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量劫

  嗔心章

  〖华严云,“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又云,“一念起嗔,殃堕无间。”

  ——《资持记》〗

  “真大师,小王不曾听错么?”李圣天的双眉皱起。他看着幻真,眼中已带了一点儿怒意。幻真是于阗九国师僧之首,是公认的继承宝光寺上座的不二人选。现在国中诸事不利,先是长公主迦陵迦远嫁阿夏,不料婚事未及办理,那位新郎阿夏王子便暴病而亡,迦陵迦公主没来由地背了个望门寡的名声。这事虽然让李圣天不顺心,终究不算什么,另一件却是震动西域诸国的大事:于阗圣僧,宝光寺上座瞿沙大师终于功德圆满,虹化而去。

  对瞿沙大师本人而言,这当然是件好事。然而对于于阗来说,这不啻是场灾难。瞿沙大师极受诸国之人膜拜,有他坐镇于阗,就意味着于阗的根基牢不可破。然而当瞿沙大师终于离世而去,周边对于阗虎视眈眈的诸国定然又开始动念头了。在这危急之秋,如果幻真能够临危受命,以绝大神通震慑来犯外敌,那么他完全可以挑起瞿沙大师的担子,成为于阗下一个圣僧。然而,令李圣天意外的是,幻真竟然婉言谢绝了。

  幻真没有抬头,只是合十道:“大王,贫僧于神通一道,或许能出明业师兄一头地,然于佛法造诣却远不及师兄。上座之位,还请明业师兄继之为是。”

  李圣天皱了皱眉。明业是他俗家的堂叔,因为不乐繁华,所以弃官为僧。也许幻真正是基于如此考虑,方才要把上座之位让出来的吧。李圣天道:“真大师,若你以为明业是我堂叔,理所因当由他接任上座,那就错了。”他还要再说,幻真抬起头来,打断他的话:“大王,这是师尊涅盘前的意思。”

  李圣天被幻真的话惊呆了:“什……什么?你什么时候见过瞿沙大师的?”

  幻真的面色平静如常,低声道:“是在阿夏。”李圣天险些叫了起来,他喝道:“岂有此理!瞿沙大师为何要去阿夏?如果他那时要去,为何不与你们一起去?”

  幻真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他向李圣天深施一礼,道:“大王,许多事,闻之不如未闻,见之不如不见。明业师兄佛法精深,神通广大,定能光耀我于阗声威的。”

  李圣天见他说得虽然平静,却又斩钉截铁,心知再不能回,不由长叹一声,道:“真大师,你不是我们塞人,小王终不能留你一世啊。”

  幻真的眼里隐隐有了一丝泪光。他低声道:“大王,贫僧绝无此意。只是师尊涅盘之际对我说过,将来我若留在于阗,必为于阗带来灭顶之灾,还请大王准许贫僧离国。”

  幻真要把上座让给明业,李圣天说不通,也只得算了。可是听得这话,他再也忍不住了,猛地一拍龙椅的把手,站了起来道:“真大师,此事万万不可,再也不要提起。小王若行此事,岂非要在诸国中落一个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名?”

  幻真抬起头道:“大王,此事非关贫僧一身,而是关乎于阗之根本。贫僧若不走,只怕会动摇于阗国基。”方才他眼里还隐隐有些泪光,此时却又平静如常。李圣天哼了一声,道:“笑话,岂有此理。真大师又不曾做出什么天怒人怨之事。”

  幻真喃喃道:“只怕贫僧已上干天怒了。”

  李圣天看着幻真。这个年轻的国师僧现在已换下了御赐紫衣袈裟,穿的是一件灰白袈裟,仍是一尘不染,几非尘世之人。他沉默了半晌,终于叹道:“好吧。真大师既然去意已决,小王终究留不住你。假如真大师欲重归于阗,只消小王在位一日,定然……定然为真大师千金市骨。”虽然这话用在这里并不贴切,但幻真也知他其意真挚,心中不禁有些感动,又合十深施一礼,道:“多谢大王。”

  幻真虽然是在宝光长大,但这近二十年来几乎没离开过于阗,虽说他是汉人,却已将于阗当成了父母之邦。此番不得不离开,他面上虽然没有什么表示,心中实是黯然。

  李圣天从腰间解下了一块玉牌道:“真大师,这块玉牌是小王随身之物。在于阗境内,若要驼马粮草,以此调派即可。”

  这玉牌其实是个印章,上面刻着大日如来法像,底边刻着塞文和汉文的“大宝天子”四字。这是李圣天贴身所带的信物,李圣天以往颁发诏书,多半钤上此印。有了这个印章,在于阗境内可以说畅通无阻,沿途地方官接待自是不言而喻了。幻真见李圣天要将这玉牌给自己,便道:“大王,这是……”

  李圣天见他有推辞之意,打断了他道:“真大师,收下吧。小王也知你多半不会用,给你只是请大师记得,于阗亦是大师的家。”

  幻真心知若是坚辞不受,只怕会让李圣天多心。他接过来道:“多谢大王。贫僧纵然身不在于阗,亦牢记今日。”

  李圣天见他收下了,暗自松了口气,他道:“真大师,你可想好了去处?”幻真道:“沙洲。”

  “沙洲?”李圣天的脸微微抽了一下。沙洲即是今日的敦煌,当时是曹氏归义军的首府。幻真是汉人,原本去沙洲是顺理成章的事,但他记得当初父亲对自己说过,幻真绝不能去沙洲的,因此在他派幻真和堂弟李思裕前去迎接曹议金二女来与自己成亲之际,也不是直接到沙洲迎接。听得幻真竟要去那里,他心头不禁忐忑,道:“真大师,你既然要走了,这话想必也可以说了。你可知当初瞿沙上座曾对父王说过,你这一生不能前往沙洲么?还请真大师三思。”

  幻真道:“师尊也对我说过。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师尊涅盘前曾告诉我,禁咒已被打开,唯有前往沙洲方能封印。”

  李圣天没有再说什么,点了点头,道:“好吧,祝真大师一帆风顺。”当幻真出去时,李圣天的脸上突然变得阴沉下来。去年,瞿沙曾对他说过自己寂灭在即,以后上座由明业接任,理由则是禁咒已破,幻真已有入魔迹象。

  幻真难道真的已入魔道?李圣天心头如刀绞一般疼痛。他今年二十八岁,是个年轻有为的西域国主,而幻真佛法高深,年纪比他还小,在他想来,自己和幻真将是于阗万世基业最好的守护者。可是这个青年高僧如果真的入了魔,就会成为于阗最可怕的敌人,如果真有这么一天,要对幻真下手么?

  李圣天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自己下令擒杀幻真的情景。上座,如果你还在的话就好了,李圣天心道。他走到七凤楼的窗前向外望去。现在刚过完了年,正是正月十四,明天就是上元节了。街道两旁挂了不少灯笼,远远望去,人潮不断,川流不息。

  这时门外响起了小黄门的声音:“大王……”但话未说完,门已被一下推开了,明业直闯了进来。

  明业年过五旬,向来一副大德高僧、波澜不惊的样子,此时张脸却涨得通红。

  李圣天见是明业,微微一颔首,对不知所措的小黄门道:“你关上门吧。”那小黄门见大王发话,一躬身便掩门出去了。李圣天道:“明业大师,坐吧。”明业虽是他堂叔,但现在已是出家僧人,自不用俗称了。明业却不坐下,站在李圣天身后一合十,道:“圣天大王,幻真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