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是未落。

六座鎏金熏笼暖风袅袅,驱不褪一殿人心潮寒。

熏笼角座其上,雕龙浮螭突棱狰狞,一瀑绀青晕锦床幔高悬未落,粲色也作灰一抹。

英欢坐在床边椅上,身上衮衣未换,朱色艳伤。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只黛眉红唇惊目。

她看着苏祥退出去,看着寝殿门板自外被合,才转眼,看向站在床尾的谢明远。

什么话也不说,就这般望着他。

眼中湛寒一片。

谢明远兀自立了许久。终是抵不住她这生冷逼人的目光。侧身垂首,冲她道:“…陛下想知何事。但问无妨。”

她仍是不语,只望着他,眼底寒灭火起。

“…上肩有旧伤,陛下自是知晓,”谢明远声低,主动而道:“当初陛下命狄风将军夺南岵梁州,上于京中时肩伤便发,但心有不甘,仍执意领军亲征中宛…此事也是我自中宁道随军赴云州谒上后才知晓地。”

他稍一顿,又道:“后与狄风将军约定共伐南岵巍州残部,发兵之晨,上接西北向来报,道燕朗退兵,上决计疾速北克宾州,再日夜奔赴南下与狄将军一部合师伐巍…然当日未料谷蒙山外中宛设伏兵,上领军血战出谷,却于阵前身中淬毒冷箭,恰是旧伤之处。”

她闻言,置于膝前的手微微一抖。

那一日越州城外百里处,他率千骑拦她御驾,在十丈坡上,她亲手执剑刃逼他伤,那甲下腐黑之血…

心口紧紧一搐。

“当时苏院判劝上屯兵养伤,”谢明远垂了眼,继续道:“却闻邰东路大军三部合师,欲东进与邺齐为战、报狄将军战殁之仇;其时中宛境中四国重兵根茎相错,上怕有万一,便忍伤率军西进,未过数日,又闻陛下自邰京中亲征中宛,于是疾率千骑日夜奔赴,至越州拦陛下御驾之阵…”

她眼睫淡落,手抖得更厉害。

后面的事情她全知。

唯独不知他箭毒之伤久久未愈,阵前军中一事逼一事,他处处亲为之下,终是伤成大碍。

原先只道她御驾亲征当咎于他,二军止戈之力只她一人;却不知他重伤在身,日夜转战,为她所恨,又有多痛多难。

静默半天…

她复又看向谢明远,终是开了口,声音颤哑得自己都辨不清:“…他一早便知,今日会这般?”

谢明远摇头,道:“恰恰相反。苏院判人有直言,道上毒伤不养后患无穷,上虽明白,却也不知自己何时会…”咬牙,说不下去。

倒下,寝疾,薨亡。

一路三岔,非但他不知,便是如今看他这样,又有何人能知。

虽不言…

她又怎会不明。

“后来大军至阑仓山东面扎营,上在营中曾对我说。”谢明远眼黯声哑,微有哽咽,“…当日贪疆婪欲不可收,一方背信以至狄风惨殁,今得毒伤若此。当是天意,绝无怨恼。”

她耳边骤鸣,心口又是脆然一裂。

那一日她见他甲下渗血,收剑之时愤火顿涌,冲他道——

也算苍天有眼。

那时他站在她身前,冷甲泛光,脸上漠无神色,却是一副永远不会倒下的样子…

于是她便真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倒下。

眼底一涩…

撇眼看向身旁案上搁着的那把玄剑。

谢明远随她目光看过去。眼中微变,却垂首道:“上早有将此剑赠与陛下之意…当年杵州初遇,上欲赠剑,却为陛下相拒;此番闻北戬遣使朝献,上令我纂字于刃,意欲再赠陛下。”

英欢敛回目光,红唇启颤,却说不出话,半天才小一挥袖,示意他退下去。

谢明远会意。行了礼,欲退之时又看一眼床榻之上,脸上略显担心,低声道:“苏院判虽退。却在殿外祗候,陛下若有何事,可随时传唤。”

她点点头,眼底水光寒冽。待谢明远退了出去,殿门关合,脚步声远…

才颓然一喘。

浑身都痛得发麻。

隔了半晌,才伸手,将案上冷剑拿过来。

她手指沿剑鞘一路向下。缓缓抚过,长睫颤抖,合掌握住剑,起身,走去床边,挨着坐下。

绀青锦幔轻轻晃过她肩头。如水。

床上之人静静卧着。脸色沉肃,眉峰陡峭如常。纵是不动,亦是一副迫人之姿。

她抬手,轻摸他地脸,一下又一下。

手指抖得不能自持。

他的鼻息轻轻掠过她指尖,暖热,融透了她满心苍寒之冰。

她收回手,凝眸看着他,再也不动。

心却在巨颤。

知自己毒伤之重,终有一日不能得控…却不知会是何时。

其实早该想到…

以他那般强且无惧的性子,天下和她,恨不能一掌全攥,又怎会无缘无故处处让她…

不论何事都让她。

就连敞域广疆都肯让她。

因为爱她,便让她——

这哪里会是他的性子,又哪里像是他会做的事!

若是如此,当初在开宁行宫那一夜,他又怎会因梁州一事而与她生罅;若是如此,当初知她夺了梁州,他又怎会因不甘心而亲征中宛;若是如此,当初同狄风有约在先,他又怎会临阵变计,只为夺宾州一地!

一切都是从那一役之后才变了地。

她亲征,他见她,从此护她,让她,尊她为二军之帅,替她定谋策令,于二军将帅前处处示敬,为她夺重镇,助她斥犯军…无尚荣宠尽付与她,不留一点于己。

若非知自己毒伤不愈,他又怎会做这许多事。

想起那一夜在阑仓山谷中,春风一度,二马并驰,她在马上问他——

就未想过你百年之后,这江山广疆该要如何?

…想过。

那时他旋唇刹笑,眸底亮色一闪而过,她却不解他话中之意。

无嗣无储,何人能承其统。

可如今她才知…

他竟然是要将这江山广疆交付与她。

知自己毒伤侵体,知自己会倒会亡,知自己无嗣可继…这世间除了她,他还肯信谁?

…又还有何人有资格掌他天下。

如若他没伤,如若他不会倒,如若他一腔铁血凝冷甲——

他断无可能做这些事。

他定会同从前一样,征伐天下在前,掳她之心在后,天下与她,一个都不会让、一个都不会放。

…可这才是他的爱。血谋江山,情谋天下,他与她的感情,从来都是充满矛盾、进退皆伤,又怎会凭他一心之愿就可这般单纯无杂。

她眸光渐散,撑在他身旁地手凉得一塌糊涂。

他心机满腹不可辨,储谋定略无人及——

纵是她兀自想了这许多,又怎知他心中到底盘算了什么。

…往事波波翻涌,在眼前骤闪而过,何曾有过一事,是她料定他所思,是她真知他之意的?!

如此这般一想,心底又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