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应过来的中宛兵马在乱中掉头转向,欲沿原路朝东面山口而退,兵急马颤,一派杂乱无章之象,马蹄踏矢而歪,散兵为身侧疾行战马所冲,又摔倒在地,待零星几匹脱缰战马飞奔至山口时。后山之上蓦然响起惊天动地的嘶吼声,方恺麾下邰人马猛地朝山下冲下来!

树木为之陡颤,风萧过耳不停,以高凌下,顺势疾冲。如利剑一般劈过中宛溃逃之兵,瞬时将其后路断于铁蹄之下!

中宛将兵惊慌之下更是章法全无,谁也没想到临近破谷而出之时却被生生阻住,邰兵马势不可挡无法硬战,中宛溃兵求生之志顿涌,再次纷纷掉头,朝西面疾驰而去,欲从山谷间的另一头冲出去。以求生天之机!

一声尖锐地哨啸之声在山上响起,齐望墩半坡处的陈进伏兵伴着啸声杀下山去,将西面之路亦是生生封死!

中宛人马被牢牢困于齐望墩坡下谷间,绝望之地求生不能,将兵们被逼得眼冒血光,个个甩弓上剑,意欲同邰士兵们拼死一战!

虽是被冲杀,人马俱惊,中宛骑兵待将令下后仍是飞快地结盾成形,向中间缩成圆形团阵。以御正从东西两面疾速逼近地邰大军。

红日破雾陡升,光照大地,扫去山间一切阴霾,林间尚伏邰众兵跃跃欲动。就待狄风一声令下,然后便冲下山一道围剿中宛兵马!

下面中宛结阵人马如铁水冻凝,甲盾在外,方恺陈进二部一时间竟找不到可突破之处,只是在两面堵着,以观后策。

狄风眼望山下形势,面上神色终是变了变,眉间微微一动。回身望众,翻肘扬剑,朝天竖起,猛地挥了几下,高声吼道:“跟着我,冲!”

“冲!”

麾下将士们齐齐嘶吼出声。亮刃于外。黑甲暗光如波顿涌,人马沿着山间陡道伏冲疾下。转瞬便至山下!

如黑色利箭一般,马踏道尘,直直劈入中宛团阵正中,将其猛地撕出一条口子,甲翻人仰,先前固若金汤般的中宛骑兵阵此时裂为两半,东西两侧邰军队见状遽上,同狄风所辖之部分剿已破中宛残阵!

剑起剑落,谷间山风裹着浓浓的血腥之气,天边红日为云所遮,赤边隐隐似血,金属相触而震之声,人仰马翻哀号之音,响彻山里山外。

战势陡倾,邰士兵如重山相压,狂扫中宛散兵弃部。

狄风执剑凝神,飞速扫荡着眼前两军人马,眼眸在看见右面山壁下地赤马黑甲之人时突然一暗,而后蓦地策马飞驰,直向东面奔去!

一马独行,一刃自利,剑尖直抵突喉!

狄风手腕微震,掌中之剑断刃卡在中宛小将颈前,目光映血而红,脸色寒似千年未融黯冰,“此时若降,我还能留你一命。”

小将盔没甲破,脸上挂彩,目光逡巡一圈,而后颓然叹首,“还望将军放过这些士兵!”

然后身子猛地向前一顶,任那断剑利刃划过颈前,人跌马惊!

温热之血溅起,狄风眼前一红,飞快收剑,剑尖凝血,抬手草草抹了一把面上血迹,回身大吼道:“将已战死,尔等速降!投兵器者,免其一死!”

正在激战的邰将士们闻之,均大声呐喊起来,“投兵器者,免其一死!”“投兵器者,免其一死!”

喊声震天,中宛大军士气已没,见率军赴此的主将战死,又听狄风愿放他们生路,骤惊之后又是迟疑…

半晌之后,最*东面山口处的一人猛地扔了手中之剑,“我…愿降!”

此行如同石子漾波,一举掀起层层涟漪,自东而西一路过来,中宛士兵们纷纷掷兵戈而言降,滚鞍落马,弃箭投弓。

邰众将士们难抑面上兴奋之情,时隔这么久,终于打了一场痛快胜仗,原先笼罩军中的瘴疫之忆、苦守之难、被袭之痛,此时统统尽数消弥,心中只剩无边喜悦!

不知是谁先高呼了一声“吾皇万岁!”,年轻的声音充满阳刚之气,于这初晨山间抖荡不休。

邰大军一时群情激昂,前后纷纷扬起手中枪剑,直指青天,口中齐齐高喊——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三声高呼响彻九天云霄,震破中宛残军之念,邰将士们脸上难掩面上骄傲之色,他们是皇帝陛下心中永远信任的国之禁军,是狄风手下骁勇善战永不言怯地陷阵利刃!

狄风望着眼前这场面,胸口激荡之气上下起伏不休,握剑之手似要攥裂掌中剑柄,眼里涌出水光,映日而亮,嘴角微启,心中默念…

吾皇,万岁。

卷三欢若平生,喜之不尽帝业三十

已降尚活的中宛士兵们在收殓死于前战的士兵们的尸首,漫山遍谷的血腥气味被初晨之风凛凛吹散,日头爬高,红霞扫雾,空蒙气明,恍恍之间竟有隔世之感。

狄风缓缓收剑归鞘,剑柄之上血凝成痕,玄虎四爪攀鞘而攒,缁黑纹路混着暗红之色,一派残僵诡戾。

挂剑上腰,背过身,朝先前那名中宛小将阵亡之处走去。

步子一迈,身上铠甲互擦而动,有干涸的血沫簌簌而落,靴底踏沙,粘稠之感胶着不去,血染靴尖。

风迎面扑来,过扫身周,腰间玄剑鸣鸣作响,帅心互印,忠君报国之慨于胸腔之中腾翻波涌,久久不休。

齐望墩不甚陡的山坡下,碎草野花碾没一片,全落了血迹。

那名中宛小将倒在地上,颈间纵深裂口处血涌已止,一张年轻的脸苍白五色,双眼微开,望着前面,手中长剑已折,剑柄却仍紧攥于掌间。

狄风屈膝,慢慢蹲下去,伸手抚过他的脸,替他将眼眸合起,又捡过一旁已被血浸透了的甲盔,翻腕扣地,将其间残血倒出,而后大掌抚顺其上已剩无几的盔缨,将它仔细地戴回他头上。

将盔带系好,又替他将身上盔甲裂片剔捡一翻,伸手去拉他放在胸前的左手,却怎么都拉不动。

远处邰将士们在搜罗败军死士身上值钱的东西,低笑之声不时传来。

邰军中常有定,征伐于外。疆场所得除却器甲粮草,其余钱帛之物悉数分赏士兵,朝廷只取土地。

狄风沉眉低思,用力将年轻小将已是僵直了的手臂向后一拉,解开他身上盔甲。手探进他胸前先前被紧紧按住地那一处,摸索了一阵,手指触到纸样之物,不由皱眉,将其抽出。

一折信笺叠得齐齐整整,正正搁在胸口处。

其上湿血沾沾,薄薄的一张纸几被浸透。

狄风起身,眉头骤锁。这一笺纸被他如此视重,至死都不忘护着,想必其间定是内藏重要军情。

伸指欲拨之时,身后却传来方恺的声音:“将军,弟兄们都已准备停当,何时回营?”

狄风握住那纸,回身转望一番,见被俘中宛众士已被集结在西面山口处,邰士兵们收戈备马已作欲走之势,不由将那信笺收起。对方恺点头道:“此地不宜久留,天已大亮,黄世开若得消息,只怕会再遣重兵。现下便走!”

方恺领命而退,召集众营指挥使分领中宛降兵,陈进之部竖旗在前先行,狄风领兵压于其后,数众人马出谷之后疾行飞驰,直奔万州邰大营。

守营之兵早已闻得今夜一役狄风大胜,因是见他归来之时,面上均暗隐喜色。“将

狄风传了几令,将军中诸事及所俘之兵一一安排妥当,这才将马交与小校,一边往中军行去一边卸甲,低声道:“不过一役而已,如何值得这般高兴。”

小校接过他递过来的头盔。拾袖擦了擦上面的灰血。“将军,京中有诏至营…”

狄风皱眉。随即又挑,回头看他:“何时到地?”

小校道:“卯时初刻,因将军领军出营,便贡在中军西案上了。”

狄风微一晗首,脚下更快,步履如飞,踏尘之色带了血雾,也顾不得再解身上厚实铠甲,一脸灰蒙干血之迹也来不及擦,便直直往中军行辕而去。

撩帐而入,三大步便迈至西案前。

高案上燃香轻烟缭绕,软稠铺盘,明黄之卷龙纹隐隐在现。

狄风垂眼低首,屈膝而跪,伏地三叩,撑于身前的大掌指节发僵,半晌才抬起头,慢慢站起身来。

帐帘由外而落,蔽去外面灿阳人声,遮去青天白云之彩,只留一帐苍思。

狄风眼望铜盘上的黄轴之卷,良久不动,眼底黯了又明,终是转过身,握拳走至另一头,坐了下来。

掏出先前收起的那纸信笺,其上湿血已干,一纸干棱,硬巴巴的,展开之时碎了一角。

墨被血浸,模糊一片,灯烛之下隐约可以辨出其上几句话。

狄风目光左移,嘴角慢慢垂下来,手指僵直,隔了不知多久,才松了手,任那信笺落至膝上。

人*上座背,缓缓阖了眼。

哪里是重要军情之报,不过是一纸家书罢了。

脑底浮沉有加,眼前闪过那年轻面庞上不畏死事之情,又忆起他牢牢置于胸前、至死也不肯松一分的左手。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抵万金。

狄风猛地睁眼,下座朝西案走去,抬手去握那卷黄轴,指尖触及其上细软之稠时竟在发抖。

左腿负伤,连夜未眠,勇战山谷,此时此刻是人疲心乏,灰土及面,指甲缝里都是发黑的血涸之色。

可听见有诏至营,心潮遽然突涌,急急而来,却是不敢轻阅。

不敢轻阅。

领兵出征,在外已近一年,京中风物于脑中竟是模糊起来,惟一惦念不忘…永远惦念不忘的只是那一人。

自幼无家,及长蒙得先帝青眼垂加,从此便以疆场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