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马行之甚慢,蹄铃轻响,时脆时沉,答答踏地之声渐渐缓了下来,未过多时,车驾亦止。

前面有人马折返而来,至御驾旁停下。

“陛下,前面便是碣云关了。”

曾参商的声音隔了重重厚帘传进来,搅乱一厢暖炉热意,语速甚快,沙哑中又带了点兴奋之情。

英欢抬睫,伸手将侧帘撩开一条缝,暖气袅袅散出车外。同清朗春风混在一起,一闪即消,寒气扑入车内,冷意又甚三分。

向南远处,山峦连峰而拔。巅颤云霄,一眼望去只见松木清辉遍山而落,日头斜阳打在险峰之间,光影朦胧,直坠深谷暗处。

碣云关乃邺齐北境第一关,奇秀而险,易守难攻,百年来邺齐铁军傲视天下。在此据关御敌,未有失时。

山色景美秀丽,已属世间难得,可睹此远景,实难想像那漫山苍木郁郁之色,其下掩了多少白骨灰血。

英欢微一晗首,将侧帘掀得高了些,朝曾参商看去,“传朕口谕,命大军全速疾行。日落前必得尽数过关,今夜驻跸碣云关之内。”

自江平及龚明德二部过碣云关、破冯州叛军至今,时已过近半月,五日前于宏同林锋楠先后率军入关。而今她圣驾在后,也终要入得邺齐境中。

倘是在四年前,她断然想不到将来会有一日,邰大军能够滴血不溅地踏过碣云关之口,而她更能够堂而皇之地驾幸这一片广脉之疆。

不由沉眸,轻一含风。

换作四年前的她,若能睹此刻之情景,定是欣喜不休。万丈豪情不输男儿一分。

可她如今早已不似当年。…自那一年那一夜、那一场倾心之遇之后,她如何还能再回得去当年。

心口棱棱刺痛,涩而苦。

曾参商闻言点头,应了旨意,又催马靠前两步,轻声道:“今晨捷报。江将军及龚将军分别又胜两役;于林二部日夜疾行。再有三日便能抵赴燕平之北。”

英欢淡淡落睫,眸子里水光轻晕。扬了扬袖子,示意知晓,着她退下。

邺齐精锐之师本就尽归他掌,此次禁军重兵北上征讨,国中诸王封邑之下厢军之力又何足挂齿。

谣传他薨于军前,才致诸王心生婪念,欲趁大军将乱之时起兵以谋大位,却不料邺齐邰二军能够火速并师南下讨逆。

莫说邺齐国中叛军,便是这天下,又有何人能抵得了两国铁血军容这横扫之势。

胜役捷报,本就如囊中之物;诸王伏服,也不过早晚之事耳。

见曾参商策马远去,英欢才收手放帘,重又捧起手炉,淡一舒气,转身回望车内另侧。

銮驾之中甚是宽敞,黄褥层层而叠,厚且棉实,简榻之下精巧暖炉排了一列,热气萦而不散。

他阖眸在卧,神色安然,全然不知先前之事。

她望着他,许久后才挪了挪身子,伸手取过之前苏祥送来地温药木桶,从里面拿出银碗,欲转腕时,手却顿了一下。

眼眶忽然潮润起来。

终是搁下了药碗,伸指去勾他微凉地大掌。

那一夜欢好之情历历在目,他那般温柔,弯腰低头,替她穿靴,眸光烁烁盯着她,对她说-

邺齐地多山河绣景,待天下承平,我带你去看。

她一撇眸,看向风动垂帘,手将他大掌握得紧紧的,眸子里似含了一汪静湖,水深数丈欲涌,波光却凝而渐止。

明知自己时已无多,却能将这话说得那般用情,将她骗得满心欢欣,以至今日一腔涩痛。

车驾又动,辘辘在响。

厚帘一角随风轻颤,碣云关冲天之峦时隐时现,壮丽之景不虚其名。

她闭了闭眼,又睁开,泪光已消,空留蓝暗雾色。

山河绣景为实,带她来看是假。

他要的不是带她来,而是让她在他死后趁乱挥军,血踏入关,一扫这大好河山,一纳这厚疆袤土。

可他偏偏没有死。

他既是没死,那她便要让他知道,她所做之事,会比他所谋更厉。

情荡江山,从前那一场场槊戈腥风中,他护她疾行;

恨殇天下,往后这一步步刀枪血雨上,她带他缓睹。

但看这一世英名,终将何收。

卷四雄图江山,何为欢喜天下四十七

纱飘幔垂,屋内一室暖香,水润潮露浮在空气中,轻而碎。

曾参商进来,合上门,一路走进内室,隔了数层纱幔望过去,隐约可见英欢婀娜体廓。

乔木浴盆水渍深深,周遭萦了一圈热气,水温未凉。

英欢立在一旁,身上披了薄单,带也未系,袖口湿棉贴肤,半干长发随落在肩后,一曲蜿蜒渍印。

“陛下。”曾参商停下,声音有些不自在。

英欢回头,看她一眼,抬手撩起纱幔,轻声道:“过来罢。”

她微有踯躅,低了头走过去,拨开层层轻纱,待到了里面,也不抬头去看,只将手中捧着的衣物递过去,小声道:“入碣云关以来未过大县,怕陛下等不及,臣便在衢州民户里让人现做了几件,糙得紧。”

英欢接过,手指轻扫,见都是上好的棉料,不由微弯了唇,“难为你了。”将衣物搁在一旁案上,抬手脱了身上薄单。

曾参商小惊,来不及回避,连忙将头压得极低,不敢去看。

可余光飞瞥之下,仍是看清了她微隆小腹,凝脂胸前乳晕色深,蝶骨侧后不复棱削,多了丝丰腴之态。

英欢毫不经意,取过一件中单,展抖开来,披上身,伸手抚过腰下,系好带子,淡淡侧眸看了她一眼,轻笑道:“还算合身。”

曾参商眉却微皱,半天挤不出一丝笑,“…眼下春寒未褪。陛下外着衮服,旁人当是看不出来。可若再过些时日,待天气转暖,到时不复厚装,陛下要怎样才能瞒得过众人?”

英欢挽了袖口。走去坐下,凉声道:“朕何时说要瞒了?”

曾参商一怔,“臣以为…”

皇上有孕一事本只赵烁一人才知,连她也不过是十日前才听英欢亲口相告,若非大军疾进诸事不变,而英欢需她代为觅衣寻物,恐怕她到此时也看不出圣体有变。

初闻此事时,她震不能言。听赵烁提起应是宁墨遗子,可英欢与贺喜情深若何,旁人不知,她却明白,然虽暗自腹测,却也不敢当着圣面直问出口;又见英欢长时不诏此事,由是更加确信当是贺喜之子无疑;只是眼下冷不丁听英欢道无意瞒众,又不禁心生疑惑,只怕赵烁所言倒是真的…

如此一想,额角都开始隐隐发痛。

可圣心难测自贺喜寝疾至今,英欢每诏令出之下其意为何,两军上下无人能揣。

代掌军权,挥师南下。平邺齐国乱而不逾己责,看似处处蹈距,可大军越近燕平,她心中便越发没底,不知圣意究竟如何。

以江平、龚明德二部为利翼前锋,败北面二王叛军之后分兵横扫东西两面,擒王败将势出如剑,又连破四王重邑。

南面二王北进燕平。英欢以邺齐前军分兵乏术为由,令于宏、林锋楠二将率兵疾行,九万大军斜阵逆挡于燕平之南,阻叛军之路,护京畿诸脉。

貌似速快合稳,两军袍泽共平叛乱。可如此一来。邺齐京畿之围便由邰大军阻截,除谢明远护驾轻兵之外。北面邺齐大军纵是破敌南进,也近不得京师之周百里。

然二帝圣驾在后,方恺所辖风圣军人马之数远少于谢明远麾下护驾之军,纵是将来入京后英欢心生歧念,仅靠邰一部亦掀不起丝毫波澜,因而无人对英欢所出兵令起疑。

“以为什么?”

淡而凉的声音自前方传来,一下将她心神唤回。

曾参商垂眼,“…没什么。”仍旧不敢将心中疑惑问出口,只是道:“臣只担心陛下随军远行,身子能否吃地消…”

英欢脖颈微弯,眸光顺滑而下,温瞥小腹一眼,眼底点滴水光遽涌。

这孩子…

四个月来同她呼吸相通、喜怒相连,却是静而无动,连常人有孕不适之感她都未曾察觉一分,因听赵烁数次诊脉均言胎脉正常,才稍放下心来。

良久,她才抬眸,低声道:“但由天命。”

曾参商看她神色温霭,眉宇间隐忧如云,不知怎的,眼眶一下便潮润起来,不由自主开口道:“邺齐皇帝陛下可知此事?”

能叫她流出这般神情,这孩子又怎会是旁人的。

英欢一凝眉,脸上瞬时覆了层薄冰,瞥了她一眼,不答,只轻声道:“曾参商,你胆子愈发大了。”

曾参商暗自咬舌,低头道:“陛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