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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要你去劝迦陵迦?”李思裕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又可怕的事,睁大了眼,脸上一会儿像要哭一会儿像要笑。他年纪不大,却留了一脸虬髯,此时的摸样更显得怪诞了。好半响,他忽然仰天笑道:“大哥真会强人所难,你是翟沙上人的话,迦陵迦大概还会听听。”

  幻真皱了皱眉头,道:“难道没别的办法了?”

  李思裕叹道:“真大师,你神通广大,大哥要你呼风唤雨,移星换斗,只怕你都做得到。只是要劝迦陵迦,”他嘿嘿一笑,摇了摇头,“萨罗萨伐底都没办法。”(注:萨罗萨伐底即辩才天)幻真正要说什么,这时门口忽然响起了一个少女的声音:“胡子哥哥!”人随声至,一团红影直冲到李思裕跟前。李思裕原本正襟危坐,这少女扑到他跟前,他慌乱中想要站起来,酒也洒了,那少女到了他跟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虬髯。

  这正是李圣天的幼妹,于阗长公主尉迟迦陵迦,汉名李莹。她是先王老来所得之女,先王生前对她视若珍宝,李圣天即位后尚无所得之女,对这个幼妹亦极为喜爱,只是李圣天勤于国事,平时甚是威严,李莹对这个长兄总有三分惧意。李思裕是她堂兄,年纪也较为接近,从小就是在一块玩的。小时李莹管李思裕叫小哥哥,现在李思裕长了一脸胡子,这小哥哥当然也变成了胡子哥哥。平时和李思裕一闹起来便要揪他胡子。李思裕身为镇国将军,在于阗也是第二号人物,素常颇为威严,但这些在这堂妹跟前都不管用。他被李莹揪住了胡子,又挣不开,苦着脸道:“迦陵迦,放手放手,真大师在这儿呢。”

  李莹抓着李思裕的胡子正待再扯两下,这时才看到幻真,连忙放开手,敛衽一礼道:“和尚哥哥。”迦陵迦在佛经中通译迦陵频迦,传说是雪山中的妙音鸟。于阗王室子弟自幼都学汉文,李莹也不例外,加上她的奶娘便是一个汉人,所以汉话说的很好。李莹幼时常随兄长去宝光寺,寺中翟沙的诸弟子对这个娇俏可爱的小公主颇为喜爱,不过那些和尚年纪都比她要大很多。李莹对与她年纪最为接近的幻真最为亲近。对幻真的师兄一律以“大师”相称,只叫幻真“和尚哥哥”。幻真自幼出家,在于阗别无亲人,也把这小公主当成妹妹一样看待。现在李莹年纪渐长,宝光寺来得不多了,这称呼倒一直没变过。他站起身,合十道:“公主,贫僧有礼。”

  李莹脸上还挂着几颗泪珠,道:“和尚哥哥,皇上哥哥是不是要我嫁给那个阿夏王?”李圣天虽然自称是大唐藩属,但对内仍是称为天子。幻真道:“此是先王遗命,大王亦不能食言。”

  李莹怔了怔,重重一跺脚。哭道:“不高兴!那个阿夏王是个身上长毛的猩猩,我不要嫁给他!”阿夏王他也没见过,至于是不是身上长毛像个猩猩,既然公主认定了,不像也得像了。

  李思裕道:“迦陵迦,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嫁给阿夏王也不坏啊,你是去当皇后的。”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李莹眼眶中更是泪珠滚滚,叫道:“胡子哥哥你最坏,以后给你娶个母猩猩!”她见幻真在这里,哭闹下去更难为情,掉头冲出了李思裕的寝宫。外面的宫女见公主出来,慌忙跟上,也不知她又到哪里哭闹去了。

  李莹一走,李思裕这才梳理了一下虬髯,定了定神,苦笑道:“真大师,大哥这回给你的,真是天下第一等的苦差。”

  虽然李思裕是笑着说的,但幻真看得出他心底有些苦涩。他心道:大概是莹公主要嫁了,李将军也不高兴吧。李莹虽然常常要抓李思裕的胡子,其实李思裕对这个堂妹宠爱之极。

  他淡淡道:“随缘不变故为性,一切随缘吧。”其实他的心底却隐隐也有些痛楚之意。

  宝光寺是于阗国寺,寺中有僧人数十,其中不少还是国中高爵子弟。因为于阗以佛教立国,国民小半信教,大半信佛。一些高门子弟自幼耳濡目染,便出家为僧。而投身的寺院就是宝光寺。李圣天册封宝光寺紫衣九国师僧中,除了幻真和九僧中名列第四的胜谛,其余七人全是高官贵公之子。而第二紫衣僧明业、第三紫衣僧童观这两人俗姓尉迟,正是于阗国戚,按辈分,李莹是它们的堂侄女。幻真、明业、童观、胜谛这四僧又被封为四日照世。

  所谓四日照世,原本是天竺谓“东有马呜,南有提婆,西有龙猛,北有童受”这四位大士。幻真他们的师父翟沙灾西域一带被称为活佛。这四大弟子也被比作古天竺那四位大士了。本来明业,童观二人是于阗公主至亲,他们才是护送李莹前往阿夏的最佳人选,李圣天本来也准备请这两位堂叔辛苦一趟,没想到阿夏使者说,阿夏王点名要幻真护送。知道这一消息,九僧中旁人尤可,明业和童观二人总是高僧,失真如中第四层的无摄受真都未证得,这细感现行障作怪,他们心里自然大不痛快。幻真是翟沙上座最后一个弟子,还是个汉僧,却后来居上,成为九僧之首,他们心中多少已有芥蒂,如今又有这事,明业已降的八僧中,除了性子最为恬淡的胜谛,其余七人全都不免有些悻悻。

  幻真走进宝光寺时,正值一阵风吹过。院门口一株菩提树的树叶如雨点般纷纷落下,撒了幻真一身。寺中的小沙弥尚慈正拿着把扫帚扫地,看见幻真进来,他急急地跑过来道:“幻真师叔,你回来了。”

  沙弥为未受戒之僧。分三等,七岁至十三称驱乌沙弥,十四至十九谓应法沙弥,二十以上称名字沙弥。尚慈今年刚满十二,还是驱乌沙弥,是胜谛的弟子。九僧中除了幻真,其余个人年纪都过了三十,最大的已是五十余岁,其中一半人都已有弟子,有些弟子年纪比幻真还大。尚慈是胜谛十几年前外出带回来的尚在襁褓中的孤儿,在宝光寺生活了十二年,连寺门都没出过一步,胜谛没有别的徒弟,而那些师兄年纪比他大了许多,个个勇猛精进,每天不是打坐就是抄经,唯有幻真常带他出去玩,因此尚慈与这小师叔最为投缘。

  幻真此番出门数月,寺中最想念他的只怕是尚慈了。今天听得归文军公主已经接到,小师叔定然也回来了,也不知给自己带了什么好玩东西。尚慈这一天已在门口探头探脑了不知多少回,等师父师伯他们回来,却仍不见师叔的影子。尚慈想问问,但见师伯他们一个个面色不善,一回来便齐齐打坐,哪里还敢问。原本这时候也用不着扫院子了,尚慈只是借扫院子的名头等幻真回来。见到幻真进来他又惊又喜,抓着扫帚便过来问安。

  幻真知道尚慈的心思,他看了看周围,现在正是晚课的时候,也没旁人,他笑了笑,从袖子里掏出一块葡萄果糕,道:“拿去吃吧,胜谛师兄呢?”这葡萄果糕是用葡萄干,巴旦杏仁,胡桃仁加上麦粉调和蜂蜜、牛奶烘焙而成,极是甜美。幻真拿来的是李圣天宫中秘制的,选料精益求精,比寻常市面上的更要美味百倍。他平时总不苟言笑,但此时却笑得有些淘气,仍是一副少年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