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虑反复,彻夜未眠,天亮至今滴水未进,终是忍不住到他这里来,叫他亲辨一次。

  方可真信。

  可现如今,更不知要如何是好。

  此事牵扯二府重臣,因她带函回过内宫,后又存函于职方馆,就连禁中之人与专司间报的朝臣都脱不了干系。

  因是沈无尘察此惊密后连廖峻都不曾知会一言,亦不敢让人送报至御前,只借了军器监发新铠兵器之机而亲随至此。

  然她此时远在千里之外,又能如何察防此事!

  贺喜虽听她只轻道一言,却也不催,自己低眉沉想片刻,便知她意之七八,不禁眉动眼亮,嘴角也隐隐一弯。

  她肯来同他坦言此事,当是终肯尽信他。

  心中终是不再防他。

  英欢眉头小动,抬眼看他面上神色有变。却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又道:“我若离军归朝,你觉得如何?”

  贺喜不开口,眸中亮了又黯,忽然低头下来。牢牢吻住她,缠磨了半晌才低喘着放了她,嘴角抵着她耳根,低声道:“你这是让我帮你拿主意?”

  英欢手本是掐着他的胳膊,极力想推开他,听他这话之后脸忽一蹙额,垂眸道:“此事当真难定。”

  几年来内政外兵事事不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次次耗人心神。

  呕血理政,挂甲亲征,抑情扼念,体国大婚。

  她太累了。

  累得都不知这次究竟该如何是好。

  贺喜拥她入怀,低头在她耳边道:“若依我计,你当留于军中,此后战事兵议皆遵圣意,不报朝中,不问二府之意。”

  英欢蹙眉,手指勾在他腰间宽带上。半晌未语。

  如若她此番归朝,二军今后何进何退姑且不论,便是她同他之间若有何议,定是书函往来。再咨二府之意,似今日之事怕也难防。

  更何况她若立时回京,一时也察不出朝中谁为细作,而沈无尘才归她便动身,怕是会打草惊蛇。

  可她若是仍在军中,朝中诸事沈无尘一人可否稳控…

  她微叹,“容我再想想。”

  他知她心中定是明白,便也不再多言。只是忽然伸手抬起她下巴,眸光逡扫她地脸,挑眉道:“昨夜未睡?”

  太知她地性子了,心重虑多,接此一报,怎会任自己好过。

  英欢也不瞒他。点点头。兀自靠在他胸前,“哪里能睡得着。”

  贺喜脸色沉了些许。眼里满是心疼之色,揽在她腰间的手臂猛地一用力,另一手滑下去,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朝内帐走去,低声道:“在我这睡。”

  英欢大惊,欲挣,却拗不过他,人被他甩在宽榻之上,薄毯覆身,怒火将涌之时双足被他一握,锦履落地。

  他身子压过来,眸间黯邃无光,容肃不带笑,盯着她道:“睡。”见她拿眼狠狠瞪他,不由伸手去抚她的脸,沉叹道:“不睡的话,别怪我不老实。”

  她朱唇微动,喉间呜咽一声,拨开他的手,扯了毯子掩上脸,翻了个身,便再也不动。

  贺喜看她半晌,轻一弯唇,起身去外面握了一摞折子进来,支了个马扎在榻边,便在她身旁翻阅起来。

  英欢知他在一旁陪着她,心中似水流过,便也不忍拂他强意,阖了眼沉了心,不多时人便迷糊起来。

  外面天色渐暗,帐内却始终未燃烛。

  身边之人始终未曾离开。

  隐隐之间听见帐外有喧哗之声,又有叩报之音。

  她困乏难耐,意识迷蒙,挣不开眼。

  感到他起身离榻,知他人出内帐,耳边传来帐帘掀落之声,外加几句低言低语,而后外面便又安静了下来。

  于是心安而睡。

  梦中静且安宁,甚慰人心,只是恍恍中忽见冲天火光,刺眼万分。

  她急急惊喘,猛地醒了过来,一身冷汗。

  手被他一把握住。

  “梦。”他轻声哄她道。

  英欢心底渐稳,又小喘了几口气,才翻过身,撑着起来,看见帐外篝火燃亮,不由挑眉看他,问道:“大宴已开?”

  贺喜抬手拢了拢她地发,低笑道:“是。”

  她一急,“怎的不叫醒我?”慌忙便要下榻着履,又看自己身上衣裙,恼道:“将兵在外等着,你我二人在帐内不出,像什么话。”

  他好整以暇地起身,看她整理仪容,道:“先前方恺过帐请驾,我叫两军大将先行宴飨各营士兵,不必候驾。”

  她手上动作一停,先前来人竟是方恺…不禁一怔,蹙眉看向他,“你…如何对方恺说的?”

  他薄唇弯起,淡淡看她一眼,笑道:“说你彻夜未睡,正在我榻上歇息,莫要吵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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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雄图江山,何为欢喜天下二十四

  英欢手指绕绶,穿过身前三枚白玉环,动作矜慢,听得他口中之言,红唇竟是一翘,小笑了声,而后不动声色地睨他一眼,道:“说笑也得有个分寸。”

  治下岢肃似他,莫论如何也不可能会对方恺说出这种话来。

  更何况二军共战甫归,远谈不上气和融洽,他又怎敢对邰之帅坦道如此无常逾矩之言。

  定是拿她作趣罢了。

  贺喜看她抖裙抚褶,不由唇弯而笑,也不多说,只俯下腰去收捡了那马扎上的折报,走去外帐放好。

  再回来时见她正松了发重新在绾,不由走去她身后,接了她手上的花钿,低声道:“我来。”

  她任他替她拢发盘起,也不避阻,垂了睫道:“本是想在宴开之前回帐将衣裙换了的,被你这么一搅,眼下回也回不成,倒要叫人看笑话了。”

  他拇指压发,挑簪插进去,垂首亲了一下她的脸,烫声道:“艳无人及,何须衣妆。”

  英欢伸手摸摸束发,而后转身,轻瞪他一眼,道:“谁言要盛妆了?本是想回去换窄袍素氅的…”

  大营将兵之中,她若一袭轻衫长裙便去持宴伺飨,实是太不合制。

  贺喜一把扯过她的胳膊,将她拉近,眸间星灿,低声道:“就这模样去,最好不过。”他目光渐柔渐溺,看她半晌,又道:“大营之中甲盾铿锵。见之甚常,你长时刚刃有加,倒应让将兵们看看你娇滟之容。”

  她长睫微动,欲开口,却被他长指掩了唇。

  他揉了下她的唇瓣。继续道:“也好让他们明白,这一国之重,万军之担,究竟是何人在撑在负。”

  英欢眼角忽而一红,唇轻颤,不再言语。

  半天一点头。

  贺喜眸黯人挺,牵过她的手朝外帐走去,临至帘前觉出她在轻挣。不由低笑,慢慢松开了她地腕,侧身撩帘,道:“是耽搁得有些久了。”

  她拂袖掩腕,遮去他掌间残存热意,停了停,待面上红色稍平,才拾裙抬脚出帐。

  外面火光燃燃耀夜,幕无星夜,远营俱是沸闹之声。

  酒肉香气扑鼻。营道两侧乌凳马扎列之不尽,校尉以上诸将正在为两军各营战士们飨酒,大喝大笑之声不绝于耳。

  营中空地已摆了简几低凳,只是二帝圣驾未至。两军将领们无人敢上前入座就席。

  守帐亲兵几人看贺喜英欢出来,忙上前见驾,欲执戈伴二人过去,却被贺喜拦下,不叫人随。

  初夏夜风凉习,泠玉轻响,环佩作音,裙纱尾扬。

  他侧目低头。薄唇浅咧,看她素面显白,发黑如夜,凝亮眼中映了远处火光,不由微一顿足。

  她不看他,却知他盯着她不放。不由低嗔一声。“这样子若叫旁人瞧见了,像什么话!”

  贺喜敛了目光。却仍在笑,压了脚下步子,同她一道往前面置案摆宴空地中间走去。

  不及百步,远远的已有人看见他二人过来,近处喧闹之声小了些。

  两侧案连数十丈,规模甚大。

  东西两面各置黑漆木案一张,是为帝座。

  他远望一番,停下来,眉间微皱,面色不悦,而后抬眼朝另一侧看去,眸邃容峻,冷冷低喝一声:“谢明远。”

  前面黑甲男子早已候着,听他在唤,立时快步过来,“陛下。”

  贺喜负手,也不看他,只吩咐道:“并案。”

  声寒人硬。

  西面营道间,酒落溅泥。

  大碗盛酒,大声笑闹,品阶略低的一帮小校们将曾参商围在中间,一个连一个地冲她敬酒。

  平日里私底下都知她是英欢心腹,又看她是监军,因是谁都不敢轻言顽笑。

  然今日之机难得,也不顾她女子身份,都要抢着来灌她一灌。

  曾参商实挡不得,龇牙咧嘴地顺了两三人之意喝了之后,只觉腹中火烧火撩,军中之酒比不得京中那般醇香,满是干烈辣意,令人难禁。

  她欲退却退不得,被人哄嚷着堵了去路,若不喝旁人敬的酒,又说不过去…只得咬了牙一碗接一碗地捧过来,仰脖便倒。

  袍襟都湿了半边。

  人歪斜之刹,身后有人推搡了她一把,抢了她手中大碗,对前面一帮校尉们怒喝道:“曾大人文臣之身,岂容你们这般胡闹!”

  曾参商扭头去看,见是方恺,不由捣他一拳,呛道:“方将军,无碍…”

  胳膊一疼,人便被他往外拉去,一路围堵士兵们都如风斩长草一般朝两边避去,不敢挡方恺足下之行。

  她拼命挣,“方将军!”

  待到了一处人少之地,方恺才一把松了她,身子背光,看不甚清他脸上神色,却能觉出他一身沉肃之气。

  曾参商擦擦脸上脖子上沾了的酒,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何事?”

  “几句话要问你。”他道。

  她皱眉,气消七分,“…要问快问,一会儿皇上来了!”

  方恺站直身子,低眼看她,嘴动了半天,才问出第一句来:“你同沈相之间…”

  曾参商脸噌得起了火,不等他问完便低下头,飞快道:“嗯。”

  方恺嘴角一硬,隔了好半天,才又问道:“皇上她…同邺齐皇帝陛下之间地传闻,可是真的?”

  她本是觉得尴尬,随意踢着地上石子。乍然听他问这话,一下惊跳起来,“皇上之事,岂容你我在背后罔议!”

  说着转身便要走。

  他却伸手按住她地肩,低声道:“我麾下十万大军为国浴血陷阵利战。狄帅其时更是以身战死!…难道我就讨不得一句实话?”

  曾参商身子僵住,半天才小声道:“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方恺不答,只皱眉道:“如此说来,竟是真的了?!”

  先前听闻英欢去东面中军大帐议事,迟等不归,他才过帐请驾,却听贺喜说…她在歇息。

  虽只四字,可那男人神色若何。他一眼就明。

  心搐不平,犹不敢信!

  曾参商不耐地一挣,蹙眉看他,“方将军,你何必非要…”

  方恺打断她,又问:“此事你早就知道?!”

  她默然,点点头。

  他眉间更紧,再问:“此事沈相也早就知道?!”

  她又点点头。

  他颓然松手,半晌之后猛地一攥拳,“怎会如此!”

  她抬眼看他。不知说什么才好。

  英欢久居军中,同贺喜之间情愫暗涌,长时下来哪里瞒得过这些高阶大将们的眼睛。

  她虽不知圣心是如何打算的,但对着铁血昂强、一心为国的将帅。又实说不出谎话来。

  而方恺既是能抓她来问,想必定是知道了什么,那她妄自隐瞒亦无用。

  见方恺一副人僵面硬之样,她不禁上前半步,抬手轻拍一下他胸前甲胄,低声道:“我先前得知此事时,心情当与将军一样。”

  他拳锋泛白,低头看她。

  她停了停。看着他,又道:“…莫论何因,眼下二军止戈,二国和睦,难道不是好事?数万大军因合力共伐而少流了多少血、少费了多少力,将军当比我更明白罢?”

  方恺仍是动也不动。脸上一阵阵地发黑。

  曾参商看着他这神色。心口不禁一紧,心中念转飞快。陷眉略思,对他疾言道:“将军一时想不通我地话也无妨,只是万莫做傻事!”

  他咬牙,“我能做什么傻事?”

  她眉陷更深,道:“将军若想用兵起事,且不论此当何罪,便是冲着东面那十几万大军,你以为你能成事?”见方恺面色剧变,她才一松气,又劝道:“皇上体国为民这么多年,何时因私情而置大体于不顾过…朝史百卷,向来只闻兵伐昏君,皇上可是昏君?!”

  方恺皱眉,却是不语,良久才朝地上狠啐一口,转身就要走。

  远处忽闻箭啸之声。

  响箭利镞,三矢齐鸣!

  方知圣驾已至。

  二军诸将百尉,闻箭啸之声,忙从营道上收心而归,立于营中宴案两侧,以候圣驾。

  先前相对两案已遵贺喜之意,并做一长案,置于空地之北,东西各衔数十散案,以摄两军大将。

  营中喧闹之声霎时小了不少。

  待营道两面兵退戈收,玄袍薰裳错落而行,二帝近至火亮之处时,两军将领们全都闭了嘴。

  就等他二人入座,大开庆功之宴。

  篝火明亮,将甲兵刃,凛凛开目。

  英欢身上衫裙轻飘慢扬,在这一阵骨硬髓坚之众中,扫过一圈柔风。

  知他们都在看她,目不转睛地看她,纵是不合君臣之仪也在看她…脸不由窜粉,抬睫去看身侧男人。

  贺喜眉扬人挺,峻庞在火光耀映下更显刃戾,足下步子渐渐慢了下来,一路伴她至北面长案之前时,才猛地一停。

  疾速转身,立于她身前半步,阻了她前行之道。

  低眼,弯唇,笑着看她。

  英欢亦停,怔然对上他地目光,见他眸间冷藏万尺深意,却不知他要做什么。

  火苗一簇簇在跳,柴木烧燃之声噼啪作响。

  几百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二人。

  周围静得要命。

  他肩膀微微一动,眉扬更高,抬臂,冲她伸过手来。

  她心中骤悸,指尖瞬时发麻。

  玄袍凉锦如水在颤,他的手指骨硬分明,大掌尽展于她面前。

  她急喘一口气,不敢信他竟在二军大宴将开之际、诸将百尉目光擢摄之下,以帝之身对她行此之举!

  “手给我。”他刀唇轻开,低低而语,声音只她才能听见。

  眸间沉邃,目光溺人,笑意惑心。

  只一刹,身周音弥光消,数万大军形同无物,眼中只有他一人。

  天滞地结,火灭水涸,神僵人窒。

  她心在狂抖,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缓缓抬手,夜风撩起敞袖凉罗,擦过他的指尖。

  玉管五指微微在颤,放进他掌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