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草伤不知入世,

凋时再悔嫁秋夕。

第五首:

九凤龙蹄此夏思,

黄金桂树生银丝。

沧江醉恨深十载,

大地关情爱旧时。

最记神尊逸兴气,

千杯碧涧疏光移。

鼋鼍负屃不重见,

大利江山悔怆凄。

第六首:

新香碧树附此岩,

火雀斜阳草生烟。

画杖芒鞋出深野,

吾歌洛夜月爱山。

七天帝相惜逸典,

秀丽千金且疏观。

灿烂琼花今不谢,

徒得玉色惧悔言。

第七首:

前生后世皆如此,

上榻别屐白发生。

六界七天一样深,

孤零菟草孤客爱。

孤客曲画才偏逸,

一夏青梅梦已疏。

玉盖华灯云去不,

成空往事醉成悔。

“我来看看北落仙子的大作。”子箫笑着看完前六首,最后一首颇拗口,本想问个缘由,再低头回顾一次,瞬间懂了。他叹息一声,转而对逸疏道:“逸疏,你看羲岚写的诗。”

逸疏漫不经心地读了前两首,到第三首看见开头便是子箫,眉心微蹙了一下,但还是耐着性子读下去。读到第四首最后四句,他停住了,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四句上。所以,仙君子是子箫,她是菟丝。秋夕是谁?他么。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亲眼看见这些诗句,逸疏还是难免感到冲击。再回想前一夜他只让晋蝶刺绣,通宵达旦地望着她的侧颜出神,觉得胸中一股无名火烧起,难以平复。子箫见他不动,不确定他是否看懂了,也不确定羲岚是否希望他点破,于是佯装品赏道:“我看这最后一首写得不错。”

逸疏抖了抖纸张,神情漠然,但脑子里嗡嗡作响,完全无法思考。他扫了一眼最后一首诗,一眼只看见了中间四句:“六界七天一样深,孤零菟草孤客爱。孤客曲画才偏逸,一夏青梅梦已疏。”

若说前面还有模棱两可的地方,此处便再没了。逸疏素来不喜诗画,喜欢诗画的人是子箫。他再也无法读下去,放下纸道:“你们聊着,我还有事要去朱雀殿,先出去了。”

子箫道:“等等,逸疏,羲岚写的诗颇有韵味,你不给点评价么?”

逸疏站住脚,侧回头笑道:“任何君子见了这诗中的菟丝,恐怕都会怜香惜玉。遗憾的是,感情最重要的是两情相悦,旁人无法插手。”

羲岚未抬头看他,只在麻痹地磨墨,觉得一颗心都冷成了寒冰。子箫也没料到他会说得如此绝情,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口。然后,逸疏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见他走远,子箫无奈道:“羲岚,你了解逸疏,他心里越计较什么,就越爱对什么事嘴硬。你别被他这番话气着,我相信他对你是有感情的。他纳妾多半也不是因为女色。若为色,在仙界纳妾便可,又何必大费周折,跑到九州去弄个凡女上来?他或许是有心事,才会躲到九州那么久。或许是因为神界之事。”

逸疏过去不仅是胤泽的僚属,还与他有近似师徒、弟兄的情义。他们在战场上同生共死,逸疏可谓是助胤泽登上神尊之位的第一功臣。但待到四海平定,他才发现胤泽性情凉薄,打仗只为立功过安逸日子,还时常与妖魔有来往。他百般劝诫,胤泽也全当耳边风。这与他的初衷差别过大,他决定不再追随胤泽,只把心思放在建设神仙界上,同时致力于仙术研究,盼能守护好仙界疆土,后因有所建树,被上界封为太微仙尊。地位升高后,逸疏的处境反而更加危险。胤泽在神界的敌人知道他脱离了胤泽的势力,想要暗中拉拢他。逸疏个性如此,自然不给面子,结果弄得两面不是人,明里暗里已经被神族多次使过绊子。羲岚很早就察觉了这些事,也很早察觉了逸疏确实仙力极强,本事极大,责任感极强,在人际方面也是极度缺心眼。所以,她才成亲不到一年,便想跟逸疏生个娃,以便有至亲辅佐他,稳固他在太微垣的地位。目前看来,这事用不着她来操心了。

羲岚轻笑道:“他自然不是好色,也不是因为神界之事,他只是遇到真爱了。”

“你觉得他爱晋蝶?”

“对。”

子箫反复思索逸疏过去对羲岚的种种,再解析自己对他的了解,怎么想都觉得逸疏对晋蝶不是认真的,但又难以找出证据说服自己,只能转个话题,指了指最后一首诗道:“对了,你写你的诗也罢了,为何在此处调侃我和青寐?”

羲岚扬了扬眉道:“因为你对青寐也是真爱,就像逸疏对晋蝶那样。”

第26章 第十二幅画 长相忆(一)

逸疏的种种行径,的确证明了晋蝶是他的真爱。自他带晋蝶回太微城,朱雀天对此事便争议颇大。女子们不用说,个个心寒,毕竟先前她们抨击男子花心,都是用太微仙尊来做榜样。待娶中的男子们只求逸疏速死,缘故是自己的待年之妇因为逸疏不理自己了。除此之外,大部分男子,尤其是家中有只母老虎的已婚男子都觉得逸疏霸气敞亮,就应该享齐人之福,让小老婆压压大老婆的威风,这才是妥妥儿的人生赢家。可不管别人怎么说,逸疏都不曾有过半分动摇。他事务繁忙,大部分时间都在灵紫殿独自入眠,偶尔招晋蝶过去共寝。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逸疏也是个专一的人。因为有了晋蝶后,他就再未与羲岚共寝过。他连羲岚的手指都没碰过。在外他对羲岚尊敬有加,奉为上客;若有神界赏赐,最好的东西总会留给羲岚;出席重大场面也只带羲岚一人。但纸包不住火,逸疏与羲岚无夫妻之实的流言,也渐渐从九霄殿内传了出去。别人在背后偷偷议论羲岚被冷落,或同情,或嘲笑,她的婢女听了都分外气愤,她却没有太大看法。她的人生态度原本便是今宵有酒今宵醉,别人的目光可能不太重要。她只在意一个人的感受,但那个人现在显然不在意她的感受,所以她也没什么好在意的了。

当然,大部分姑娘讨伐逸疏的同时,也有一些姑娘心情很是雀跃。自打逸疏娶妻,她们对他都不太敢有非分之想,而且服气。但他纳妾之后,她们都看见了生机,想他既然会纳第一个妾,标准也不怎么高,势必会纳第二个妾,于是开始对逸疏投怀送抱,美丽的、温柔的、贤惠的、机灵的、明示的、暗示的、热情的、羞涩的,样样俱全,却全部碰了钉子。这令她们非常不服气,却也再度说明逸疏是个专一的人。

至于晋蝶,从初遇逸疏之时,她就深陷囹圄不可自拔,知道他有妻室,还是飞蛾扑火冲向他。她暗暗发誓,哪怕当他的侍婢,也要留在他身边,只要能伺候他、看着他便好。能成为他的妾,已经大大超出了她的意料。她嫁入九霄殿是从侧门进入,阵势自然与羲岚逸疏成亲时不可相比,所以也知道她与羲岚的地位不可相比。她与羲岚见面的机会不多,只要见面,对羲岚总是毕恭毕敬,且极为满足于自己所得到的一切。然而,人与仙之间有个差别,便是人更加欲壑难填些。晋蝶已飞升为仙,但到底曾经是个人。她察觉到逸疏和羲岚之间有很大的裂痕,纵使羲岚被仙界无数男女老少追捧,在逸疏眼中似乎也不是什么吸引人的姑娘,反倒是自己对逸疏更重要些。几百年后,她的心思也从感恩戴德,变成淡然处之,后变成暗中得意。

每次逸疏赠予妻妾宝物,晋蝶从未见过那么多上界的奇珍异宝,心中欢喜,总会带出去嘚瑟一番。仰慕羲岚的仙女瞅她不顺眼,偶然间轻描淡写道:“太微仙尊即便把整座太微城都送给北落仙子,恐怕北落仙子也不会显摆。”想到自己得到的东西确实不如羲岚,晋蝶总是有些不安。人一旦把自己看高了,便不太能接受别人看低自己。后来,若有人对晋蝶有一点点不恭,提及她的妾位,或言语中有一点点拿她跟羲岚比的意思,她都会有些不舒服。而且,即便逸疏和羲岚的关系已经淡成那样,人们还是喜欢把太微仙尊与北落仙子放在一起,称他们是仙族眷侣中最般配的一对,决口不提她,令她更加不舒服。

确实,羲岚很貌美,但她也不差;羲岚有才擅书画,但她也会弹琵琶;羲岚是仙,但她现在也是仙;羲岚确实盛名在外,但她持家贤淑更有正室风范……除了出身,她想不到自己有什么地方比羲岚差。而且,她还比羲岚年轻,没有羲岚嗜酒又散漫的坏习惯。羲岚时常睡到中午才起来,动不动便往外跑,她可是天未亮便已收拾打扮好、开始伺候逸疏了。如果再来一个孩子,她没道理不能成为正室。

可是,逸疏与她同房,从不给她怀孕的机会。她每次追问,他只说还不是时候。她隐隐有些担心,并未细想,直到有一天,她把最喜欢的耳环弄丢了一只,翻遍灵紫殿都找不到,于是在婢女的建议下,买了一面照屋镜。通过房屋主人施法给予许可,照屋镜可呈现出室内过去的情景。她让逸疏帮忙施法后,便用镜子查看过去一个月内灵紫殿寝宫的情景,顺利在窗外花盆里找到了耳环。她觉得镜子颇有意思,又查看了寝宫内更遥远的历史。结果,她看见了羲岚和逸疏的过去。

那时的羲岚跟现在截然不同,举步投足像个小姑娘。她提着裙摆在镜前转了几圈:“逸疏,今天是七夕呢,我们也来学学牛郎织女鹊桥会如何?你看我今天穿得如此飘逸,有没觉得倾国倾城?”

“织女一大早便急急地出门了,她可没你臭美。”逸疏嘴上说得嫌弃,目光却未离开她。

羲岚眨眨眼,回头笑道:“原来你发现了?今天我把眉毛画长了一点,好看么?”

“你可以把中间也连起来,这样就变成了一字眉。”

“你先试试嘛,我随后。”

“不必不必,这等好事,留给夫人便好。”

“来,我来为我夫君画画眉。”

“羲岚,我警告你,离本仙尊远些!”说是这样说,逸疏嘴角已经有了笑意。

“七月景,宜醉不宜醒,我喝多了耳朵儿不好使。前方那眉目如画的仙尊速速停下来,容我慢慢说与你听……” 接着,羲岚追着逸疏满寝殿跑。最后逸疏被逮住了,还是不能幸免地被她把眉毛连成了一条线。看她笑得在床上直打滚,他捏着她的脸摇晃道:“好玩么,好笑么。”她同情地抱住他,说夫君乖,别难过,却笑得更加厉害了。

看到此处,晋蝶手指微微发抖,又查看了另一日的场景。这一日,羲岚和逸疏一聊到未来要孩子的事,羲岚问他若可以选性别,他想要男孩还是女孩,他说要男孩。她问为何,他道:“咱们家大女儿都已如此闹腾,来个小女儿,该如何是好?”

羲岚道:“放心,小女儿会安静的。因为女儿都像爹爹。”

逸疏扬了扬眉,轻描淡写道:“那大女儿为何不像我?”

羲岚微笑道:“因为大女儿不想一开口说话便被人打。”

“……”

羲岚很不如愿以偿地被逸疏挠痒痒,又一次笑滚在床上。

镜子里的逸疏与晋蝶认识的太微仙尊,完全不是同一个人。她想,会不会是因为逸疏那时候还年轻,现在变成熟了?可是哪怕是在过去,当房间里只有逸疏一人或有下人在时,他的言行举止都与现在所差无几。那么,让他如此孩子气的原因,是……羲岚?

然后,她又翻到了一段过去:有一次,羲岚一口气画了数幅画,灵感被榨干,灰心丧气地伏在桌上:“逸疏,你说会不会有一天我的画法过时了,没人喜欢该如何是好?到时没人给我供职,连饭都吃不起。”

“你还有夫君,夫君有钱养你。”

“我要的不是钱,是人生的意义,是身价。禁止讨论猪市。”

逸疏平静道:“我买你。你多贵我都买。”

羲岚看似被触动了,却依然佯装无事道:“没人喜欢我,身价再高也无用。”

“即便全世界的人都不喜欢你,我也喜欢你,还有你的画。”

羲岚一点也不难过了,连那一点点矫情也不愿意再伪装,只笑盈盈道:“真好,我还有夫君。”

“是,你还有夫君。我真羡慕你,因为我没有夫君。”

羲岚直接挂在他的身上:“这样我也不怕江郎才尽啦。”

“当然不会江郎才尽。要知道,我在仙界认识的所有姑娘里,我妻羲岚是最美、最聪明、最有才的。”见她脸上笑容越来越深,他又淡淡补充道,“也是最矫情的。”

羲岚微笑着沉默了许久,道:“我也爱你。”

逸疏叹了一口气,拿她完全没法,只能捏了捏她的脸颊。见她笑得这样美,他眼中微微一动,仿佛不能思考了,只捧着她的脸深吻。

他们吻了很久很久,吻到后来,逸疏的呼吸都凌乱了,却依然不满足地亲吻她的发梢和眉间,再流连到她的唇上。

如此缠绵之事,晋蝶从未经历过。他极少吻她,深吻更是从未有过。而且,即便是在共赴巫山、她呜咽流泪的时刻,他也是冷静克制的,从未有过亲吻羲岚时这般情动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