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镜空明,先前的火气怒意也瞬间不见踪迹,额角略疼,可脑中却无比清醒。

这么多日子以来,竟没有一刻如此时这般平静。

迎着这瓢泼大雨,心中诸事,一瞬间全想透了。

贺喜左脚挪了一步,靴底带起重泥,沿着裤脚向上,溅起一路污渍。

他转过身子,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珠,对诸将道:“攻城之军分出二万人马,朕明日率军亲赴阳州!其余人马停止攻城,撤营五里,围城而扎,等朕北面消息。”

不等诸将持疑作劝,贺喜便回身,大步入得帐内。

燃烛,抬手将身上湿透了的袍子扯下来,右肩伤口略痒,扎肩白布一解,痒又转痛。

他倒吸一口冷气,左手缓缓探至肩上,捻到一丝血。

他垂眼,嘴角微扯,低低笑出一声,七分冷意,三分自谑。

从今往后,他不会再为她流一滴血。

更不会再为她痛一次心。

……

邰涗大历十一年秋,东路军中瘴疫肆行,上遣翰林医官宁墨赴秦山以西勘察疫情,宣谕赐药。

十月十六日,南岵齐王邵景达率五万亲军南下,欲解寿州之困;时邺齐大将吕坚驻阳州,不敌而走,邺齐皇帝闻之大怒,于寿州军中抽兵二万亲率北上,纳阳州军三万人于麾下,斩吕坚于军前,以血祭旗,兵甚畏之,无敢言走者。

十月十九日,邵景达之部抵阳州,帝命军于城下列阵而峙,自驭马持抢于阵前,军心大振,一役即胜,斩敌三万余人;邵景达股中二箭,率余部弃甲而走,归京八日而亡。

南岵京内闻之大惧,压兵不出,弃寿州而守京北诸镇,遣使至中宛求援;寿州久困无粮,刺史王预开城门以降,披白焚草于邺齐军前。

十月二十八日,中宛归德大将军黄世开率军南下,自南岵北境一路而入,屯兵于南岵京北瑞州。

……

秦山之西地阔林多,邰涗大军屯兵多时却未建城营,只伐木筑栅,作方营而驻。

谁都不愿于此地久待。

一场瘴雾大疫让军中人心惶惶,若非宁墨一行及时赶赴军中勘病赐药,怕是军中死伤之数远不可测,军心亦会大动。

疫情稍稳,宁墨担心会有反复,便将同行诸人尽数遣离军中,自己只留一名殿前司侍卫在身边,于邰涗大营中又多待了近一个月。

前夜大雨,营道泥泞不堪,马蹄踏出的印子如一个个小坑,深深浅浅铺了一路,里面尽是污水。

天亮后竟是大晴,有金光自云后漫出,灿遍每营每帐,连营道上的泥水都透着些清亮之色。

宁墨自从离京至此,还未见过如此好的日头,走在路上时,脚步不禁也放慢了些,手中温桶略晃,口中轻轻吐了口气。

心中沉闷之情因这明媚阳光,眨眼间便灰飞烟灭。

中军行辕前,狄风的几名近侍刚从里面出来,正大声说着话,可一见宁墨过来,便都低下头,敛声道:“宁殿中。”

虽说宁墨只是赴军中宣谕赐药的太医院御医,可将士们却不敢无礼,都知他殿中监之后担的是什么身份。

宁墨略笑一下,点了点头,“狄将军人在帐中?”

几人点点头,帐前守兵也侧身相让,请宁墨入内。

他撩袍走过去,口中轻道:“多谢。”便提桶进了帐中。

帐中间地上铺着盐硝牛皮,约莫有两张案台那么大,狄风正伏身于上,手中执笔,飞快地画着什么。

宁墨站在一侧,等了一会儿,见他无意开口,便笑道:“狄将军,在下给你送药来了。”

狄风头手中动作停了一下,低声道:“我不需进药。”然后抬头,朝宁墨这边看了一眼,重又盯着眼前未成之图,声音转冰,“宁太医若是无事便少走动些,这营中诸道均是泥泞不堪,万一污了宁太医的素衫白袍,可要如何是好。”

宁墨先前带着笑意的嘴角略垂,将手中温桶放下,没有开口。

狄风扔了手中的笔,起身,也不看他,直往里面走去,“军心已稳,瘴疫亦平,宁太医打算何时归京?”

营中上下,人人都称他宁殿中,惟有狄风从不改口,仍然唤他作宁太医。

是从骨子里面排斥他,亦是怨那纸婚诏,嫌恶这个称谓。

宁墨将药碗从桶中拿出来,面上神色暗了些,声音也转冰,“千里之外,皇上枕卧不休,日夜挂念将军及麾下众将士,又独赐将军御用银盒药。将军不顾自己可以,但不能不体恤她的用心罢?”

狄风闻言,身子僵住,而后慢慢转过来,望向他,终是与他目光相接。

他不体恤她的用心?!

这人懂什么,又有什么资格说这话!

普天之下,十三年间,还有何人能比他更懂她,更体恤她?!

舍尊谓而不用,于他面前,直直道出她这个字…

是想在他面前炫耀,还是想告诉他,从此之后他就再也算不得她的什么人了?!

狄风眼眸愈来愈黑,这些日子以来心中的憋闷之情瞬时转为满腔怒火,盯住宁墨,拼命抑住怒意,半晌才道:“你,知她甚少。“

咬着牙道出的五个字,却似用尽了浑身之气,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宁墨眼波平止,丝毫不起波澜,端了银碗朝狄风走近几步,“也许不及你。只不过,往后陪在她身边的人,是我。”他垂眼,却轻轻挑眉,低笑出声,“年年月月,总有一日,我会比你知她更多。”

狄风闻言,心上似被人用重锤砸了一记,手一把扶上身侧案边,身子半斜,半天才撑住心神,“你滚。”

眼前白衫不退反进,就见宁墨将手中银碗递至他胸前,“狄将军何必如此,南岵事平之后,皇上还望于婚典上看见将军。”

狄风整个人都硬了,僵了片刻,一把接过那药碗,抬眼看着宁墨,手往外一偏,将碗中之药猛地泼了出去。

暗纹素袍,染了一片乌。

墨白相映,如冰炭不容。

宁墨站定,衣襟下全湿,药汁渗过外袍中衣,烫在他胸前,热辣辣的,如同千针相刺一般。

他嘴角略微抽搐了一下,眼中有血丝裂出,面上也再无往日平静之色,一开口,声音也是奇哑,“待将军回京之后,在下定当为将军好生接风。”

语中带怒含恨,说罢,甩袍便要离去。

却不料狄风在他身后稳稳道:“我不会回京。”

宁墨停下,回身看向他,怒色满面。

狄风黑眸微闪,看了他半晌,才低声道:“求请领军长驻此地的折子,我已着人送去京中了。”

宁墨口稍开,眉毛高挑,面上尽是不信之色,“你…”

狄风却不再开口,撇过脸,走到帐中牛皮前,慢慢屈膝伏地,拾起先前扔下的笔,重又过了清水蘸墨,一丝不苟地描画起来。

地上那展阔牛皮之上,画的正是秦山以西逐州地貌,狄风多日来遣人四下勘访,欲要重绘邰涗疆界。

宁墨看着他,怔了许久,才猛然开口道:“她绝无可能会允你之请。”

狄风不抬头,又是良久,才低声答道:“她会。”低眼,攥拳,半天才又道:“除了我,眼下再无旁人敢领军留此。我清楚,她亦明白。于国事上,她是明君。”

宁墨默然,心中略转,便知他所言何意。

此次瘴疫恐摄人心,朝中诸将没有一人肯甘心率军来此地驻防,若非大将重臣,怕是稳不住这十几万大军军心。

再,十日前邺齐军于阳州大败南岵齐王,而后寿州又降,本以为贺喜会趁势领军直上,取南岵京北诸州,却不料他按兵不进,留朱雄率十二万大军,总衔所占南岵诸地一切军防事务,自己领三万亲军归京,五日前抵邺齐燕平后,再无动静。

贺喜多年来行事从不循例,谁也不知他此举何意;外加中宛援兵已下,四国大军分于南岵三面而驻,战势瞬息万变,若非稳沉名将,怕是应付不了将来急变。

种种之事,说来算去,也只有狄风能负此任,领军驻守于秦山以西。

宁墨心中既已明了,火气渐渐消了些,只是看着狄风,却不知能开口说什么。

狄风心中对英欢如何,他又怎会不知,只是没想到狄风竟真能尽忠若此,事事以国为先,以她为尊…全然不顾自己将来会面临怎样的苦境。

二人皆默,帐中空气似是凝住不动,喘息愈难。

各有各的执拗,各有各的自傲,心系于一人,却行背于两端。

帐外风起,秋至天渐凉,远处士兵嘈杂喧哗声隐隐传来。

宁墨抬脚欲离,可仍是忍不住,对着他低声道:“其实她的心,不在我身上。”

狄风攥了攥手中之笔,“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