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

他想了想,才字斟句酌道:“臣不知陛下为何要留乔妹于宫中。”

语气虽是恭顺询疑,可话中之意分明就是在说,她不该留那女人。

英欢怒意又上心头,甩袖便走,“此事不是你操心地。”她转身,“送亲一事,你若想躲也不可能,朕一定会点你随驾,工部诸事现下便着手安排,免得到时又找借口,朕不会允。”

沈无尘望着她大步而去,那盛怒之影衬得朱衣更艳,让他再也无话可说。

之前内乱外敌齐齐相迫,都比不得这回两国联姻缔盟让人胆战心惊。

好似一幕华景,远远望之如绣,却不知其后藏掩着怎样的波涛巨浪,于不经意间便能倾覆万倾之原。

他转身出殿,心下默叹三声。

只望是自己,这回多虑了。

邰大历十二年初,康宪郡主奉诏抵京,上嘉其品淑,封康宪公主,使其适邺齐皇帝,以彰二国盟好之意。

正月十八日,京中使司来报,邺齐皇帝遣先从使共六人及学士院诸官赴开宁行宫,礼置册命诸事,以恭二国圣驾。

二十六日,逢康宪公主生辰,上幸大庆殿,有对御,至晚不回内,宿于殿中。大庆殿中灯火彻夜辉,为贺康宪公主生辰,英欢特意赐宴,行酒七盏,撤宴后又独留殿中,久未归内。

殿内暖阁中,琉璃玉柱掌扇灯,红纱珠络绕金烛,香风萦绕,热意满室,一片和气喜乐之象。

宫女内侍们均已被英欢遣退,诺大阁间里只留她与英俪芹二人。

案上有酒,酒香诱人,玉杯一起便不忍落。

英欢脸色薰红,目光若水,握着酒杯的手腕软似细泥,人已带了三分醉意,却仍自斟不停。

英俪芹坐在一旁,面容柔稳,望着她,轻声道:“陛下,酒多伤身。”

英欢看向她,晃了晃手中白玉雕花杯,扬唇轻笑,“芹儿年仅十八,当真是好年华…”

英俪芹脸微红,略低了头,道:“已不是什么好年华了,和旁人去比,早没了芳春之容,倒显得老了。”

英欢眼波止了一瞬,随即笑了出来,手在乱颤,杯中之酒溅洒出来,浸至袖口,“朕…朕这才叫老了。”

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笑得鼻间酸涨不已,笑得心里越揪越紧。

而后将杯送至唇边,一饮而尽,花酿辣中透甜,过喉滚下,烫得她心中起了一层血泡。

二十六年的光景,眨眼间便逝无影踪。她除了掌中江山,旁的什么都没有,这酒是怎么喝都填不满心中之空,只觉越来越疼。

她只觉自己又老又贫,疲乏至极,想要什么,就永远得不到什么。

眼前年轻女子容貌秀丽,与自己当年还有几分相似,只是神态却是大不相同。

这般的闺阁心境她是从来都不知,这般娇媚的神情她也永远做不出。

可却是万般羡慕…羡慕这女子。

笑得嘴都僵了,眼泪却停不下来,她拾袖轻拂眼角,仍是笑着道:“朕这醉花酒,滋味如何?”

奉乐楼的醉花酒,醉花酒,醉花酒…

她再斟一杯,长指沿杯而绕,唇压上杯沿,一点一点地喝下去,泪滚入杯中,与酒相混,酒香带了咸涩之味。

英俪芹迟疑了一下,又微微笑了,轻声道:“先前以为这是宫中御酒,原来是醉花酒么?”

英欢伸出一指,轻轻摆了摆,翘唇道:“这当然是醉花酒…朕只喝,醉花酒…”

说话间手又一抖,酒泼将出来,洒了一膝。

英俪芹见状,忙抽帕来替她拂拭,边拭酒渍边道:“陛下是不是醉了…”

“朕怎么会醉…”英欢笑眯眯地看着她,忽而一伸手,捏住她下巴向上一抬,望进她眼底,怔怔地看着她,不再说话。英俪芹惊诧不已,却不敢动,“陛下?”

英欢眼一眨,好似惊醒了一般,恍然松了手,低眉片刻,却又抬眼笑起来,伸手去摸她地颊侧,又顺至眼角,喃喃道:“你生得这么美,他见了,一定会满意…”

英俪芹启唇欲言,却被英欢打断,“还有你的这双眼,真像…”然后便没再说下去。

英俪芹眉微蹙,“陛下…像什么?”

英欢蓦地收了手,脸色更红,笑意愈盛,“像朕啊。”她舔舔嘴角,眼眯成了条缝,“邰天家女子,眼睛都是这颜色…美,真美…他就喜欢这个,你知是不知?”

英俪芹愈发不解,“陛下说的他,是指何人?”

英欢脸上笑意陡然僵住,身子一动,肘碰翻了案上酒盅。

那琼浆溢出来,漫得到处都是,将她的心润得更湿。

她垂眼,撑臂于案上,不再笑,淡淡道:“他是个妖孽。”停了停,深吸一口气,“一个专惑人心的妖孽。”

卷三欢若平生,喜之不尽帝业五

一个让人恨让人痛,让人怎生都忘不了的…妖孽。

狠辣霸道、不拘常理、置旁人喜怒于不顾、天地不惧、惟他独尊…世间也就这一人,能狠狠擢了她的眼,又拢了她的心。

酒意熏人,眸间朦胧之意愈浓,任是何物,看在眼里都带了罩水之光。

英欢眼睫动了动,觉察出身侧之人的怔愣之态,偏过头去看她,见她手上动作已停,正紧紧攥着那方锦帕,眼中神色又是不解、又是迟疑。

英欢抬手,揉去睫前冰凉水雾,忽而又笑了起来,头凑过去,贴着英俪芹的耳边道:“朕先前是在同你说笑,莫要当真了。这世间…这世间哪里会有妖孽一样的人呢…”

她笑颜艳开一片,如初春桃瓣纷飞染红,眸中清亮水光映着案上金烛之辉,堪堪是一副喜之不尽的神色。

只是这笑,笑到底也不过是一抹苍白之灰,稀稀碎碎地掩在华服之下,藏着掖着,不让人瞧见真象若何。

至难至死,也不能叫人窥觑到她的真心。

如若泪水无果,那便以笑贺君喜。

她说喜之不尽,那就一直笑,一直笑…纵是在流泪,也要笑。

纵是徒手亲葬此生之幸,也要笑。

笑声沉沉而哑,最后嗓间都略微发痛,如针尖挠人,刺痒不可耐。

英俪芹见状不由心生怯意,慢慢收回手。轻声道:“陛下醉了,容我唤人进来服侍陛下早些歇息。”

她起身要走,却被英欢一把攥住手腕。

瘦长的指间带了薄薄一层笔茧,磨得她腕间柔肤隐隐作痛。

英欢扬起下巴,望着她。脸上笑意尽弥,消瘦的面庞在烛光闪耀下愈显清棱,“倘若他不喜欢你,你是否会伤心?”

英俪芹嘴唇动了动,小声道:“陛下说地他…是邺齐皇帝陛下?”

英欢点了下头,眼帘一落,遮去眸中蓦闪之光。

英俪芹颊侧微红,缓缓坐回位上。轻吐了口气,低声道:“陛下既是择俪芹适邺齐,俪芹自是知晓己责为何,又怎会因他而喜而悲…”

英欢掌间一松,嘴角微垂,面上带了落寞之色,略略一晒道:“你倒是深明礼义之人,不愧是宣国公之女,也不枉费先帝待怀王一房的诚厚之心。“

英俪芹轻笑,手指卷了卷帕子。“身在天家,能够为国尽力、为君分忧,便是至幸了。”

英欢看着她,这般年轻的容颜。面上却无一丝不甘之色,心下不由一叹,抬手去抚了抚她的发,扬唇道:“朕果真没选错人。”

英俪芹淡淡一笑,唇侧荡起两个小笑涡,妩媚中存了天真之惑,“陛下可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英欢绕着她发梢地指一僵,撇过眼。“朕如何能知。”

英俪芹又笑笑,手指勾在一起,“我听人说,邺齐皇帝陛下虽是冷酷无方、霸道摄人,却也是个英气十足的男子。”

英欢心里一阵别扭,浅吸一口气。胸口酸潮猛涨。不由扶案起身,“他后宫佳丽数众。你也莫要早早论断…”

英俪芹觉出她话中不满之情,却不知是自己哪里说错了,忙也起身,低了头道:“陛下说得是。”

英欢自嘲一笑,嘴角颤了颤,扬袖轻摆,“今晚上朕说了些什么自己都不清楚,你…心里莫要怪朕。”

英俪芹摇摇头,见她要走,忙上前去搀,“陛下可是要回去了?我去唤人来…”

英欢回眸,笑了笑,眼中漠然一片,“朕不用人来扶。”

说罢,用力推开她的手,自己往殿门走去。

腹中酒烧之感撩心焚脏,一阵阵火辣辣的热意直冲头顶,唇奇干,眼极湿,脚下步伐踉跄,人,是狼狈不堪。

抚掌推开殿门,外面寒风凛冽,裹杂着雪片呼啸而过,擦得她颊侧是刀割般的痛。

她踏上殿外廊间,瞧见远处有灯笼影儿,却不急着唤人,只是倚着那粗粗殿柱,手压上柱上残雪,拓出一个一个的冰晶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