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无尘在一旁微声促她道:“陛下之言,不可不从。”

乔妹小惊,齿磕于唇,朱贝相染,心跳得愈加快了。

英欢收回搭在榻侧的手,坐正了身子,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浅波微光,和缓柔稳。

榻边立着的那名白袍男子转眼看过来,嘴角笑意仍在,轻声道:“莫怕。”

乔妹闻得这低磁之音,再看那男子清俊之颜,心底惧意一时间消了一半,摒了摒气,抬脚慢慢朝英欢走过去。

一路走,一路无人止她,待到了榻前三步处时,仍是没人要她停。

乔妹心内不稳,自己停下,垂下眼帘,望着被雪融湿未干的棉履前端。却听英欢在前道:“再过来点。”

她手绞着裙侧,又向前挪过些,却不敢抬头。

英欢瞧着她于鬓边微洒的发丝,那般细那般软,黑中透褐。不由低笑,道:“抬起头来。”

乔妹慢慢抬头,错开眼,瞥向一侧,唇咬得更紧。

英欢望她半晌,忽而扬唇起身,两步便至她身前,一把握住她地下巴。迫她抬眼与自己相视。

乔妹心搐难言,面前这女子虽是在笑,可目光却有如刀刃,利中显霸,竟比那些男子还要令人惶恐。

英欢目光于她面庞上逡巡了几圈,手指转而抚上她的脸颊,指间笔茧磨过她柔细的皮肤,而后又是一笑,道:“细润如脂,粉光若腻。倒也是个美人。”

乔妹颊侧被握得微痛,却不能躲,只能看着她的眼,蓝中有黑。黑中带蓝,有如奇世之珠,美得摄人心神。

自小旁人便称她生了一双美目,可是今日才知,世间女子容貌秀丽者何其多也,但似这般瑰而势盛、艳而不媚之人,却是当世罕有。

眼前之人,几乎同她一般高、一样瘦。可却气势压人,凛凛间似九层重云相罩,让人透不过气来。

她从不知世间竟有女子若是,能以区区娇柔之形,而生万人怯觑之势;而女子称帝处尊位,又是历尽过何事。才有得现如今这倪天下众人之慨。

英欢望进她眼底。手不松,轻声问道:“去过邺齐燕平?”

乔妹心口一阵凉。几乎站不住脚,没料到英欢竟知她过往诸事,更没想到这第一句,便是问她这个…可她纵是心惊想避,却也不敢不答,亦不敢相瞒相骗,只得小声道:“回陛下,民女是去过。”

英欢闻言微笑,“燕平宫中,比起遂阳来说,如何?”

乔妹眼眶稍红,“民女辨不出。”

英欢眼里含笑,手上力道却是更重,将她颊侧压出浅红指印,“邺齐皇帝与朕相比,又如何?”

乔妹言之不出,泪凝于眼角,良久才哑声道:“民女不知。”

英欢收手,脸上笑意渐消,“既是入了邺齐宫中,何故又被遣出?”

乔妹说不出话,只是摇头,攥着衣角的手抖得厉害。

英欢看她良久,眼中冰意甚重,突然贴身上前,在她耳侧轻问一声道:“狄风,可曾碰过你一指?”

她口中温热地气息缓缓送入乔妹耳中,如弱水慢流,湿心不留痕。

乔妹泪珠滚下来,立时跪倒在地,“回陛下,不曾。”

心中已明英欢今日为何诏她入宫。

当夜在逐州城外,邺齐中军帅帐之中,那冷硬之塌上的屈辱长夜,那妖气惑人的男子叫她睁开眼睛,盯着她的眸锁着她的身,久久不休。

那日在逐州城外,两军阵中马车厢内,英气耀人黑甲着身的邰将军,望着她的眼,眸中神动,面色怔然,久久回不过神来。

她是什么身份什么人,怎能让坐拥三千佳丽的贺喜青眼相待,又怎能让沉悍剽利地狄风独存怜意。

不过都是因这一双眼,黑中带了点蓝之意,像极了英欢。

纵是不敢这般猜测,纵是不敢做如是想,可却仍是忍不住将这些事情都联在一起,于心中想了个透。

…邺齐皇帝与朕相比,又如何?

…狄风,可曾碰过你一指?

一切皆了然,现下想来,也就是这样的女子,才能够让贺喜怒意无常而变,能够使狄风卸甲化刚为柔。

她跪着,埋着头掉着泪,只觉自己再卑微不过如此,屈身于一女子之前,身上无彩,心底无光,连抬头抬眼的勇气都没有。

哽咽着,泪蒙了双眼,低泣时却见一只手探下来,停在她眼前,腕间白玉晶亮耀目。

英欢的声音自她头顶响起:“起来。”

她不敢动,仍伏在地上,泪涌得越来越多,“陛下,民女愿回南岵。”

英欢一把握住她的臂肘,将她拉起来,待她站稳后才松手,回身对宁墨道:“着人带她去尚衣局。”

宁墨挑眉,神色略显讶然,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英欢再看乔妹,见她脸上惊诧不定,唇稍弯,低声道:“朕留你在宫中,可好?”

乔妹眼露惧意,颤声道:“狄将军…他要我在将军府上。”

英欢回身走了两步,让出路给宁墨,“狄风不会回京了,你是他命人带回京的,独留将军府上却无人照看,不如入宫陪朕。”

乔妹开口欲语,可英欢却不给她机会,抬手一摆,“带下去罢。”

宁墨走过来,自上而下将她打量了一番,微笑道:“随我来。”

沈无尘神色漠然,自始自终未出一言,待看着宁墨带乔妹出殿,殿门在身后关合,才皱眉,低声道:“陛下诏臣觐见,却留宁殿中在此,太不合矩。”

英欢背身回首,望着他,淡淡道:“沈无尘,朕当迁你去御史台才是,放你在工部,屈才了。”

沈无尘撩袍屈膝,边下跪边道:“为臣子者理当谏言,陛下何来此说。”

英欢却也不恼,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你也不需跪,请罪之辞也莫要张口就说,朕乏了。”

沈无尘抿唇,并不起身,“陛下,臣还有一事望陛下…”

英欢开口止住他,“你也不必费力做样子,你要说什么,朕统统知道。”

沈无尘抬眼,眉陷得更深,只觉今日之英欢与往日大不相同,浑身上下都透着不耐之躁,出口亦是咄咄逼人。

是因乔妹,还是因…

英欢眸光渐亮,朝他走过两步,低声道:“朕就是要亲送康宪郡主至东境,你劝也没用。”

沈无尘起了急意,“陛下!”

英欢轻声冷笑,“不仅你劝无用,纵是这满朝臣工俱劝、太学生再伏阙上书,朕亦不会转意。”

沈无尘低吸一口冷气,竟也顾不得礼数,直直起身站起,“陛下为何如此任性!”语气甚急甚重。

英欢抬眼对上他黑沉双眸,脸愈白,唇愈红,盛怒之兆将现,“朕就是要任性这一回,你倒是要如何?”

卷三欢若平生,喜之不尽帝业三

沈无尘脸色甚白,被英欢之言梗住,劝谏之话再也说不出

在朝这么多年,从没见过她这样。

十一年来勤勉为民、纳谏怀德的那个明君,此时变得像气躁心烦的寻常女子,明理却不讲理,只念一己之悲喜。

明明应当再谏再劝,可他听着她这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他知她苦了十一年,日日夜夜心疲神焦,其间的种种委屈和种种难处,说出来何人能信,何人能知,何人能明。

长久以来犯颜逆谏之胆,是她给他的;可他却从未料到有一天,她竟会不再听他劝,说要任性。

她就是要任性这一回,他又能怎样?!

英欢伸指轻撩眼睫,偏过头,“这么多年来你心中是如何想的,朕都知道。”

沈无尘抬头,眉更紧。

英欢望他一眼,道:“在你沈无尘心中,这天底下再无比朕更无情的女人,是不是?”

沈无尘面上微一抽搐,低头道:“臣断不敢在心中如此诽测陛下。”

英欢看着他这万年如一的淡然神色,心火骤起,抿紧唇,抬手猛地一把扼住他的喉,看着他面露渐惊之色,才低声冷笑道:“你可知,朕有时真恨不能杀了你。”

沈无尘由着她的指骨硌在他喉头,呼吸不能,开口亦不能,只能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看了她良久,才慢慢地阂了眼。

英欢手指略松,敞袖垂苏在他颈间微微晃着,赤缃相交映如辉,“凉城那一夜。你暗劝朕去找他,图的不就是想要邺齐与邰缔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