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无尘起身,抬眼看过来,容色有动。哑声道:“…这一年多来,陛下统军于外,实是受苦了。”

英欢淡笑,道:“你于遂阳视朝治事,何曾容易?此次将你从遂阳千里诏来燕平。亦是为难你了。”

沈无尘低头,“陛下何出此言…国事民生在前,臣便是鞠躬尽瘁,亦是份所应当。”

英欢指座与他二人,待他坐下后,才道:“四国之疆未分行路,朝政旧臣未定班制,朕一人于燕平实是事多难断。才要你来相商协理。”

他稳稳一落袍,开口直道:“臣一路而来已然想过诸事,陛下可先听臣之见,而后再断。”见英欢点头,他才略一扬眉,接道:“南岵中宛二国分路可依邰之例,升二国都城为大府,遣重臣知之。邺齐国中诸道不变,仍留旧称,治事当以旧臣为先。由是方可速安民心。至于朝事班制,臣以为眼下当分东西两班,遂阳与燕平各领政务,南岵中宛所占之疆亦分东西。由两面朝班所辖。待天下初稳,再议移都之事,新都建宫亦须二三年,待移都之后再诏遂阳、燕平两班朝制众臣于新都,合班治事。由是,时不紧逼,而两面朝臣亦有能融之机,陛下以为如何?”

英欢唇扬噙笑。微一点头,看了一眼曾参商,才对他道:“你同她倒是所想甚同。先前朕咨她意,她也说朝制当暂分两班。”

沈无尘一怔,搁在膝上的手不由轻握,偏头看向曾参商。口中低低应了一声。并无多言。

“你二人所言在理,”英欢又道。声音轻轻,“然虽分东西各制,燕平这边亦当留有邰文武之僚,朕已决计让曾参商留在燕平,不日便除枢密都承旨。”

曾参商脸色淡然,抿唇不语。

沈无尘眸光却迫,一时未及反应,料想遂阳朝中,枢府重臣哪一个不是资历颇老之人…半晌才陡然一惊,急急道:“陛下,曾参商年纪尚轻,而枢密都承旨一职须旨枢密使副,任重非常,还望…”

“朕意已定,”英欢打断他,眼里了然之色尽现,“曾参商这一年多来于军中颇有建树,随军出战、监军之纪、北上奉旨受北戬降书、南下伴驾平邺齐之乱,邰大军中上将下兵无人不敬,由她来任枢密都承旨,有何不妥?”

沈无尘心僵难言,半晌一低头,默然应了。

…才知先前内城之中,她何故对他一副不冷不热之态。

她于沙场拼将血功无数,才得今日青云直上之机,枢府高位,谁人不窥,而她能以这般年纪便得如此建业,又怎会随手而弃。

只要他二人同朝为臣,那便无论如何也没法姻结百年…

他闭了闭眼,眉头紧锁,明知自己同她一样,位尊高位无法抛,却仍不舍心底一方绵情。

英欢未辨他面上不豫之色,只是蹙眉,轻轻一挪身子,对他又道:“燕平中事,还有些…朕要同你细说。”

她斜眸淡瞥曾参商一眼,曾参商立时会意,起身告安,便先退了出去。

沈无尘心神回转,不解何事能让她连曾参商都要屏退,不禁定神,低声道:“陛下请说。”

英欢坐着,脸上全无方才浅悦之色,只是苍淡得紧,半晌,待殿外脚步声全无,才轻启红唇,道:“你可知,朕这一位是如何得来的…”

殿中木桶寒冰均已作水,热意点点又起。

外面日头斜了不少,帘布亦干,缝隙中烫气滚进,有碎茫溅至殿砖之上。

沈无尘身子却是一阵阵凉下去,心底生寒,眼望英欢,直待她字音久落,口中都道不出一言。

虽知朝报简言之下事出定繁,可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场定疆夺位之后,竟是此等骇人之计,那般…

摄心之情。

英欢眉间轻舒,靠上身后软垫,静望着他,不再开口。

沈无尘低头半天,才艰难开口:“此等宫闱秘事,陛下为何道与臣听?”

她垂睫一瞬,淡一牵唇。复又看向他,“他寝疾未醒时,邺齐朝中旧臣不少都拒不出仕,连谢明远都不受封赏。可自他病醒以来,古钦等人闻之先后出仕复官。谢明远亦受殿前都指挥使一职。”

他眉一紧,心底忽明。

她与那人,爱恋纠葛数年不止,到头来其情也浓,其恨也深,这一番平数国定尊位,其后逆滔滚滚令心惊,步步之计令目瞠…

现如今那人转醒。邺齐朝臣心有所动,可她除他之外,又有何人能够相商,且又有何人能像他这般,深懂她与那人之间情缘之始、情展之程。

不由低叹。

沈无尘思虑良久,才抬眼,低声询道:“陛下可知,邺…”才道一字,便觉言错,又转道:“…平王心中何意?”

她眸中遽然凛凛一冷。猛一落睫,凉声道:“朕如何知他心中之意。”

这么多年,她何时真知他意!

自他醒来之后,她便未再去西宫探视过。日日都闻宫人来报,道他身子日益转好,只是旧疾遗症,仍然无法开口说话。

邺齐朝中波澜平稳,其下却是潮涌非凡,一干文臣清流暗逆,知他疾愈渐稳,心中如何不存所动。

英俪芹既被废后。谢明远亦无所虑,其麾下数万戍京之卫如若戈动,眼下会成何势,谁又能言。

更何况…

以他尚存帝威,邺齐朝堂军中忠骨硬髓受其恩德者不在少数,倘是他令众动。她又如何止得了。

不禁勾唇冷笑…

他未算到。他没死。

正如她未料到…他会醒。

她与他之间计出何定,原也抵不过另一人心中所变。

只是这么多年来事事交迫-

她真地累了。

何时能得一心之安。何时能再也不焦心相虑…

垂睫低思之时,前方忽起重叩之声。

英欢一下惊神,抬眼去看,就见沈无尘双膝跪地,俯身垂首,叩于她身前数步。

不由蹙眉,费力撑身站起,“这是做什么?”

沈无尘又叩,而后微一抬头,慢声道:“臣有言欲道,但望陛下恕罪。”

英欢挑眉,盯着他,“朕恕你无罪,起来说话。”

沈无尘却不起身,跪着开口:“臣知陛下心中情深,多年来不忍伤他。当年杵州一夜,若陛下能狠得下心来,令狄风下手,其后许是不会这般艰难。然臣非草木,亦明陛下之心,所以几年来未有多谏。”

她眉尖更攒,望着他。

“此番陛下诛杀邺齐宗室诸王、废其帝号、拆其后宫,种种之行朝中无人能谅,”沈无尘抬眼,对上她的目光,“若平王寝疾而薨,则陛下铁腕之策定然有效,然眼下平王病醒渐愈,且不论其心若何,单论朝臣将校,何人心中不存反念?而若是平王亦有心为反,振臂一呼之下,陛下之位可倾矣。”

她阖眸,良久一晗首。

怎会不知。

沈无尘看着她,又道:“邺齐江山,纵是为他反夺,亦无可惜…然陛下眼下人在燕平,倘是邺齐朝堂军中齐齐为乱,人为平王所困,陛下欲置邰江山于何地?”

英欢脊背颤寒,睁眼去看他,说不出话来。

…当初她能以他重疾寝卧,率军侵他江山,而今他更能困她之身,反军夺她天下。

沈无尘眸光定然,略一咬牙,一字一句道:“眼下邺齐朝臣未有所动、平王心中未有所定…臣望陛下能以大局为重,先行下手,永绝后患。”

她眸间忽而氤氲,颤唇欲言,却不知该说什么。

沈无尘又是重重一叩,额贴于地,不复抬起,低声又道:“若是平王旧疾又作,身薨而亡,邺齐帝室便无骨脉,朝臣军将纵是意欲谋乱,亦无所出之名,陛下江山才可终定。”

…才可终定。

“还望陛下此次狠下心来。”他声音凉薄,穿耳而过,似剑一般凌划过心。目眩一刹。

…狠下心来。

她身子轻晃一下,眼角涩湿,扶住一旁案几,半晌才轻声道:“容朕想一日。”

殿外鸟鸣声脆,混同蝉音嘈杂。夏日翠景其纾,人心却苍。骏马尥蹄抖鬃,不羁之势一如从前,似未有变。

她宫裙拖曳一地草屑,又有碎花之瓣粘于其上,芬芳清香染透一身。独红一朵,立于漆黑杈子下。

静静望着院中远处,那一锦玄袍之影。

自那夜他醒至今已近二月,苏祥用药相调,进食亦慎,宫人陪之多行,他身子恢复得极快,已然能驭马张弓,硬悍之气丝毫不减先前。

宽肩长臂,指握三箭。持弓而张,满弦而放,黑倏利镞猛然窜出,疾进如飞。直中射靶正中。

靶身狂颤,久久不止。

他却冷然垂眸,侧脸陡削,眉峰未扬,一袭锦单敞风而鼓,东向而立,不知在想什么。

她远望着他,看他英姿勃发。犹然摄人,眼角不禁微红,唇扬而笑,眉尖却涩涩攒起,心口满酸。

纵是独居西宫,亦掩不去与生而来地张狂之资。

知自己江山尽失。这般活着。又有何乐。

他掌转长弓,横挎于肩。走去牵马,回身之刹却见她在这边,寒眸蓦然一缩,下一瞬便扔了弓在脚下,大步朝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