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云海仙踪 五 道魔(上)

  那几人来势极快,转眼间就冲上了南边的山岭,剑光点点刺目。

  许宣大凛,忙将那瘦道人的道袍抛给白素贞,自己则穿上麻脸道士的衣裳,抓了些泥土胡乱抹在脸上。环顾四周,找不到合适的地方藏匿乾坤元炁壶燕壶,又生怕林灵素突然发声,暴露了形迹,情急之下,索性将那玛瑙葫芦塞人口中,吞了下去。

  白素贞提剑挑起那件又脏又臭、黑血斑斑的道袍,正蹙眉犹豫着是否穿上,只听“砰”的一声,一人全身火焰狂舞,彗星似的从天而落,嘶声惨叫,遍地打滚,瞬间便烧成了焦骨。

  接着“咻咻”之声大作,剑气纵横,七道人影高掠低伏,直冲到洞外的树林里。五个道士脚踏罡步,手握双剑,绕着中央的一老一少疾速飞奔,穿梭交错,却不敢轻举妄动。

  那几个道士青衣白袜,后心绣了太极图,应当是青城两仪剑派。两仪派掌门杜吹花与铁剑门的掌门许冠蝉交情极好,程仲甫身为许冠蝉的大弟子,曾在许府设宴接待过杜吹花,许宣也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此时撞见这些道士,倒莫名地有些亲切。

  他们所包围的一老一少看来极为奇怪,老者高大魁伟,披麻戴孝,双手横握哭丧棒,骑在他脖子上的女童约摸八九岁,却穿着红衣红鞋,笑嘻嘻地摇着拨浪鼓。仔细一看,才发觉那老头儿的双眼全瞎了,耳廓随着拨浪鼓声微微颤动。

  一个老道士剑尖斜指,沉声道:“离火老祖,这里是蜀山地界,岂容你放肆!我们奉师尊之命巡山,敢动我们一根毫毛,青城九大剑派必将你碎尸万段!”

  老头儿冷冷地一言不发,那女童摇着拨浪鼓,“咯咯”直笑:“哎呀,好怕人。可惜人都已经杀了,救也救不活了。横竖都是死,不如将你们全都火化了,好歹多几个人陪葬。”

  麻衣老头儿耳廓随着拨浪鼓声一动,旋风似的挥棍横扫,“呼!”右侧的一个道士来不及闪避,浑身着火,惨叫着趔趄倒地。余下四个道士大骇,纷纷朝后退却。

  许宣早听说离火老祖杀人如麻,所到之处必化焦土,暗想:听舅舅说离火老祖爷孙同行,孟不离焦,焦不

离孟,原来是因为他瞎眼的缘故。这几个道士好歹也是青城剑客,见了妖魔,居然吓成这样,实在差劲儿。

  正寻思着如何躲逃,女童的双眼却已朝山洞远远地瞟了过来,笑道:“哎哟,难怪你们要跑到这儿来,原来已经设好了埋伏。老祖在此,全都出来吧。”话音未落,麻衣老头儿哭丧棒轰然怒扫,一团火浪朝他们破空卷来。

  白素贞提着许宣俯身疾冲,只听身后“砰”的一声巨响,火焰熊熊高蹿。再慢上毫厘,他们就将被烧成焦炭。

  那几个道士瞧见白素贞,脸色大变,其中一个指着她叫道:“冤有头债有主,离火老祖,你要找的人就是她!”

  那女童脸色一变,眯起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白素贞,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小丫头,听说就是你差点儿放出了林灵素?乖乖儿地把乾坤元炁壶熏壶交出来,老祖收你做弟子,否则老祖就助你尸解成仙,和葛老道团圆。”魔门中人皆称林灵素为“帝尊”,唯有她老气横秋,直呼其名,听来颇为怪异。

  白素贞冷冷道:“乾坤元炁壶熏壶早被你们神后抢走了,我如何交得出来?”

  女童“咯咯”笑道:“是么?那就让老祖搜上一搜。”

  麻衣老头儿大步上前,探手就朝她抓去。白素贞大怒,长剑银光如电,疾刺他面门。老头儿避也不避,剑芒未至,额前“呼”地鼓起一团红光,竞将她震得虎口酥麻,连退出三丈来远。还不等她站定,那只蒲扇大的手已闪电似的扣住她脉门。

  许宣大凛,脱口叫道:“住手!我知道乾坤元炁壶在哪里!”

  女童眼珠滴溜溜地一转,似已察觉白素贞身上并无葫芦,转头笑道:“久闻张天师风流,果不其然。上行下效,连你这小道士都这么怜香惜玉,妙极妙极。”顿了顿,柔声道,“小道士,你若交得出来,我就把这丫头送给你做道姑。如果胆敢骗我,那就别怪老祖拿你当炭烧。”

  许宣思绪如飞,一面想着如何救下白素贞,一面胡诌道:“贫道龙虎山贾仁,昨晚我和师兄奉师叔之命,到此地搜寻林灵素的下落,正好撞见这位白姑娘和一个病恹恹的小子在洞里争吵。白姑娘说峨眉山被三教所围,苍蝇也飞不出,再不尽快将林灵素炼化,后患无穷。那小子却说左右都是一死,不如将林灵素放出来,让他和三教各派拼个鱼死网破。

  “师兄听了大喜,冲人洞中抓那小子。那小子见势不妙,竞将乾坤元炁壶吞入肚里。这位白姑娘受了伤,不是我师兄的对手,刚将他们二人擒住,却突然听见那小子的肚子里传来哈哈大笑,我师兄还没来得及防备,便被他挣断绳索,一掌打飞出十几丈外……”

  女童的神色又是一变,笑道:“小道士,你是说林灵素附体到了病小子的身上?”

  许宣道:“姑娘聪明绝顶,一猜就着。那小子本来病恹恹的,转瞬间却精神抖擞,像是换了一个人,左手一晃,便掐住了贫道的脖子,问我山上山下有多少龙虎、青城的道友。贫道抵受不住,只好一一对他说了。他听了大笑不止,说他最忌惮的无非葛长庚与明空大师二人,这两人已死,就算是全天下的和尚道士都来了,他也不怕……”

  旁边那几个道士脸色煞白,面面相觑。林灵素臭名昭著,当年就曾屡屡大破道佛魔三教的合围,如果真让他附体脱困,那可真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要想再擒住他可就比登天还难了!

  女童原有些将信将疑,但听他将龙虎、青城各派在蛾眉山的势力分布说得大致不差,不由又信了几分,道:“他还说什么了?去了哪里?”

  眼见麻衣老头儿将白素贞慢慢地放了下来,许宣松了口气,又信口说道:“林灵素问我有没有瞧见一个瞎老头儿带着一个女娃儿,他说这两人是他的大敌,他此次出来,最想要除掉的就是他们。他还交了一封信给我,说我要想活命,就设法将此信交给这对爷孙。想不到天下竞有这等巧事,才隔了四五个时辰,贫道竞果真……果真遇见了老祖。”

他察言观色,猜想离火老祖与林灵素必有仇隙,故意胡编了这么一段,女童脸色果然更为古怪,咬牙切齿地道:“信呢?拿过来给我瞧瞧。”

  许宣心中“怦怦”剧跳,伸手从怀中取出程仲甫写与葛长庚的信笺,慢步上前,作势递给那麻衣老头儿,等那老头儿丢开白素贞,伸手来取时,突然啊呀一声,假意趔趄绊倒,顺势从腰间拔出龙牙,朝他肚腹奋力刺去。

  “当!”刀尖如刺钢板,许宣虎口迸裂,半边身子瞬间酥麻,几在同时,一股狂猛无比的火浪当头袭来。他喉中一甜,被撞飞六七丈高,衣裳、头发全都着了火,心下大骇:我命休矣!念头刚起,“呼”的一声,身上突然鼓起万千道金光,腹内的玛瑙葫芦瞬间将火焰全都吸人丹田。

  白素贞丝带飞卷,正想将他拽到自己身边,他已陀螺似的连转了十几圈,轰然跌落在地。仅此刹那间,他的头发、衣服便已烧焦了大半,身体却毫发无伤。惊魂未定,又听林灵素的哈哈大笑声从腹内传了出来:“老虔婆,想不到二十年不见,你越变越小,小得连步也走不了,只能骑在自己孙子的脖子上了!嘿嘿,凭你这点儿能耐,也想找寡人报仇?”

  众道士闻声脸色大变,许宣吃了一惊,敢情这女童才是离火老祖!

  “原来是你!”那女童小脸涨红,双眼直欲喷出火来,仿照他的语气,森然大笑道,“姓林的,想不到二十年不见,你胆子越来越小,小得变成了缩头乌龟,连露脸见人的胆子也没了!嘿嘿,你以为躲在这小道士的皮囊里,就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么?”

  麻衣老头儿挥棒怒扫,四周火焰狂飙,蹿起三丈来高。

  众道士慌不迭地远远避开,白素贞抓起许宣,冲天飞掠,却被火浪兜头拍卷,迫得翻身退回,衣角顿时着起火来。反倒是许宣身上的火焰方一鼓起,又立即被吸人丹田,消得一千二净。

  红日当空,火势越来越猛,白素贞接连几次冲突不出,俏脸映得晕红如霞,鼻尖上已沁出细细的汗珠。

  每一次气浪交击,许宣体内的乾坤元炁壶便转得快上几分,过不多时,气海内已如涡旋怒转。起初许宣还以为是元婴金丹使然,后来才明白这些火焰竟是被魔帝借势吸人壶中,心中陡然大凛。

  葛长庚封印葫芦时,经脉重创,效力本来就大打折扣,给林灵素留了一丝逃脱之机;此时被离火老祖的气浪这般接连冲撞,葫芦封口不免要松动。这么下去,就算许宣与白素贞能‘侥幸活命,就算乾坤元炁壶不会落入离火老祖的手中,也难保不让魔帝借力逃出。

  离火老祖似是也看穿了这点,“咯咯”笑道:“姓林的,原来你冲不脱葛老道的封印,想骗姥姥用离火帮你撞开。放心,等我杀了这小道士,自然会剖腹取出葫芦,炼烧上七天七夜,助你尸解成仙!”突然腾空冲起,鬼魅似的直扑许宣头顶,朝他颈上抓去。

  许宣呼吸一窒,白素贞剑光如银河飞泻,抢身挡护。她真气本就远不及离火老祖,加之有伤在身,更加难以抵敌,不过片刻便已险象环生。若不是离火老祖有所顾虑,不敢贸然使用三昧离火,早已被烧为炭灰了。

  那几个道士互使眼色,趁机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冲天飞逃。

  离火老祖冷笑道:“赶着去给阎王爷报信么?”一边疾风骤雨似的朝白素贞猛攻,一边捏诀弹指,几道赤红的气箭凌空怒射,顿时将三个道士烧成火人,惨叫着跌落山崖。

  余下那老道士吓得魂飞魄散,挥剑扫挡,奋力将气箭震散开来,不等聚气逃掠,又被两道紫火气箭撞中后心,火焰炸舞,当场毙命。

  许宣目睹妖魔凶威,才知道自己这点儿修为实在不足道哉。一个离火老祖尚且招架不住,又如何能从漫山道魔高手的眼皮底下逃将出去?林灵素在他脑中笑道:“小子,现在相信了 么?你我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没寡人相助,你别说逃出峨眉山,就是走出百步也断无可能。要想活命,就乖乖地放老子出去。”话音未落,“叮”的一声,白素贞长剑被离火老祖弹断为两截,右肩又被一掌拍中,鼓起熊熊火焰。

  许宣又惊又怒,正欲上前拼死相斗,却被她的丝带拽回。白素贞擦了擦嘴角的血丝,冷冷道:“保住葫芦要紧……我来挡住她,你快走。”又听林灵素传音道:“好一对如胶似漆的痴情怨偶!小子,你不怕死,也不怕心上人死无葬身之地么?”

  许宣想起父亲平日的谆谆教诲,想起葛长庚以死相托,热血冲顶,高声道:“朝闻道,夕死可矣。既是求道之人,又怕什么死?老虔婆,葫芦在我这里,有本事只管来取!”

  他既知无处可逃,索性一心求死,紧握龙牙,聚气丹田,只等离火老祖上前,便用葛长庚所传的“玉石俱焚大法”与她同归于尽。

  离火老祖“咯咯”笑道:“你既要找死,姥姥成全你。”

  她疑心极重,眼见许宣昂然受死,反倒怀疑林灵素假装受困神壶,实则早已附体其身,想杀自己个措手不及。当下摇动拨浪鼓,道:“乖孙子,还不快将这小道士的脑袋割下来?”

  麻衣老头儿抡舞哭丧棒,大步上前,紫火光轮“呼呼”怒转,涟漪似的荡漾开来,迫得许宣呼吸如窒,衣衫鼓舞,连眼睛也无法睁开。

  忽听林灵素叹了口气,传音道:“罢了罢了。你们不自救,寡人也不能见死不救。小丫头,你使出全力,刺他‘紫宫’,小子刺他‘命门’。”

  两人一怔,紫宫穴在胸前,命门穴在后背,如何能同时刺到?但情势紧急,不容多想,白素贞断剑如电光飞舞,竞果真劈人离火光轮,直指麻衣老头儿的胸口。

  几在同时,许宣大喝着拔刀刺出,老头儿旋身急转,“哧”的一声,后背恰好撞上龙牙尖刃。龙牙锋利无匹,许宣这一刀又使尽全力,登时直没人柄,鲜血飞溅。老头儿猛地弓身,痛吼着反手一拳打在许宣的脸上,火光冲舞,将许宣连人带刀撞飞六七丈远。

  白素贞一击得手,不给那老头儿喘息之机,剑光接连刺中他七处大穴。

  麻衣老头儿嘶声怪吼,双膝一软,跪坐在地,周身迅速被鲜血洇染。

  这几下迅疾如闪电,连离火老祖也不及相救,她眯着双眼,森然笑道:“好一个‘阳奉阴违,水火交济’!可惜这几个两仪派的牛鼻子全死光了,否则看见师门剑法被妖孽使得这般顺手,只怕羞也羞死了。”

  林灵素对道魔各派的秘技了如指掌.又对离火老祖知根知底,一眼就瞧出光轮破绽所在。他所传的这一招正是两仪派的独门绝学,原本是双剑同使,阴阳交济,换作两人配合,竟也天衣无缝,将麻衣老头儿杀得大败。

  许宣爬起身,正自惊喜,忽听白素贞叫道:“小心!”眼前红光闪动,已被离火老祖一掌击中胸口,“哇”地喷出一口鲜血,翻身滚到山崖边上。

  离火老祖摇着拨浪鼓,施施然地走到他身边,笑道:“姓林的,你还有什么奇招妙式,全都教他使出来吧。”

  许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体灼痛如烧,眼睁睁地看着白素贞挺剑冲来,被离火老祖反手一掌打飞;再看那妖女将小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作势欲插,心中又是惊怒又是骇惧,却避无可避。

  林灵素哈哈大笑道:“对付你这等货色,一招便够了!”乾坤元炁壶呼呼旋转,突然将离火老祖的手掌朝许宣腹中吸去!

  许宣眼前一黑,五脏六腑仿佛全都绞在了一起,冷汗遍体,那种诡异而恐怖的疼痛无法描摹,痛苦至极。

  他的肚皮漩涡似的鼓动,离火老祖指掌紧贴其上,如磁石附铁,无论怎么奋力挣扎也无法甩脱,小脸惨白,颤声道:“盗丹大法!”

卷一 云海仙踪 五 道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