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西角紫宣殿开,有朱漆金涂银装芳亭辇缓缓而出,踏雪而行,其后内外命妇亦随,宛如宣纸朱墨一朵梅,待至正殿西侧乃止。

朱底青花龙凤绣帘轻起,内侍伏腰垂首,迎英俪芹出辇。

殿外西向落副次,内侍引英俪芹入阁,服衣,候册宝使至。

九龙四凤为寇饰,一十二株花博鬓。

衣重贵繁复,深青织成,翟文赤质,五色十二等。

青纱中单,上以朱锦,下以绿锦,白玉双佩,青袜青舄,舄饰以金。

阁中暗香浮动,又兼暖意及身,人人面上均带了桃色。

装成,英俪芹起身,华服厚重垂身而下,敞袖缘侧层层金线朱色相压,一动,腰间双组玄色大绶便轻缓而飘,上有翡翠玉环三枚,晶透盈目。

镜前,陪嫁宫女腆着脸。将她身前的青衣革带系得紧了些,垂首在一侧轻声慢语道:“公主今日这般美,邺齐皇帝陛下倘是见了,定会一见倾

英俪芹望着身前广尺之镜,脸微微作红。眉头轻动,却是不语。

天下雍容富贵之尊服,世间女子钦羡之高位…

就在她身前,可心中却无丝毫波澜。

袖中手指动了动,弯成个圈,说到底,她不过是二国缔盟的一枚棋子罢了。

只是,英欢既能以女子之身而扛起邰万里江山。她又为何不能将这一场无念之姻带来地苦楚吞下肚去。

其实什么也不必做。

左不过便是个忍字罢了。

身后有邺齐宫女捧匣而来,自匣中取出一镯耀玉,恭敬地呈上来,复又行了礼,才道:“此物是太后赐予公主的。”

英俪芹抬手轻弯,将手腕裸出,由着那宫女将玉镯套上她的腕间。

碧玉垂滚而下,压了压她的

殿外灿阳之光透过窗蔑扑闪而入,可心间却是沉沉乌云一片。

未及叹息时,阁外便响起簇簇落舁之音。

她转身。朝外望去。

一侧侍奉待册宫女均是明礼之人,一听这声音,俱是抿唇一笑,而后走去门口候在两侧。

就听外面有低低的男声传进来:“册宝使许迪、副使李随奉制授皇后册宝。”

有内侍趋步而入。同一侧所侍宫女们共引英俪芹离阁,以次入诣殿庭。

她面上端着淡笑,袖中之手却是死死绞在一起。

步步压砖,步步压心。

入得正殿,降立庭中北向位,眼望前方俯伏之众,心中一阵阵紧抽。

内侍上前一步,朗声于众前宣赞表。宣毕,伏地而拜。

众皆拜。

许迪奉册、李随奉宝,直身至她脚下,低头抬手,捧册宝以进授。

她神思恍然,赤金之色如匕首之锋。灼痛她眼。

她下阶一步。紧着呼吸接过册宝,再授以内侍。内侍捧册宝复又宣赞,而后殿上众再拜。

内臣引内外命妇俱称贺于下,宫女引英俪芹升坐于上,观众人行大礼。

她垂眼,不敢视下,手腕微颤,碧镯随颤,冰凉沁心。

耳边称贺高呼之声不绝,惶惶间诸音皆弥,什么都听不见。

不愿留于此处。

不愿舍国而为邺齐之后。

不愿…见那个传说中贪色霸道地男人。

她呼吸愈紧,额上汗粒骤涌,心中慌乱纷繁,坐于高位上却不知所措。

身后有宫女轻声提醒她道:“皇后当由内侍导以降坐还阁了…”

恍然惊醒。

皇后。

皇后。

皇后。

从此她便是邺齐的皇后。

英俪芹猛地起身,头一晕,脚下险些不稳,身后两个宫女忙来将她扶稳,“皇后当心。”

内外命妇班退,册宝使西向而立,四名内侍执黄仗于前相引,出殿后上辇行驾,朝宫后寝殿行去。

辇官皮靴压雪之音刺耳,摇晃之中更觉晕眩。

合卺宴开,那男人…

她只消一想,紧张之情便顿涌于心,手心满是汗水。

不愿见他。怎生都不愿见他。

辇下一震一晃,随即而停。

绣帘被掀起,黄褥脚踏在前,宫女内侍候成一片,待她出辇。

寝殿前白雪皑皑一片,零星脚印纷乱,却是冷清。

她右脚才踏出,身子未稳时便见前方有人匆匆行来,对着几名内侍飞快耳语了一番。

内侍均是一怔,面露难信之色,又忙去同册宝使副低声相谈。

片刻后才有人上前行礼,叩于厚雪之上,也不抬头,只是道:“皇上临有急事,辰时出宫至今未归…”

英俪芹闻言生生愣住——

册后之日,他竟不留于宫中,而之前却也未得通禀相报!

她心口一酸。竟觉屈辱,开口颤声相问道:“皇上去了何处?”

那人想了想,头压得更低,声音更小,“邰皇帝陛下早起离宫。皇上率众卫出宫送行至东江之畔…”

英俪芹面上骤然起霜,只觉这冰天雪地空旷无垠,可却立不住她一个人,身子瑟瑟发抖,嘴唇也紫了去。

紫貂大裘挡不住沁骨寒意。

脑中忽明忽现,有些东西渐渐清晰起来。

…邰天家女子,眼睛都是这颜色…美,真美…他就喜欢这个。你知是不知?

…倘若他不喜欢你,你是否会伤心?

生辰之夜英欢对她所说种种之言,此时在脑中无比清晰。

心中隐隐有些明了,可却不敢肯定——

倘若这是真的,那也太过惊世骇俗了些!

无纲无常,天理不容!

她慢慢闭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这奇冷之气,往后踏了一步…

纵是所想为真,过了今日,往后也不见得再有机会。

纠结又有何用。

东江。东江。浮冰,扑面凌颊,冻彻一潮心海。

六军在前引路,龙墀垂旒轻扬。华盖彩衣并黑甲银枪,漫漫踱上浮桁。

英欢立于辂前,止辂不进,心底思情绵扬不休,逆风回首望去,眼睫霎时被江边陡寒潮气塑了一层冰膜,眸光似水波动浅荡,透过江雾一路抵至东岸重重黄仗之间的那一人。

贺喜身如寒松。挺挺立于马上,下巴微抬,褐眸浅阖,定定地望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