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纱妃带凉水玉,一裙百褶翻不尽。

他抱她上榻,在她额上轻吻一下,动作极尽温柔,而后侧身扬臂,捻灭了近处灯烛芯苗,才又转过身,缓缓拥住她。

内殿之中暖暗,只外殿未熄之烛仍散着光,沿那纱幔隔帘缝隙中丝丝透进来,洒了一地星点。

他就这般拥她在怀,不紧不松,久久都不动。

可情缠愈深,如海波溺人。

她偎在他胸前,呼吸渐窒,心中突然泛起酸楚一片,惹得眼眶一热,水雾漫涌。

这天下大定,二国裂土,三国定疆,可他与她过了今夜之后又将何去何从,二人到底是分是合…

如深空浮云,缥缈不清。

“自十四年前登基那一夜起,”他忽然开口,唇气热扑她耳旁,声音低低的,“我就没有一日未想过你。”

十年间怨积愈多恨愈深,十年后情缠愈紧爱愈浓。

日日夜夜,都念她。

哪怕她在身边,亦念她。

她心底湿涩重重,半晌才抑住心中涌荡情潮,哑声道:“…我又何尝不是?”

一把被他抱得紧紧。

天下江山,二王相峙;尘飞灰灭,情定一刹。

“来找我,”他又道,大掌慢慢抚过她地背,轻轻搭在她腰间,“当真再无旁事要说?”

她埋头半晌,心悸发颤,终是开口道:“…待明日受降大礼毕,我再同你说。”

…并未忘了他还有后宫三千,更不会忘他还有中宫之后。

她能将自己置于何位?他又能将她置于何位?

他低低一笑,“好。”探头亲了下她地鬓发,用只他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将来如何,不须你多虑。”

不须她多虑…

她忽感莫名,又突生异念,可所思转瞬即逝,捕不及他话中深意,想要再开口时却被他按入怀中,动不得。

他又开口,声音更低,几乎听不见:“…至死,都不再与你分开一刻。”

她心口惶惶大动。似有巨石崩裂。轰然之间便没了神志,只知伸手去抱他,紧紧攥住他单袍,不肯放。

“睡。”

他轻声道,抚着她的身子。

语气轻稳。如沙掠水,沉底不留痕。

她从未听过他这般…

温漠的声音。

于是心脉脉而落,垂睫阖眼。

她与他纠缠数年。从未有一夜如此夜,不带丝毫欲念之张,只留淡淡绵柔缓情。

熏笼花香混着他身上之味,催她入眠。

翌日雪止风消。

初升红日照洒一地棉雪,刺眼之茫透过窗棱扑入内殿中,划过二人之间,帐幔金花迎着灿阳跳闪了几下,微微一晃。

她蹙眉眯眸,一下醒了过来。

一整夜都是同一个姿势。被他紧抱在怀中。身子此刻僵得紧。

她抬眼,就见他仍未醒动,日茫碎丝在他侧脸上镀了一层金,鼻梁下阴影一片,两相对比之下,衬得他面庞愈发陡削。

她慢慢抽动胳膊,抬手想要触他俊脸,才一挨上他的下巴,手便被他一把攥住。滞在那里。他缓缓睁眼。定眸看她半晌,才开口。声音慵哑:“…不是梦。”一弯唇,捉住她地手放在嘴边,亲了亲。

她推开他,兀自起身,拨散了长发,重新绾起,又去拾衣来穿。

他从后面伸手环上来,圈住她,亲亲她发顶,又亲亲她脸颊,最后贴着她耳朵道:“我遣人将衮衣送来这边?”

她摇头,轻声道:“让人瞧见总是不妥,”拨开他地手,下地,“我回去换。”

他坐着,只是看着她笑,眸子里深如千丈渊谭,沉不见底,半晌才伸手摸了摸她地脸,道:“巳时,我去迎你。”

她抿唇,点头,披了绒氅之后又转身,看他面现疲色,不由道:“夜里未睡好?”

他眉宇间淡色沉黯,看着她,未答这话,却道:“…真想能夜夜这般,抱着你睡。”

随即晃眉,微微一笑,又道:“去罢。”

她忍不住上前,淡吻了他一下。

他眸间忽涌浓情,水光漫漾,却未说话,也未动。

只是冲她弯了弯唇,看着她离去。

久久,才起身下地。

殿中另头软榻之上,青衮金冕熠熠绽光,帝道十足。

巳时还差一刻,殿外便起辇落之音。

她理了理朱衣衮服,披了厚裘,待听见外面有人叩殿请驾,便慢步行了出去,没踝积雪盖过赤舄,冰凉渗心。

远远成德门处,铁林仗卫分列两侧,苍青甲光映雪折日,一眼扫去,不知尽头何在。

岢肃生威。

外面雪地之上,二辇并列。

他衮冕大服在身,人俊而挺,并未上辇,只是站在一旁,看见她出殿时薄唇弯了一瞬,然后朝她走了过来。

那边二驾十二个辇官垂首在候,他罔顾众人目光,走至她身前,撩袖伸掌,冲她低声道:“来。”

她心底微颤,每一回听他这般说,都觉踏实万分,仿佛无论怎样,有他撑于她后,无甚可念可担心,只消顺他之意,便好。

上前半步,伸手放进他掌中。

他一撩大衮,拉着她转身,带她跃雪行了几步,送她上辇,抬手扶住一侧龙柱,逆着刺眼阳光,低低道:“坐稳了。”

背着光,她在辇上看不清他面上神色,只看得见他眸底淡淡一闪,然后见他转身,绕过她,走去另一帝辇。

宽肩挺背仍旧宽挺。

只是看他那一步步迈出去,竟似踩在她心头上一样。

她沉沉一喘,手去扶辇柱,想要探身唤他,却见他已然上辇,未过多久,二辇起驾并行。辇身摇摇在晃,辇官靴底压雪嘎吱之声不休不止。

她心里忽然有些乱,继而慌,闭了眼又睁开,想笑自己无故生愁。却是无论如何都祛不褪心底那丝惧意。

可到底是在惧什么。她却全然不明。

为帝十四年,统朝为政、出征在外,以女子之身衔一国之尊、压三军之阵,坐享这天下半壁江山,世间无人比她尊荣更甚…到底还有什么可惧地。

思绪滚滚在翻在涌。却抓不住脑中将明将灭的那一抹淡淡幽光。

步辇忽止,重重一顿。

她一下回过神来,才发现崇元殿已在眼前。转头去看另一边,见他辇驾亦停,东面有诸军将校素服在列,但等他二人下辇入殿。

他下辇,双袖一展,挥平衮服浅褶。

邺齐军中一人出列,疾步而来,待至近处时她才看清,是谢明远。

她亦下辇。眼望那边。就见谢明远双手奉剑与他,他漠看一眼,接了剑,转身回望向她。

然后大步走过来。

她看着他,不等他走近、不等他伸手,便几步上前,仰起下巴对上他的目光,一扬大袖,去握他的掌。

他身形稍滞。随即展笑。牢牢捉住她地手。

内外诸卫,二军将校。降臣礼官,北戬使副…千百众人之前,她与他执手共行,玄裘朱衮灼浓刺烈,火一样烧过厚厚积雪,一路燃入殿中。

崇元殿中肃冷不已,高位之上二座齐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