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文章第一人,京中闺秀梦里人,却是个不会饮酒的状元郎。

从此只消狄风在京,便带了他到处作饮,品遍了京中酒楼种种佳酿。

再也未曾因醉而吐过。

次次酒酣之时,总道真言,总展真心。

…将来若有一死,宁愿埋骨沙场,方是大丈夫所终之道。

他耳边震震,心底一抽,仍是低笑,“现如今,你可是遂了长久以来的心愿了…”

血战而死,被中宛将兵投尸江,寸骨不存,纵是死了,他也难见尸骸一眼。

西苑之郊作衣冠冢。

他未曾去祭,有甚好祭地?不过只是一堆衣物而已,到底不是那个人。

曾说要待鹤发鸡皮时一起笑论二人一生功过,却不料,那人竟然先他这么多步而走——

谥武国公。

赫赫功名,他确也比不上。

只是不知待他百年之后,又会被谥何号。

却也不再重要,那人既已不在,他还能和谁去比。

那一年那一眼,那一场隐忍存情的目光,至今记忆犹新。

沈无尘握住酒瓶,又倒一点酒至石桌那头,沉沉垂下眼,笑意渐散,低声道:“为她而死,你心中定是笑着的罢…可却不想想旁人,会不会因你而落泪…”

却不想想他,听见这噩耗,心里会恸成什么样!

他一早便知,狄风把命都交付与了她。

一命,一生,一人,全是她地。

因是她信邺齐,狄风不会不信;因是邺齐贪利背盟,狄风至死也不会存疑半分。

心中恨意陡生。

恨狄风为何要将己命丧于她与那人的纠葛之间!

掌中滚烫滚烫,用力攥着酒瓶细颈,薄瓷清脆而裂,随即片片碎开,利瓷之刃陷进他手心里,有血慢慢渗出。

可却不觉得痛。

再痛,可比得上狄风之痛?

是刀伤还是枪伤,是中剑还是中矢,死的时候。身痛几何,可又能抵得过心痛?

他想知道,可他却无人可问。

从此往后,再也没人会带他四处饮酒,再也听不见那低沉有力的声音。再也看不见那征尘扑身地黑袍之影。

再也没有,全都空空,正如石桌那头。

掌中之血愈涌愈多,他却不动。

只有这般流血,才能不流泪。

只有身痛,心才能不痛。

青天碧草新芽,四处春机勃勃,可他心似孤坟。雪落满霜。

身后响起脚步声,轻轻地,由远及近。

沈无尘仍是未动,只当是将军府中过路下人,背身而坐,放在石桌上的手缓缓挪了一下。

脚步声却是更近,直走到他身旁才停。

下一瞬右手便被人握起,倒吸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皱眉,下意识地抽动胳膊,却被人攥住手腕不让动。转过头去看,便见曾参商蹙起的眉尖和含水地双眼。

她想也未想,拈指便去挑他掌间碎瓷,语气带怒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不再挣扎。看她两眼,却是不语。

“手成这样,这几日要怎么握笔?”曾参商眼中怒气横生,替他挑去碎瓷,然后在身上摸了摸,终是抽出块汗帕,胡乱在他手上一缠,才狠狠甩下他地胳膊。

沈无尘眼中一冰。不由握了握手,仍是不语。

…还要握笔做什么?

曾参商抬眼去看,碎瓶酒渍,狼藉一桌,目光转回他脸上,见他又瘦了不少。气不禁小了些。垂眼轻轻一叹,转了身靠上石桌一侧。低声道:“你称病在府多日,朝中乱成何样,廖相忙成何样,你可知晓?”

沈无尘覆掌于桌,指节僵直,眸光冷然。

自是知晓。

可他如何能在此时入内都堂治事,又如何平得下心来!

曾参商再看他两眼,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小声哽咽道:“我知你心里难受,可皇上亦是万般心痛。你再怨再恨,也不能拿国事来抵…”

东面战事连连,军需供给、器甲粮草,诸事素来都是他在掌理,此次他告病归府,政事一概不视,朝中无人能顶得了他之职,几日来乱成了一锅粥。

是枉读了圣贤书了。

自诩忠国爱民之人,十几年来于朝事之上勤恳有加,所求不过是能国富民安,可心中所念所求,竟在听闻狄风战死的那一瞬,轰然全塌了。

无外乎是,再不信君。

佞臣也罢,骂名也罢,他全认了——

断是无法在此时回朝视事!

曾参商见他仍是没反应,眼睛只望一侧浅草碧地,不动亦不开口,不禁略略有些急,伸手去轻扯他的袖口,道:“皇上要御驾亲征,你难道一点都不担心,难道就这样在一旁看着朝中大乱…”

沈无尘缓缓收回胳膊,锦凉袖口从她手中滑出。

纵是她御驾亲征又如何,纵是能一举全灭其余四国又如何-

可能换得回狄风一命?!

曾参商的手僵在他身旁,半晌才收回来,撇开目光,抬头去看树顶青天白云,阳洒树缝,晃花了自己地眼。

二人谁都不再开口,她与他之间,静得令人心慌。

她微微低头,垂下眼,手撑在桌沿,过了许久,才淡淡开口道:“皇上御驾亲征,点我伴驾随行…”

沈无尘闻言一震,脸色遽变,眼瞳缩似针茫,抬头看向她,疾声道:“你要随她出征?!”

曾参商也不抬眼,只是慢慢点了下头。

他蓦然起身,一把拉过她地手,眼中冰触火融,高声怒道:“何时之事,我为何不知?!”

她拼命挣扎,却引得他攥得更紧,不由又来了气,瞪着他,亦是高声怒道:“相爷称病不视朝事,自是不知!”

沈无尘胸口急剧起伏,眼底似火一般的红,一把甩开她地手,二话不说。大步往外走去。

“你要去哪…”她在他身后急叫,却换不回他一字半语,不禁抬脚追了上去,“你站住!”

他脚下飞也似地,没多久便出了将军府。高声叫狄府下人将马牵来,也不看她,自顾自地翻身上马,狠狠一扬鞭,便朝皇城之向狂奔而去!

疯了!

曾参商心间暗骂一声,飞快地寻来自己地马,亦是上马扬鞭,直直追他而去。

二人二马。一前一后,自城南向北一路疾驰,引来无数人等驻足观看。

过宣德门,直冲入内,至御街下马道前十步,沈无尘才猛地勒缰止步,下马收鞭,一张脸黑沉无光,大步便往景欢殿行去。

宣祗引路舍人见了他,面上尽是惊色。待他入了禁中才想起要拦,急急追上去,“相爷…皇上她…”

沈无尘不语不回头,袍被风鼓。步行飞快,黯青宫砖在他脚下排排疾逝,不消一刻便到了景欢殿前。

他这才回头,“我要见皇上。”

舍人慌忙上阶去叩,不多时便又下来,“相爷请…”

话未说完,沈无尘便越过他,几大步跃阶而上。待宫人推开殿门,飞快迈槛而进。

入得殿内,抬眼便见英欢人坐于御案之后,正盯着他看。沈无尘上前几步至案前,撩袍便跪,膝盖磕地之声重响殿内殿外。而后垂下头。低声道:“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