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羲岚的脸都红透了,真如三月里桃花开,如此害臊,真是可爱。”

 

自作孽,不可活。羲岚平日总是自信满满,处处欺凌弱小,这一日尽数被嘲笑回来。她原想事缓则圆,反正时间还长着,总有一天能和逸疏缓和尴尬的关系。但没想到逸疏某次交代“这回去神界可能久一些”后,一去便又是一百六十七年。

 

一百六十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期间羲岚在太微城听闻了诸多关于逸疏的传闻,知道他现在如日中天,却无机会与他联络。每次与子箫聊起他,子箫建议她写信给他,她都只是耍耍嘴皮子应承着,底下相当被动。

 

羲岚幻想过千百种与逸疏重逢的可能,但他真正回来的情形,还是远在她意料之外。那一日,太微城大街小巷都在议论,灵紫仙尊飞升去了神界。因民心所向,众仙举荐,天帝将新的仙尊从神界派遣而来,在蚀月祭坛进行授冠仪式,从此掌管朱雀天。而且,新的仙尊很是厉害,才两千七百多岁,上界便直接授予他太微的号。如此殊荣,自三皇时代至今,还是头一遭。听到此处,羲岚想到新仙尊和逸疏同龄,都没想到这人就是他。直到逸疏回到仙界,第一时间找到她与子箫,满面喜悦地亲口告诉他们这个消息。那一刻,他身披锦袍,腰系冷月璧,英姿勃发,神采飞扬,真是有那么一点点好看。

 

随后,他们一同去蚀月祭坛参加了授冠仪式。

 

过了很多很多年,羲岚都不会忘记那一幕。白云轻抹祭坛,火神祝融为逸疏戴上朱雀冠,两只凤凰衔着九霄紫罗袍远远飞来,似带来了九天上最美的祥云,轻轻搭在逸疏的肩上。顿时金光星散,仿佛与他融为一体。凤凰在他周围盘旋啼鸣,百花凌空绽放。

 

除了祝融,日神羲和、月神望舒、水神胤泽、土神南池、风神练轩、金神蓐收、木神句芒、雨神商羊等等众神也参与了仪式。在众仙朝拜新任仙尊与诸神的严肃时刻,羲岚和子箫交换了个眼神,笑得特别开心。逸疏走下台来,掌声雷动,他不为所动,神情严肃。但经过羲岚与子箫身边时,他偷偷丢了个眼色给他们,还有些孩子气地眨眨眼。正巧这时祝融和胤泽叫他,他赶紧收敛了笑意,正色与他们说话。

 

仪式结束后,诸神回到神界,逸疏在太清殿宴请众仙。太清殿悬空而建,为流云霞光笼罩,内有芙蓉绣帘、火凤屏风、水晶春台、翡翠灯笼、紫府琼浆、茶烹玉蕊,极尽奢华。羲岚和子箫被安排在一桌,只见仙厨来往不绝,鸾刀频斩素鳞肉鹤。满桌金箸玉碗,肥鸡壮蟹,连招待众客的开胃酒,都是奢侈的流霞酿。许久没有参加这样热闹的活动,羲岚兴致高昂,空着肚子便灌了自己几杯酒。

 

同桌一位蓝袍青年道:“哎哎哎,这位姑娘,流霞虽不算烈酒,但极易致醉,你现在喝这么快,只怕撑不到后半夜啊。”

 

“呵呵,一看阁下便知是别的天域来的,不知羲岚之海量,堪称饮如长鲸吸百川啊。”答话之人是掩月灵女,羲岚与她有过几面之缘。

 

“原来是北落仙子!在下久慕北落仙子美名,‘北落羲岚,色如天香;八斗高才,千杯不醉。’却因初到太微城,不识贵人。失敬,失敬。”那蓝袍青年忙起身拱手,做了自我介绍。

 

羲岚客气地回了礼,又转头对子箫道:“仙界还有这般厉害的北落仙子,可惜和我这懒姑娘撞了名,不然堪称完美。”逗得周围人都笑了。

 

蓝袍青年道:“北落仙子好生有趣。”

 

与他同行的金袍上仙笑道:“那也得看看是什么人的朋友。物以类聚都不懂么。”

 

蓝袍青年满面钦佩:“是啊,太微仙尊智勇过人,年少有为,不愧是跟过胤泽神尊的人。这一路走过来,仙尊也是顺水顺风,鸿运当头,让人羡慕、羡慕。”

 

众人都纷纷赞同。羲岚在心里偷笑了片刻,只道他们都不了解逸疏的过往。

 

“我们太微仙尊的喜事可不会止步于此。”金袍上仙一脸“你懂的”的笑意,下巴对着逸疏的方向偏了偏,“看见那跟在仙尊身边的两位美女上神么?或许都是未来的太微夫人呢。”

 

同桌几个姑娘当场变了脸色,其余人则好奇地打探喜事。羲岚怔忪半晌,随即反应过来,现在逸疏已是仙族至尊,若他想要再度往上走,只能飞升为神。而神仙界素来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常态下,神族与仙族不联姻,一旦联姻,则表示神族有意令仙族飞升。过去神仙结合,往往都是男性神族娶女性仙族,反过来的情况极少。看那两位神女的穿着打扮,还不是普通神族。她们若都想嫁给逸疏,意味着逸疏确实前途无量,她们也有意提携。

 

羲岚觉得有些想不通。怎的眨眼工夫,她与逸疏的距离已变得如此遥远。在她的记忆中,逸疏分明还是被人放风筝嘲笑的布衣,是需要她出面拯救的。

 

 

 

 

 

第22章 第十幅画 比翼情(二)

 

 

子箫看出她的异样,靠近了些,低声道:“羲岚,你还好么?”

 

羲岚骤然抬头,往四下看看道:“没事,我在想这太清殿的风光甚美,回去可以画成一幅画。”

 

“这主意不错。”

 

“可惜我比较喜欢画会动的物事,不太喜欢画建筑。这样,我俩合画一幅,你画楼阁高台,我画众仙云霞。”

 

“好。今日人这么多,我们可以把画扩大些,丹青便以赤红为主,你觉得如何?”

 

一聊起绘艺,羲岚和子箫就有无数话题可聊。旁人见他们聊得尽兴,也没人插嘴,但心里都有了七八分猜测。后来羲岚端着酒杯去了门外楼台上,想研究研究窗外之景如何描摹。这还是她第一次登上太清殿,只见金光万丈,红云连绵,下有太微光景,山峦河流,楼宇高高低低,有的依山傍水,有的群集城内,有的高悬飞石之上,参差不齐,流畅如川,巍峨如崖,又有群鹤列鸾徘徊其中,不时从羲岚面前飞过,抖落满楼台的羽毛,构成了亘古不变的一幅明艳画卷。

 

不一会儿,掩月灵女和另一位白衣仙女也走了过来,与羲岚攀谈了几句。掩月灵女道:“羲岚,你和云霄仙君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那是,我俩都喜爱书画,人生追求也差不多,也是多年志同道合的老朋友了。”羲岚笑了笑,举杯喝了一口酒。

 

“如此般配,何不结为夫妻?”

 

羲岚差点把酒喷出来:“什么?夫妻?!”

 

白衣仙女道:“是呀,适才我见你们聊天,子箫望着你的眼神,那可真是温情脉脉。他肯定喜欢你。”

 

羲岚摆摆手道:“子箫对谁都是这样温情脉脉,他就这个性格。”

 

“那你也可以考虑跟他在一起呀。这样好的郎君若不尽早抓住,恐怕以后再没有机会了。”掩月灵女叹了一口气,“就像逸疏,我曾经与他交好,现在当着别人,却只能唤他一声‘太微仙尊’。得知他要娶神女,桌上姑娘们的反应你也看到了,恐怕都悔青了肠子。”

 

羲岚笑道:“或许是因为你们有些注重仙位尊卑。对我来说,不管是太微仙尊还是太微神尊,是娶了凡人还是娶了神女,逸疏还是逸疏。”

 

“话是这么说,可一旦他成为神族,去了神界,你也不大可能再见到他了,不是么。”

 

是啊,逸疏终有一日会去神界。到时,这百年来翘首以盼的离别,会变成寻常生活的一部分。想到这里,羲岚想掩饰失落都觉得有些困难。她也叹了一口气道:“作为朋友,只要他开心便好,只要有心,总会相聚。”说到此处,她又笑了起来:“好在子箫和逸疏不一样,他没那么大的抱负,当守戍笔吏都几千年了,也没见他想离开东月楼台。这个朋友还是能留住的。”

 

“真是傻丫头!”掩月灵女轻推她的额心,“正因如此,你才更要把子箫牢牢绑住。不然以后他娶了妻,还有可能会这样陪你吟诗作画么?怕得淹死在妻子的醋海里。你绝不可能有机会见他。”

 

羲岚这才理解了她们的苦心。虽然她隐约觉得,她和子箫不应是夫妻关系,他在她心中一直是好友的感觉。然而,失去逸疏的痛苦确实太重。若失去子箫也会这样难过,那她还是决定要慎重考虑她们的提议。当然,这话她可不能当着外人说出口。她一脸慈祥的微笑:“我决定承认你俩说的都是废话。”

 

两位仙女都笑了起来。

 

“你们在笑什么呢,这般开心。”

 

听见这个声音,仨人都惊讶地转过头去。逸疏正站在她们身后,说话对象是“你们”,目光却一直留在羲岚身上。羲岚对这样的目光并不陌生,三百年前,她赶走欺负他的人时,他也是这样温柔地望着她。这一刻,不明缘由的,她心中的难过加剧了,整颗心都被利刃刺穿了一般。

 

白衣仙女以扇掩嘴,坏笑道:“我们在笑小女子芳心初动!羲岚喜欢子箫,子箫也喜欢她!”

 

逸疏愕然睁大眼,像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羲岚没想到她这样能闹腾,抽了她的扇子打她脑袋:“我看你是芳皮初痒了。”

 

白衣女子哎哟哎哟叫着小步溜开。掩月灵女也跟着她转身走掉,却不忘回头起哄道:“仙尊,羲岚和子箫早已情投意合,就差最后一口气儿了。你和他们关系好,要帮忙撮合撮合呀!”

 

羲岚飞出扇子,施法让它追着她俩打了一路,直至她们消失在拐角处,而后转过身,对逸疏无奈地摇摇头:“这俩姑娘真是脑瓜坏掉了。”

 

逸疏缄默片刻,低声道:“羲岚,她们为何要开这种玩笑?”

 

是时有凤羽旋落,玉桂垂坠,缀了逸疏一身白袍紫衫。不知从何时起,记忆中的少年,已经长成了英气勃发的盛年男子。他头戴朱雀紫冠,身穿九霄翘肩罗袍,脸还是以前那张脸,却因衣着气度与以往大有不同。从前只要不开那张毒嘴,不论穿着如何普通的衣衫,他都是一个无瑕的美少年。而不过三百年时间过去,他最为醒目的已经不再是面容。他是太微仙尊。就连问出这样普通的话,都有一种质问僚属的气势。而且,他没有再叫她“岚岚”。谁说功业不会改变一个人?羲岚觉得自己有些天真可爱。

 

“可能因为她们看出了点端倪吧。”

 

“什么端倪?”

 

羲岚明显感到气氛紧张起来,但还是露出了喜滋滋的笑容:“当然是看出我喜欢子箫啦。”

 

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逸疏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像什么都没听见。她害羞地扭了扭身子:“不过不可以告诉他,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

 

“我不会说。”逸疏的声音也无甚起伏。

 

“逸疏,要不你帮帮我,看看怎么把子箫拿下。”

 

“你自己想办法。”

 

逸疏转身回到宴席上,一次也没有回头。

 

羲岚脸上的欢愉也烟消云散了。她不会忘记逸疏说过,在他心中,她是妻子。可是,妻子可以是爱的人,也可以只是负责的人。“太微夫人”可以是太微仙尊爱的女人,也可以只是政治联姻的利器。他并没有说过爱她。而且现在过了这么多年,他是否还有当年的念头,不论出于什么原因,他们都不适合走在一起。他兢兢业业,她散漫闲逸;他胸怀大志,她随心所欲。她尊重且理解逸疏的选择,也爱自己的人生。只是两个有着不同追求的人,没有谁对谁错。可是,他们若勉强凑对,必定会有一个人是错的。

 

从逸疏当年写的那首诗就能看出来,他想要的东西她给不了,那些神女却可以。想到此处,羲岚在心底长叹一声。斩断一个注定悲剧的开始,她没有错。

 

她也不后悔,只是感到遗憾。

 

逸疏活了两千七百六十二年,此夜头一次喝到烂醉如泥。子箫和其他人试图扶他离开太清殿,他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一双眼睛睁着,却跟失明一般暗淡无光,转也不转;明明还有呼吸,却周身冰凉僵硬,跟死了一样。是人都知道逸疏冷静自持,没人见过他醉成这样,还都以为是他当上仙尊才如此尽兴。

 

他的失控也仅有这一夜。第二天起他身体极为不适,但一刻也没耽搁,便到朱雀殿没日没夜地执行公务,开始了他在太微垣的第一个工程,龙腾书谷。他与朱雀司空聘请了最杰出的仙匠,动用了大量神力与人力,凿石作楼,剜苔剃藓,足足倒腾了近百年,才把太微城郊一整座瀑布大山改造成一座豪华书院。建成之后,此地变成仙界最大的藏书院,自然也成了著名旅游景点,吸引无数隔壁星宿的游客们观光玩耍,逸疏自己却没什么时间去享受这份成果。

 

这百年来,羲岚过得倒是比以前还潇洒了些。

 

要论仙酒之最,绝大多数嗜酒者都喜欢流霞。流霞盛名在外,每饮一杯,数月不饥,羲岚却认为有些名不副实。她尝遍仙界美酒,柳酒若称二,流霞只能靠边。柳酒全名柳川泉酿,顾名思义,是朱雀七星柳宿上咮川产的名酒。朱雀天的酒都甘醇而性烈,这柳川泉酿更是猛药一剂,传闻神饮醉一日,仙饮醉七日,灵饮醉一月,人饮醉半年,跟死了也没忒大差。

 

一日,羲岚跟子箫溜达到柳宿游山玩水,采个景,写个生,在当地见曲车经过,她那个垂涎三尺,脚跟钉在地上似的,不论子箫如何劝诫,她都坚持拖了几大车酒坛子回归太微城。这世上还有何事能比书画饮酒晒太阳更加惬意?翌日清晨,她包了一只鸾鸟,拖着她的酒车,浩浩荡荡飞去了龙腾书谷。

 

龙腾书谷盘绕在高山飞瀑之间,有良辰美景,白鹤亭皋,装书的格子深陷山石之中,格中有枝丫缠绕,只要将竹简放回其中,它们便会与枝丫结合而生如花木。这里人潮涌动,想霸占个好地方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羲岚去得早,挑了山中地势最好的桃花亭,把喜欢的书堆到亭中,斟了一杯白螺酒,一边品酒赏花,一边倚亭啃书。

 

羲岚的酒量,以她自己的话说,是“还能喝些”,以酒仙的话来说,是“可与日月相抗衡”。因此,即便是烈如柳酒,猛灌十多壶下肚,她都没能醉倒,只是百无聊赖地读着《三皇诗集》。这本诗集是仙家文化之精华,是上界老家伙们的心头肉,出于供职需求,很有必要多做研究。然而,那个时代的诗歌花样很少,翻来覆去都是讲华胥氏、燧人氏还有他们的娃们,用词规中规矩而刻板,没什么嚼头,实在配不上嘴里辛辣的柳酒。羲岚觉得,要来些够劲儿的。她从一堆竹简中翻出了《夜合花记》,拉开一看,眼睛便弯了起来。也难怪这本书一度被列为□□,因为故事实在是太香艳,随便扫一行,都是这类段子:

 

“珠箔金阙,玉郎轻扇。珠箔金阙,换不来莺娘色如花;玉郎轻扇,挪不开凝目情如春。孤云鸥鹭月满天,美人何处与共箫。好莺娘,奉酒入口亲喂饮,玉郎烟波眉目暗传情。你问那仙界万年韶华怎的好,候得良人方待晓。千金难买缠绵夜,贪恋香衾懒下床。真真是人生得意恣畅欢,一醉三生千年梦……”

 

读到了两个时辰,喝了几十壶酒,几片桃花瓣落在竹简上。羲岚把它拂开,读着读着,甚至觉得有丝竹做伴……但过了少顷,她发现不是错觉,是真听见了一抹箫声。那箫声平稳却孤僻,如在百花中挺拔而立的一树寒柏。时有仙鹤飞过,振翅之声绽破云烟,却掩盖不了箫声的凄美,反倒令她浑身汗毛竖起,忍不住提着酒壶与竹简起身,寻向箫声源头处。原是有人站在一树桃枝下,背对她吹箫。她走过去一看,那人竟是逸疏。她拍了拍他的背,他转过头来,望着她的眼神还是那么温柔:“岚岚,这么巧,你也来此读书?”

 

她瞅瞅他,有些醉意的眼中,他那天生丽质的脸蛋也被放大了,比书中的玉郎不知要高贵多少,好看多少。然后,他走过来,作势要牵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