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灵素哈哈笑道:“小子你可真不经夸。既是杀人,就当果决狠辣,哪能留个尾巴?现在牛鼻子飞剑传信,不消一会儿,全峨眉的牛鼻子全都要拥到这儿来。你杀了两个龙虎山的牛鼻子、三个飞剑门的贼道士,伤口全与’匕首吻合,其中一个还被寡人吸了犬半真气,赖也赖不掉了。再不将寡人放出,磕头求情,你和你的心上人就要被千刀万剐、形神俱灭。”

  那道剑光直破青天,突然寸寸炸射开来,在夕阳下亮起一团刺目无比的光芒。许宣知他所言非虚,懊悔不迭,此处距离峡底少说也有千来丈,他背着白素贞,岂能在道门中人赶来前逃离?

  岩壁树梢上的群猴东蹿西跃,吱吱尖叫,有几只胆大的扑落到洞口,试探似的触碰那些猴子尸体。

  许宣眼角瞥处,并未发现那只抢了衣裳的白猿,心中一动,背起白素贞,转身直奔入洞。洞深不过七丈,他仔细寻找,却始终没有瞧见那只白猿。林灵素笑道:“不用看了,这里青山绿水,悬壁半空,确是个风水极好的墓穴所在,你们合葬于……”忽然“咦”了一声,“小子,你摸摸左边的石壁,有没有一块六角形的凸起?”

  许宣在洞壁上摸索了一会儿,果然抓到一块六角凸石。洞中幽暗,石壁又凹凸不平,若不仔细摩挲,绝对察觉不出。

  林灵素道:“你且将那凸石朝左旋转看看。”许宣刚一使力,只听“吱嘎”轻响,整面石壁竟徐徐朝里转去。两人齐声低呼。许宣虽已猜到洞内必有密道,故而那白猿才消失无踪,但亲眼所见,仍不免又惊又喜道:你怎么知道密洞在这里……”话刚出口,立即明白林灵素必然到过此处。

  果然,只听林灵素哈哈大笑:“当年今日此洞中,猴腚桃花相映红。桃花不知何处去,猴腚依旧笑春风。”笑声喜悦快慰,又夹杂着几丝愤懑与悲苦,“一别几十年,故地重游,老子竟差点儿没认将出来!”

卷一 云海仙踪 五 道魔(下)

  石壁缓缓旋转,眼看又要闭上,许宣不及多想,背着白素贞一个箭步冲入其中。甬道幽深,壁上悬有长明灯,照得前方阴森如鬼域。

  林灵素道:“小子,你不是说寡人邪魔,出则天下大乱么?寡人今日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邪魔。”顿了顿,又道,“你沿着这密道走到尽头,有一个丁字路口,朝右拐,到下一个岔口时,再依样旋转右壁上的六角凸石。”

  身后石壁紧紧闭拢,四周一片死寂。许宣背着白素贞走在密道中,只听见自己的脚步,与二人的呼吸声。

  甬道由青石板铺成,又有灯盏、机关,自然是人力修建而成。峨眉漫山都是佛寺,林灵素当年又曾从这里逃出,难道此处竟是释教镇伏妖魔的密狱?他所说的“邪魔”又是何方神圣?

  许宣越想越是警惕,右手紧握刀柄,全是汗水。

  到了第二个岔口时,右壁上果真又有一个六角凸石。刚旋开石壁暗门,腥风鼓舞,一阵恶臭扑鼻而来,熏得两人烦恶欲呕,不自觉地朝后退了几步。再一细看,心中更是大凛——灯光昏黄,洞内到处都是白骨,少说也有三四十具。那只抢了衣裳的白猿正坐在骷髅上,瞧见两人进来,吓得“吱吱”大叫,东蹿西跃,一个筋斗攀到远处的石壁上。

  林灵素冷笑一声,道:“洞角也有一个六角石,打开后便是出口。”

  许宣惊疑不定,捂着鼻子打开暗门,又是一条长长的密道。熏香弥漫,馥郁如醉,刚闻了片刻,便觉昏昏沉沉,莫名地涌起欢愉甜蜜之感。

  两壁嵌着一片片磨得极为光洁的巨大铜镜,转眼瞥去,只见白素贞春藤绕树似的伏在自己背上,眼波流转地看着自己,脸颊绯红,说不出的娇媚,他脑中“嗡”地一响,心跳加速。白素贞脸上也是一阵莫名的烧烫,转过头,蹙眉道:“这熏香是什么淫邪之物?”

  林灵素道:“丫头你久居深山,自然没闻过这‘欢喜销魂香’了。此香传自吐蕃密教,修‘欢喜佛’时点上一支,销魂得紧啊。”

  许宣一凛,急忙屏住呼吸。他虽然没听说过什么“销魂香”,却知“欢喜佛”为何物。不知山洞里究竟藏着什么邪魔,竟然敢在佛祖脚下点此淫香,亵渎这清净的释教圣地。

  两人屏息凝神,走到密道尽头,打开暗门,“啊”地齐声惊呼。

  只见黄幔低垂,烛影摇红,两旁各有一长排雕花木榻。榻上衾被凌乱,或伏或躺,卧着几十个赤身裸体的女子,她们个个脸红如海棠,眼睫紧闭,都在昏昏沉睡。

  许宣从未见过赤身女子,更别说一次撞着这许多,耳根如烧,几次想要闭眼不看,却受那淫香驱使,忍不住从眼缝里偷偷瞥望。

  身侧一个女子听见声响,迷迷糊糊地翻过身,伸手朝他拉来,软声道:“官人别走,快过来……”他吓了一跳,急忙退开。

  林灵素在腹中哈哈笑道:“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小子,春宵一刻值千金,既到了这里,何不相逢一醉是前缘?”

  许宣微微一怔,他虽不喜读书,却擅长音律,尤其喜欢苏轼的诗词,想不到这妖孽居然与自己同好,一句话中竞引了四句东坡的诗,不禁应道:“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林灵素“咦”了一声,对他立即回以东坡之词似乎也微感讶异,嘿然道:“‘晓云’是谁?是你背的这妖精么?”

  白素贞又羞又恼,冷冷道:“少废话。邪魔在哪里?出口又在何处?”

  话音未落,前方墙壁“吱嘎”一声轻响,徐徐旋转开来。许宣一凛,急忙转身藏到垂幔后,屏息敛气。

  红光摇曳,两个沙弥提着灯笼走了进来,左边那个子稍高的沙弥眯起眼,左右打量,笑道:“阿弥陀佛,这么多女人,脱了衣服全都一个样儿,也不知大师兄说的是哪个?”

  小个儿沙弥叹道:“蠢材!刘员外最喜欢烙字,既是刘府的姬妾,肩膀上定然有烙印。”提起灯笼,沿着木榻一个个照了过来。

  许宣一震,难道这些女子竟是峨眉山的和尚虏藏在此的?他从小崇慕道佛,虽然听家中清客说过一些淫僧玷人妻女的故事,却只当是猎奇夸大之语,今日亲历亲闻,惊怒交加,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高个儿沙弥随手在一个女子身上捏了一把,笑嘻嘻地道:“刘府的姬妾个个貌美,这么快就放走忒也可惜。刘员外求子心切,索性让大师兄编个理由,就说要想让观音送子,需让她在东厢斋戒诵经,多留些时日。等弄大了肚子,再送回刘府,岂不是皆大欢喜?”

  小个儿沙弥“哼”了声,道:“自从明空大师圆寂后,连日来山上妖魔横行,刘员外听说了,早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敢多留?咱们白莲寺的善款刘府捐得最多,住持自然也不好忤他的意。你当是那些村姑民女,可以随便虏来,玩腻了便丢在洞里么?”

  高个儿沙弥笑道:“那些是药渣,熬过就丢,自然没什么可惜。这小妞却好比福建的岩茶,需得反复泡上几泡方能尽兴。依我看,住持多半是怕那几个吐蕃的喇嘛瞧中刘府的女人,弄得不好收拾,所以才顺水推舟,送他们下山。”两人一边提灯寻找,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许宣在垂幔后听得来龙去脉,越发怒火如烧。

  原来这些贼秃为了修炼妖术,与吐蕃淫僧勾结,将香客中稍有姿色的女子全都虏入这密室,用迷香熏倒。刚才所见的累累白骨,就是被他们杀死丢弃的女尸。又想起之前在水帘洞中所见的那具女子骷髅,以此推算,多半也是这些贼秃所为。

  白莲寺虽非峨眉山的大寺院,好歹也是蜀中香火极旺的名寺,想不到却是个无恶不作的淫窟!

  林灵素传音冷笑道:“小子,你现在知道谁是真正的邪魔了?这些贼秃打着佛祖的幌子,口口声声普度众生,暗地里骗人钱财,淫人妻女,也不知做了多少罪孽!从老子离开此地到今日,足足六十年,如果西天真有佛祖,为何不降下雷霆,将这些秃驴全都劈死?”

  许宣天性好打抱不平,虽知林灵素对道佛各派恨之入骨,此话未免以偏概全,有挑拨之嫌,但目睹此状,仍不由心有戚戚,牙根痒痒。暗想:且不说白莲寺藏污纳垢这么久,无人察觉。单说葛仙人为镇伏魔帝,以身赴死,偌大的峨眉山,除了圆寂的明空大师和那法海小和尚,竞没有一人挺身而出,又如何配得上‘慈悲’二字!对峨眉上下不由起了厌憎之意。

  那两个沙弥提灯走到垂幔前,小个儿沙弥道:“是她了!”将一个蜷卧着的女子从榻上拉了起来。白素贞听了这么久,早已杀机大作,那沙弥刚弯腰时,她立即从许宣背上一跃而起,丝带流云似的卷住沙弥的脖子,“咔嚓”一声,将其颈骨勒断。

  高个儿沙弥大吃一惊,还不等转身,脖子已被许宣那寒森森的龙牙刀抵住,吓得瑟瑟发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林灵素笑道:“这个秃驴,修行忒煞。云山顶上持戒。一从迷恋玉楼人,鹑衣百结浑无奈。毒手伤人,花容粉碎。空空色色今何在?臂间刺道苦相思,这回还了相思债。”这首《踏莎行》原是苏东坡任杭州知府时,审灵隐寺了然和尚奸杀娟妓一案时所写的判词,被他用在这里,倒也合适。

  许宣正想一刀结果那沙弥的性命,眼见那刘府女眷的身材与白素贞相若,那毙命的小沙弥个头儿又与自己差不多,心中一动,低声喝道:“要想活命,就老老实实听我安排,否则我把你剁为肉泥,拿去喂狗。”

  那沙弥面如土色,连连点头。

  许宣道:“刘员外现在何处?你们寺打算派多少人护送刘员外下山?”

  沙弥颤声道:“刘员外已在寺里住了七日,马车就在东厢房外候着。现在山上山下全是妖魔和道门各派,住持派我大师兄茅子元,带领八个师兄弟护送他回成都府……”

  成都?许宣大喜,仁济堂在成都设有分号,又与当地官府交情极深,到了那里,就如同到了家。现在道门各派都被吸引到了“鬼见愁”峡谷,正是逃脱的好时机!想到此处,当即勒令沙弥闭上眼睛,从地上捉来一只蟑螂,逼他吞下。那沙弥料想多半是什么毒蛊,骇得魂飞魄散,许宣刚一松开手,急忙又是抠挖,又是干呕,却怎么也吐不出来。许宣笑道:“放心,这只‘七毒绝命蛊’乖巧得很,没我的吩咐,不会吃你的心肝肠子的。但如果你不听话,动什么歪脑筋,那就另当别论了。”

  许宣剥除那小个儿沙弥的僧衣,穿在自己身上,戴上僧帽,转身稽首道:“这位女施主,贫僧护送你回成都刘府,意下何如?”灯光昏暗,乍一看去,果然与那小个儿沙弥有几分相似。

  白素贞这才明白他意欲何为,忍不住嫣然一笑。

  地道蜿蜒,石阶回旋向上,走了足足半炷香的工夫,才到顶处。那沙弥战战兢兢地推开暗门,爬了上去。许宣与白素贞跟着一跃而出。

  烛光如豆,布幔低垂,厢房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木榻,一卷薄被。密道出口设在佛龛前的蒲团下。

  三人方甫跃出,便听有人轻叩厢门,低声道:“觉明,觉知,好了没?”许宣将龙牙刀往那沙弥腰上一顶,那沙弥急忙应道:“来了,来了。”紧张之下,声音不免微微打颤。

  好在那人也没留意,接道:“马车就在后院里候着,大师兄很快就陪刘员外来了,你们收拾好了,可别露出马脚。”说完便匆匆离去。

  沙弥推开房门,领着两人穿过东厢长廊,朝后院走去。许宣二人服了那沙弥给的“欢喜销魂香”解药,又被凉风扑面吹拂,体内燥热大消。

  天上乌云初开,月光如水,映得四周檐瓦银白似雪。寺墙外青崖连天,一阵狂风刮来,云雾飞掠,传来若有若无的叱喝声,也不知是否道门各派在山岭的另一侧搜寻他们的下落。

  那沙弥恐惧至极,汗水涔涔,一路上双腿不住地发抖,几次险些绊倒。

  许宣暗想:白莲寺的住持既叫他大师兄护送刘员外,那什么‘茅子元’必定不会是个简单角色,瞧见他这副样子,哪能不起疑心?需得想个法子浑水摸鱼。待他瞥见院角的厨房,心中一动,道:“白姐姐,你和他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说罢,翻过栏杆,猫着腰掠人厨房。

  厨房内漆黑无人,他取出墙角的绳圈,放在酒瓮里浸湿了,拉伸出二十几丈远,一直绵延到后侧柴房的干草堆里。然后打着火折子,将厨房内的绳子那端点着,又若无其事地掠回长廊,用沾满黄酒的手掌拍了拍沙弥的后背,微笑道:“你们倒是酒色财气样样不离,很好,很好。走吧。”

  沙弥瞟了眼厨房内隐隐闪烁的红光,满心狐疑,却不敢多嘴,哆哆嗦嗦地领着他们拐人后院。

  院内巨松参天,树下停着一辆乌漆马车,几个和尚牵着马守在旁侧,见他们过来,纷纷稽首行礼。

  他们刚一低头,许宣立即打开火折子,将那沙弥的后背僧衣点着,顺势给了他后心一刀,同时抓起白素贞的手腕,踉跄狂奔,嘶声大叫:“离火老祖!离火老祖来了!”

  那沙弥浑身着火,不断地翻滚拍打,大声惨叫。那几个和尚脸色大变,正欲上前相救,“呼”的一声,隔院的柴房又冲起熊熊大火,有人叫道:“走水了!走水了!”众马惊嘶踢蹄,周围顿时大乱。

  众和尚纷纷拉住马缰,拔刀握棍,叫道:“觉知,快护送刘夫人上车!”

  白素贞蒙着面纱,在许宣搀扶下低头疾行,上了马车。

   “轰!”厨房内的酒瓮迸炸,青紫色的火焰直冲起三四丈高,照得院内通红一片。

  许宣狠狠地拍了马臀一掌,叫道:“快走!快走!”趁乱钻入车厢,翻身滚入座椅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