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过我不理解,魔族为何要封印逸疏?因为他妨碍魔界的灭唐大计?”

 

“这是部分原因。主要原因是,他杀了很多魔族,被紫修看上了,但宁死不屈,紫修一气之下,下令将他封印了。”

 

羲岚俨然道:“原来紫修有这种癖好。”

 

河泰道:“北落仙子你别闹了行么,你明明知道大魔头是惜才如周公。”

 

花子箫道:“雨神郎君一语中的。撇开诛神如麻这些事迹不谈,紫修是个全能之才,舌灿莲花,精通用人之道,胤泽神尊都被他招揽堕落为魔过,逸疏能扛到他来硬的,还真是因为逸疏脾气倔。”

 

“其实,还有个原因。逸疏在九天六界中最反感的人就是紫修。”

 

“为何?”

 

“他曾跟我说过很多紫修招人厌的点,其中一个是用情不专,玩弄了昭华姬。”

 

河泰道:“神魔结合确实天地不容,但不是相传昭华姬是大魔头明媒正娶的妻么,谈不上玩弄罢。再说,逸疏讨厌人家用情不专,然后自己纳了个妾?大魔头可没纳妾。”

 

羲岚道:“以我对逸疏的了解,他自打脸以后,很可能会更讨厌紫修。”

 

河泰道:“……”

 

花子箫道:“……”

 

太子继位并未能为大唐带来喜讯,安史军爪牙持续向大唐四面八方扩张。安庆绪设尹子奇为大燕河南节度使,领兵攻打河南城镇,以电光石火之速,把河南扫荡了个遍。至至德二年元月,除了军事要地睢阳,所有城镇全部沦陷。唐河南节度使张巡领三千兵到睢阳与太守会师,以几千人抵御尹子奇的十三万大军全力攻击,堪称以卵击石。但他们都知道,若睢阳也沦陷,叛军打入江淮财赋之地,大唐的命数便可以画个鸭蛋了。

 

逸疏的封印薄弱之处,刚好在睢阳南面。羲岚骑马赶到之时,只见城外河水流血千里,浮尸万人,腥味熏天,熏得她险些晕过去。城外的尹子奇大军驾着冲车轰隆隆往前撞,城上的张巡指挥士卒不断往下扔投石、放飞箭。叛军死了一片又一片,后面的士兵踩着前面的尸体再度杀上去。喊杀声、哀号声连成片,两边军队杀红了眼,居然没什么人看见羲岚偷偷溜到睢阳南门外。南门外是前些日子的修罗场,门前一堆尸骨。花子箫站在死人中央,守着一道由地面射出旋转的金光,似已等候多时。见羲岚小心翼翼地避开尸体踩过来,花子箫给了她一把刀:“这个结界能对神仙妖鬼造成重创,唯独未对凡人设防,也算是魔族轻敌罢。你记得用这个斩去修罗金兰的束缚。”

 

羲岚接过那把宝刀,看见那金光结界下方刚好有个死人,吞了口唾沫,闭着眼踩下去,但脚还没碰到尸体,整个人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吸走。再度进入的世界阴冷幽暗,一条箭一般的长径犹如黄泉,铺满白骨与鲜血,直通向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她打了个哆嗦,顺着这条路往前走。

 

走着走着,路上的鲜血与白骨越来越少,反倒逐渐被金色的兰花代替。在道路尽头,千万修罗金兰盛放之处,有一个人被枷锁禁锢,双手张开,与身体拉成十字,头却沉沉地勾着,长发也倦怠地垂下,发尾因异界空气轻微悬动。羲岚心中一凛,朝他飞奔而去:“逸疏!!”

 

听见熟悉的声音,逸疏缓缓抬头,却连露出意外眼神的力气都无,只是嘴角勾了勾。他每有一点细微动作,那些缠住他的藤条便会收紧,源源不断地榨取他的仙力,四周金兰因此变得更加夺目。羲岚用子箫给的刀斩断他身上的藤条。解开束缚,他滑落在地。见他嘴唇苍白,浑身上下都是干涸的血迹,羲岚难过得快哭出来了,捧着他的脸道:“逸疏,你保持清醒,我这便驮你出去。”

 

他双目空洞,碧色的眸子也暗淡无光:“逸疏是个负心人,不配得到夫人的痴心。而我更只是负心人的影子,是夫人用千丈幻毫绘制的一幅画……夫人为何要这样傻,如此费心来寻我……”

 

羲岚用力摇头:“我知道你不曾负心。一切都是误会,让我们错过了那么多年。”

 

“误会又如何,错了便是错了。是我背叛你,是我让你守活寡直到一生终结。即便你原谅我,我也无法原谅我自己。”

 

“我也有错啊。当年你当上仙尊,是我太幼稚,又太顾及自己那点尊严,跟你瞎说什么我想嫁给子箫。我若不这样讲,即便你忘记了一切,也不会闹到最后的局面。而且,你看,都是因为我,你才会变成如今这样……若不是为了救我……”想到逸疏的寿命与仙元,羲岚心酸得几乎说不下去,“不说了,我们扯平了,好吗?”

 

“你都不懂。即便到现在,我还是不能记得我们曾经心意相通过。我只记得我是如何伤害你、远离你,又是如何永远失去你的……”

 

“那又有什么关系,不过一年而已。你不记得当初我们心意相通,我们再重新开始就好。”说罢,她捧着他的脸,将嘴唇贴上他的,又退回来认真看着他,“现在,你可知道我爱你了?”

 

望着她湿漉漉的眼睛,逸疏的眼眶也红了。他喉结动了动,喑哑道:“我也爱你。”

 

“我早知道了,拆穿你,你还不承认。”

 

逸疏悲哀地笑了起来:“岚岚,你太傻了。我根本无法给你未来。上次是你成亲的日子,现在又是我最想见你的时刻,你总是这样出现在我面前,要我以后该如何……”

 

羲岚笑得比他灿烂,泪珠在眼中星子般闪亮: “打住,别说晦气话。我们还会有很美好的未来,不要放弃。想想你身边的人不是别人,是我,你的妻子羲岚。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一起努力,好不好?”

 

逸疏僵了僵,只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她抱入怀中,深深呼吸着她发间、颈项的气息,再也不愿放手。羲岚本来是开心的,眼泪却大颗大颗滚下,后来放纵自己在他怀里哭出声来。他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紧紧抱住她,告诉她,他一直在。

 

她想起潼关失守后做的摇光山之梦。原来,梦里的她如此娇气,不是因为回到少女时代,而是因为在逸疏身边。现在重见逸疏,她和那时没什么区别。

 

把逸疏从封印中救出来,花子箫与他们叙旧了半日,便回到了鬼界。羲岚把逸疏带到驿馆休息两日,待他体力恢复些,准备与他出发回行在。临行前,逸疏进入睢阳城与张巡见了一次面,让张巡把尹子奇打残,万不可杀死。张巡好奇缘由,但想到提议者是邢少师,也未多问。

 

回到灵武后,听闻邢少师回来,天子不胜欢喜,军营士气大涨。但只有羲岚和逸疏自己知道,他只是一个幻影,寿命比凡人还短。此次被紫修禁锢,仙力严重折损,随着时间推移,他的生命力会越来越弱,不知能支撑到几时。凡人只能用千丈幻毫变化出一次实体,羲岚不再是仙体,不可能再画出无数个逸疏。所以,他们只能争分夺秒完成最后的使命,助朝廷平定安史之乱,阻止魔族入侵中原,再寻得令逸疏幻影延长寿命的方法。

 

这个节骨眼儿上,有敌军阵营消息传来:安禄山病危,立安庆绪为太子,并让他即刻继位称帝。朝廷派遣的密探调查得知,其实安禄山已死。因为安禄山偏心段氏的儿子,总有废长立幼的念头。安庆绪对此极为不满,和属下串通好,把自己亲爹杀了。安庆绪做得极其隐蔽,安禄山之死依然动摇了军心。听闻这一消息,朝廷上下尽是欢呼。

 

当夜,逸疏以仙术穿行至范阳,潜入史思明军中,听见史思明在幕府里似叹气,又似松了一口气。儿子史朝义问他缘由,他一时松懈,说出了一个隐藏多年的大秘密。原来,史思明与安禄山是同乡,当初在安禄山父亲的葬礼上,看上了安禄山后母的人不止安禄山一人,还有史思明。安禄山娶了后母,史思明一直心有不甘。后来安禄山逃亡之际,有唐军路过部落,史思明带人把他们全部杀了,换上他们的铠甲喝酒庆祝。半夜他们喝得烂醉,他色胆大起,借机□□了安禄山的妻子。第二天,安禄山之妻服毒自尽,女儿不明踪迹。酒醒后史思明慌乱不已,又惧怕安禄山报复,与安禄山会和后,编造是唐军奸杀了安禄山妻女。因此,安禄山从一开始入朝没安好心,他坐等这么多年,总算复了切齿之仇,对象却弄错了人。

 

说到最后,不明原因的,史思明有些藏不住的得意。史朝义却沉默了。

 

逸疏把所见所闻带回灵武,羲岚和河泰都震怒不已。河泰道:“难怪刺杀阿妮蛮的杀手是史思明的人!他怕东窗事发,真是卑劣无耻至极!我们得要让这獠死无葬身之地!”

 

羲岚原本想说点什么,但还是决定先与逸疏一起等候睢阳战况。

 

一个月过后,张巡射瞎尹子奇一目的消息也传到了灵武。逸疏这才放松了些,笑道:“甚好。”

 

河泰疑道:“为何甚好?直接杀了尹子奇岂不更好?”

 

羲岚道:“不妥,杀了尹子奇,安庆绪会换将攻打睢阳,睢阳未必守得住;抑或是放弃攻打睢阳,转走迂回战略。现在朝廷资源匮乏,经不住他们的攻势。可是,尹子奇现在被激怒了,会盯着睢阳不放。”

 

逸疏道:“躁兵必败。夫人聪明。”

 

“还是夫君比较聪明,这法子可是夫君想出来的。”说罢羲岚缠住逸疏的胳膊,把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你们,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河泰抖了抖,险些翻倒在桌面。

 

逸疏道:“岚岚觉得下一步棋该如何走?”

 

羲岚提笔,在手心写了两个字。逸疏见状,也在手心写了两个字。随后二人一起摊开手。羲岚手心写着“离间”,逸疏手心写着“笼络”。二人相视一笑,心领神会。

 

接着,逸疏向天子提案,全力攻打安庆绪军,离间安史二军,笼络史思明军。

 

 

 

 

 

 

 

第32章 第十四幅画 邺城别(二)

 

 

史思明对安禄山妻女做的无耻之事,悄悄在安军中扩散开。叛乱时间过长原已动摇了安军军心,此后更有大乱之势。同年,唐军收复长安,安庆绪落败,带领仅剩的一千三兵马,自洛阳退师至邺城。不久后,史思明见和安军关系接近破裂,囚禁了安庆绪的使者,以其八万兵、十三郡降唐。天子大喜,授他为范阳节度使,但逸疏认定他还会再叛,让朝廷不可对他掉以轻心。察觉他还在招兵买马,天子提高了警惕,密谋找人干掉他。天子到底年轻气盛了些,藏不住事儿,史思明发现朝廷的计划,再度叛变,率十三万人南下向邺城进军,一边观望,一边声援安庆绪,并拦截了唐军粮草。

 

唐军已围剿安庆绪长达四月之久,见史思明前往救援,朝廷索性豁出去了,把六十万大军全部调遣至邺城,欲与安史叛军决一死战。天子任命邢逸疏为中书门下平章事、羲岚为军中幕僚,率军十万前去支援郭子仪。

 

出发后第三日的晚上,遥山远水处,有人起一声羌笛,响彻满夜离愁。营中的羲岚正辗转难寐,听见笛声,即刻下床出门,却发现是夜月甚美,如何个美法?星月高出山岭,水中有夜幕投落的星子,琉璃清辉摇荡着一叶扁舟,有人独卧江头。看见那衣袍,羲岚心中无限期待,提着衣摆,轻手轻脚地靠近。手刚碰上船篷,那人道:“适才我还在想,今夜极美,水天一色,上下是新月,不知我的心上人在做着什么梦,又在梦中会了什么人。结果眨眼工夫,她便出现了。”

 

羲岚不曾察觉,自己脸上已有了甜滋滋的笑。她本想,天黑之前他们才依依不舍道别,现在再见他,又有了小别胜新婚的喜悦,可是又要被他说成“引蔓故不长”了?没想到,他也一样。见他紫袍流淌在船头,她无所顾忌地走过去,拨了拨他的袍子,在他身侧坐下:“外面这样冷,邢少师却因为月色美便独宿江头。风雅。”

 

“这是妇唱夫随,染上了某人的不良习气。我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逸疏回过头来,微微笑着。他的鼻梁被月色与阴影分为二色,碧瞳恰好对着九霄清月,盈满了光华。这是羲岚熟悉的面容,怀念的笑容。波光荡漾在他们身上,让她不由得心中微微一动,原想调戏他两句,他却已先笑道:“我们岚岚真是美如画,可惜人傻了点。”

 

“前面那句我听见了,不敢不敢。我夫君才是画中仙。”说到此处,她坏笑道,“我们还是先聊聊爱妾与爱女之事吧。”

 

逸疏沉默了顷刻,道:“我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时,安排了晋蝶改嫁千鹤仙君。但她没同意,把女儿抚养到六百岁嫁人了,才嫁给了一位灵仙,大约是两百年前的事。”

 

羲岚其实只是想逗他玩,但忘了世事漫随流水,距离她进入轮回,已过了近一千年。她叹了一声:“晋蝶对你确实是一片痴心。希望她以后能只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吧。”

 

逸疏缓缓道:“羲岚,有时我真的挺恨你的洒脱。”

 

逸疏一向反应敏捷,再是棘手的难题,他总能很快给出最好的答案。这次他答得这样慢,一句话中不知包含了多少意思。羲岚知道他在痛苦什么,也不忍再调侃他,只是轻轻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你知道我并不洒脱的。但是,我也不矛盾。”

 

逸疏的手僵了一下,眼中有明显的触动,而后揽过她,把她封锁在自己的臂弯中。不管她如何抱怨被勒得喘不过气,他也没有一点松手的意思。这一夜,那些缠绕他数千年的记忆再度涌入脑海。他还记得,初次在摇光山上以仙身与她相逢时,她望过来的眼睛虽然写满了顽皮,却又那么澄澈,令他莫名有了想保护她的冲动。随着二人相识,与她在一起每多一刻,这种冲动就会增加一点,从刹那变得漫长,最后变成了一生一世,永生永世。最终他甚至觉得,羲岚不爱他无所谓。只要她能幸福,那能让她幸福的人是不是自己,也无所谓。

 

羲岚依偎在他的怀里,有些孩子气地说道:“逸疏,你说,喜欢一个人太多,是不是会觉得很辛苦啊?”

 

听到此处,他怔了怔,淡淡笑道:“是。”

 

“那是不是会经常感到无能为力,觉得自己很没用,什么都做不好呢?”

 

“是。”

 

“那是不是会宁可牺牲自己,也要那个人开心呢?”

 

“是。”

 

“原来我还是会爱人的呀。”

 

“是我错了。”他低头吻住她,堵住她的嘴。可是,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尖刀,一下下割在他的心上。不管亲吻多久,都未能得到缓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