那一句话拨得颤栗不已。

也不论狄风在身后如何,她自顾自地转身,大步朝内殿行去。

才走了几步,胸口便是一绞,额上汗粒渐涌。

眼前水气氤氲,拼死咬住嘴唇,才没叫出痛来。

近侍宫女们知她正在气头上,遂不敢言,合上门便都退了出去。

英欢人一软,身子*上低案,一垂眼,心也跟着落了下来。

那人的眼唇笑貌,那人的贵气霸举,连带那一夜的苍茫月色,一刹那间全都浮现出来。

他的怀抱他的吻,他低沉似璺的声音,他拾了那串玉片,他说,此物声音虽美,却不及你的笑声万一。

他看着她,眼中火花四跳,他长指抚过她的发,他为她绾了发髻。

英欢闭上眼,再睁开,长睫已湿。

伸手拿过案上银瓶,指尖轻触上面四个纂痕…

平生,何平生,他到底作得什么打算,他的真心究竟是何模样。

若是再见他一面,她又会变成什么样。

英欢挽袖,那银瓶在掌中微微发热,好似她的心。

门峡至凉城不过两日路程,若是让龚明德率军西进,她以犒师之名拖延时日,命狄风领风圣军护驾至凉城…

那人纵是插翅也难飞!

英欢按捺下心中暗潮,他既是敢放纵自己任性,那便不要怨她心狠反复!

……

大历十一年八月十日,朝中清流非议不休,御史台群吏连名拜表,道狄风之罪可诛,纵是圣上念其战功赫赫,亦当将其削职为民,流放边疆。

英欢独排众议,于当日下诏,暂贬狄风为右骁卫上将军,命其率风圣军护驾至凉城犒师,待归京之后再将其下御史台狱问罪。

十一日,上命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廖峻及中书省三位老臣暂理朝政,命工部尚书沈无尘及龙图阁直学士吕封随驾,执仗仪从诸事皆按邰涗朝之上礼,亲赴凉城犒慰邺齐大军。

邺齐大将何平生闻之,率部退避三十里,于凉城西郊扎营,以恭圣驾。

……

八月之望正是严夏,凉城一带酷热难当。

英欢一行近凉城而不入,命人于城西五十里处设一大幕次,玉辂杳杳而入。

大次内立着数只铜质高桶,内有冰块,以消次内热意。

英欢长发垂腰,身上裸空,身侧几个随驾宫女正捧了冠服侍候她更衣。

玉肌凝润,长发乌青,次内冰气缭绕,缠在她身周,久久不散。

绛色纱裙,绛色敝膝,绛色纱袍。

绯色衬里,边缘墨黑,白罗曲领。

青衮龙服,中单朱舄,沉碧玉佩。

宫女手指轻触她的身子,一样一样地替她穿戴齐整。

英欢望向身前铜镜,镜中女子雍容端庄,华贵之态迫人,凤眼微翘,眸中温光若隐若现。

不禁微微一笑。

这副模样,自己倒是已有许久未见了…

目光移下去,已有宫女捧了细金玉带来,环过她腰间,轻轻系好。

背后长发被人轻轻托起,一点点梳通,然后慢慢向上盘起。

她眼睛盯着铜镜,看着脑后长发渐绾渐紧,心中竟是一酸。

怎的不经意间又想起那一次来…

玉犀簪穿过她的发,引着卷云冠落上她头顶。

冠前,金博山加蝉为饰,最是高贵。

宫女手一松,冠上二十四道卷梁悠悠而坠,高一尺,宽一尺,恰巧将她的脸挡在了后面。

若论天下女子,最尊莫过于此。

但…

最苦亦莫过于此。

英欢抬眼,扬手轻摆,袖口垂重,有如她此时的心境。

宫女在她耳畔小声道:“陛下,快要到时辰了。”

她回过神,“狄将军人在何处?”

宫女唇角弯弯,“狄将军已领风圣军在外列阵,沈大人也命人将玉辂备好了,吕大人说,待陛下换了衮服,便可随时起驾。”

英欢点头,“那便走罢。”

宫女轻轻扶着她的臂肘,引她出得次外。

外面骄阳似火,日浆火辣辣地铺洒下来,晃得她的头有些晕。

玉辂已然在外候着了,六匹青马驾车,马面饰金,上插雕羽,身着鞶缨,胸攀铃拂,尾包棉锦。

英欢抬脚,朱舄才踏上辂旁银梯,沈无尘便已将青绣门帘替她撑开。

她抬眼,隔着卷梁去看他,他望着她,神色一刹那有些微怔,随即低了头撇开目光,低低道:“陛下。”

英欢浅笑,没有开口,径直入得玉辂,于黄褥上坐好。

就算是他,见了自己今日这模样,也是觉得一惊…

她垂眼,平盘四角翟羽耀目,想起那一年她受册为储、身着袆衣时,父皇的神情便是如此。

是惊艳罢,自己那时才知这词为何意。

玉辂门帘被人放下,沈无尘的声音在外响起:“陛下,诸事皆全,可是现下起驾?”

英欢应了声,心底忽然一揪,有些紧张。

竟是真的到了这儿。

竟是真的要去见那人了。

她手指轻扯玉带,如此盛装,不知那人见了,眼中神色又当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