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就算有人告诉我雪芝已死,我也不会再难过了。

没有了重莲。

还剩下什么了。

我深吸一口气,将那手卷朝山下扔去——

“要攻打重火宫,你们死伤一定惨重,但是如果现在下山,你们将得到全天下最强的武功秘籍,变成‘莲翼’的主人,真真正正的——武霸天下!”

所有人都怔住了。

楼彦红激动地冲出人群,却被楼七指拉住了。

“儿子,不要中计了!如果是真的《莲神九式》,他会舍得扔吗?!”

楼彦红甩开了他的手。

“不要,爹,让我去看看,或许是真的啊!”

楼七指想再抓住他,却没有拦住。

楼七指的脸色一沉,抽出长剑,往楼彦红身上狠狠刺去!

我用手遮住了奉紫的眼睛。

楼彦红闷哼一声。

他低头看了看从后背捅穿到前胸的剑锋。

染满鲜血的剑锋。

楼七指吓得手上一抖,连退两步,睁大眼睛看了看周围的人:“不怪我,不是我杀的。不是,不是啊……他不是我杀的……”

没有人理他。

所有人都朝我扔了手卷的地方跑去。

楼七指看了看仍挂在剑锋上的楼彦红,颤声道:“不是我,不是我……”

一边说,一边用力抽出了长剑——

“啊——!!”

楼彦红的惨叫声刺伤了人的耳膜,轰然倒地。

他费力地抬起头,一字一句道:“爹……你竟然……杀……”

话没说完,已然断气。

楼七指用袖子擦了擦沾满血珠的长剑,一边不断往前跑:“不是我杀的,是你要和我抢的,不是我杀的,不是,不是……”

他一边重复着同样的话,一边拔剑滥杀着在前面奔跑的人,渐渐消失在暮色中。

大片血花染红了雪白的地面。

我恶心地别开头,捂着奉紫的眼睛,走回了嘉莲殿。

温孤东泰孑然独立于空旷的大殿,眼里写满了疲惫和沧桑。

我朝他走了两步。

“温孤长老,莲没有喝鹤顶红,对不对。”

“奉紫还没出生前,他就已经听说有人会杀到重火宫,当时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所以将所有人都遣散,并且把两个孩子的性命托付给了水镜和海棠。”

鼻子开始发酸。

我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可是眼眶依然在发烫。

“他还像奉紫这么大点的时候我就看着他,这孩子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真正开心地笑过。我一直以为你可以改变一切,终究是大错特错。”

温孤东泰的眼中亦是一片潮湿。

“宫主的致命弱点在颈间的莲花图腾上。只要你对着那里狠狠击一拳,必定丢掉性命。”他擦了擦自己的眼角,“他用一把半尺长的钢针扎入了颈项。”

 

第四十章花容天下

西风兴,秋夜长,月冷霜华凝。

两壶辛辣的烧刀子。

两只空坛子。

我和温孤长老坐在嘉莲殿的台阶上,聊了一个晚上。突然发现重火宫的长老都爱和人说故事,而且都是很多年前的破事。听了一宿,没听出点味,只觉得心里发酸。

得从二十多年开始说起。

重火宫老老宫主重某某死了,儿子重甄上台当老大。

重甄接管重火宫后,很快就得了个称号,红玉宫主。

红玉,象征尊严,热情,豪迈,爱情。

重甄一个人拥有前三种特征,这名字自然是当之无愧。

只要听过重火宫的人,就一定知道重甄。只要听过重甄名字的人,就一定知道这人是个地地道道的武痴。

重甄的一生都在盲目追求至高无上武学秘籍。

为武生,为武死。

重甄的相貌和武功已不用多说,他对人热情大方的态度才是人们赞不绝口的地方。可惜如此一个优秀的男子,已近而立之年都看不上任何女人。

薛红的出现彻底打乱了他的生活。

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

一个风情万种又拥有绝世容貌的女人。

不似别的女子那样故作娇羞,绝对服从,薛红行事洒脱自如,有自己的一套原则,或者说,是有些自以为是。

江湖上的人都说,薛红是美女,更是荡妇。

与无数男人有染,却从不交出真心。

可是重甄就这么摔进去了。

没有心思习武看书,整天就只想看着她。

凭着自己在武林中的地位,把薛红弄进了重火宫,不顾别人的反对,硬把她提成了重火宫的护法之一。

薛红说,重甄宫主,你待我不薄,我愿意生孩子,可我还是会走。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

没过多久,重火宫的少宫主出世了,却没人知道他的母亲是谁。

薛红消失了。

重甄借酒消愁,痛饮了几天几夜。

从此不准任何人提及薛红二字,违者杀无赦。

重甄对武学消失的热情一夜间又重新回来了,自此发誓一定要练成重火宫的传世秘籍——《莲神九式》。

他看到秘籍的内容后,又看了看还是婴孩的重莲。

几乎与薛红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脸。

他放弃了。

决定让儿子来练这门武功。

红玉宫主重甄是一个性情中人,做事风风火火,来去匆匆。可他的儿子从小就是一副温柔的样子,既不像爹,也不像娘。

而且随着年纪的增长,重莲越是喜怒不形于色。

什么苦都能吃,什么亏都能忍。

最后,已经到达了遇到任何事都可以没有表情的程度。

所以,直到重甄死,都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事,让一个儿子面无表情地杀掉了自己的父亲。

后来重莲才知道了始作俑者的名字叫薛红。

薛红害他的父亲性情大变。

薛红害他经历了这么多原本不该发生在孩子身上的磨难。

薛红害他成为了一个不男不女,雌雄同体的怪物!

杀了薛红?

不,太便宜她了。

于是他开始计划,要让薛红生不如死。

薛红离开重火宫以后,便自立门派,住在了采莲峰。

据说薛红和副帮主林立堂有一腿。

跟踪林立堂的某一日,发现他去了一个偏僻的小村庄。村外山清水秀,风景如画,虽无繁华建筑,却美得让人心生神往。

那个村的名字叫做乱葬村。

林立堂似乎是去那里找人,却败兴而归。

林立堂走了,重莲却留下了。

因为他看到了他从没见过的画面。

水湄处,一叶小小的扁舟。

舟旁蹲着一个白衣少年,眉心缀了粒绛红色的美人痣。

少年正费力地在水中洗衣服,不时会用手背擦擦额头上的汗液。

舟上一支小草,在半空中左右摇晃。

重莲正纳闷是怎么一回事,小草就飞了出来。一只小手伸出,接住了小草。

随着舟上坐起一个少年。

少年只穿了裤子,上身赤裸。

他跳下船,悄悄跑到了白衣少年的后面。

白衣少年浑然不觉有人在其身后。

他把小草插在了白衣少年的脑袋上,然后对着耳朵大吼一声:“轩凤哥——少爷我给你扎揪揪!”

白衣少年手一抖,一下扑倒在了水中,浑身湿透。

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半裸少年。

“我帮你洗衣服,你还捉弄我!”

那半裸的少年嗷的叫了一声,跟着跳下去。

“洗澡啊,洗澡~洗澡。”

跳下去以后还不断泼水在白衣少年的身上,几乎把他逼哭。

年少的日子,幸福且简单。

重莲从来没见过这么自然的笑容。

他站在一块巨石后,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俩。

但是一想到天黑之前得赶回去练武,他没有逗留太久就离开了。

可是回去以后,满脑子都是那两个少年欢笑嬉闹的样子。

他突然觉得自己真的缺少了什么。

后来,他会经常抽空去乱葬村,即使重火宫离那里很远很远。时间长了,竟然连要找薛红报仇这码事都忘了。

他只是想去看看别的孩子是怎么度过童年的。

他很喜欢看那个顽皮少年笑。

看着他们笑,他也会跟着笑。

他与那两个少年一起长大,可是他们不知道他的存在。

直到有一日,他被重甄叫到了密室,几天几夜都没出来。

等他出来的时候,里面只剩下了重甄的尸体。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去过乱葬村。

自己是不需要幸福和童年的。

他终于明白。

可是他依然会天天想起那两个少年,那个似乎永远处于夏季的乱葬村。

不见天日却白如雪的重火宫,又似乎永远不会度过严冬。

到了男孩发育的年纪,宫里的人说要替他送上几个美女侍寝。

他拒绝了。

他选择了自己的大师兄,宇文玉磬。

天天叫进房里,却没有发生任何事。

宇文玉磬看他的神色越来越复杂,他却没有丝毫动容。

再过了几年,宇文玉磬背叛了他,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突然听说林立堂找到儿子的消息。

他又一次来到了乱葬村。

没有看到林立堂,却发现了一片凤凰竹林,还有竹林里面的小屋。隔得很远,他就听到了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阳光透过竹林,直照入了小屋。

屋里两个赤裸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

那个长了美人痣的少年正压在昔日顽皮的少年身上,慢慢摇晃着自己的身躯。下面的少年用力张开双腿,抱着进入自己身体的人,发出了痛苦而欢愉的叫声。

重莲惊愕得说不出话。

然后他离开了。

回去以后他才知道,半老徐娘薛红竟然动情了。

一个可以当她儿子的少年,名叫林轩凤。

而那个他一直挂念着的少年,就是林立堂的儿子。

林立堂与薛红的儿子,林宇凰。

复仇开始了。

挑拨离间的事做尽了,找到了一些争取把林宇凰骗得团团转,悲痛欲绝的情况下,修炼了他给的秘籍,青莲花目。

林轩凤觉得杀了林立堂对不住自己喜欢的人,被薛红骗上了采莲峰。

林宇凰忘了林轩凤。

杀掉了林立堂。

林轩凤回来,顺理成章地被林宇凰拒绝。

原本准备钓的大鱼自己上钩了。

薛红死了,包括她肚子里的,林轩凤的孩子。

一件接一件,一环扣一环,全都进行得十分顺利。

可是直到最后,他才知道,从头到尾都错了。

薛红不是林宇凰的母亲。

原本杀父的经历让他已经不再介意自己杀了母亲。

他照样可以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可以不替林宇凰找回两件宝物,直接将他锁在重火宫里,让他成为自己的禁脔。

可是他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林宇凰知道这一切。

他一直很清醒。

很清醒地看着自己错下去。

上天眷顾他,林轩凤患肺痨死了。

可是他依然不知收手,还是让林宇凰想起了所有的事。

终于,重莲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做出这么多傻事。

只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他练成了莲翼。

这个时候,害他寿命急剧缩短的人还捅了他一刀。

那个蠢货说要他死。

那个蠢货恨他。

我往口中灌下一口烧刀子,看着天上的繁星,痴痴地笑了一下:“温孤长老,那个在我昏迷前告诉我要去寻找宝贝的人,是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