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还道华琬是专于工巧的匠师,趁朕尚未彻底发怒,赶紧滚出去。”

姚沅亦焦急地说道:“是啊,殿下,您贵为皇子,纳孤女为妃,真的不合适。”

赵允旻神情木讷,怔怔地看向姚沅,“姚大人,您的意思是,因为我是皇子,所以不能娶华琬?”

姚沅愣了愣,转头悄悄打量睿宗帝,见睿宗帝没有阻止,才好性子地继续劝阻赵允旻,“是啊,殿下,您为皇子,自该敬皇权,以皇家规矩为重。”

一直在旁没说话的连公公这时也过来了,“殿下,快回去吧,皇上还有许多奏折要批的。”

赵允旻紧紧攥着拳头,垂首沉默半晌,再抬头时,已下了极大决心,“父皇,儿臣想通了,既然儿臣心中所向有违皇家规矩,还请父皇削去儿臣皇子身份,将儿臣贬为庶人。”

“你说什么!”睿宗帝大怒道。

不止姚沅和连公公,就连武将萧中郎都吓坏了。

“殿下,别胡闹了,快回去吧。”连公公擦着额头上冷汗,同姚沅一同劝阻。

睿宗帝喘息声越来越重,双目瞪着赵允旻几乎迸出火来,“不用管他,让他继续说。”

“父皇,儿臣不孝!”赵允旻跪伏在地,额头碰着冷凉的澄泥金砖。

睿宗帝一口血涌上喉咙,面颊涨得通红,猛咳不止,吓的连喜和姚沅忙上前搀扶。

“逆子!一个个都是逆子,都要气死朕!”睿宗帝撑住桌案急促地喘气。

赵允旻抬起头,艰难地望着睿宗帝,眼中隐现湿意。

睿宗帝抓起奏折和砚台用力地砸向赵允旻。

饱满宽亮的额头被砸出血口,殷红鲜血顺着眼角滑落,赵允旻不闪不躲,目光仍旧坚定毫无怯意。

皇威之下的坚持是令人震撼的,漫说姚沅、萧中郎、连喜,就是睿宗帝也有一瞬恍惚。

“好,好硬的骨头,来人,将凝光院那不知廉耻的匠师捉了来!”睿宗帝怒道:“朕倒要仔细看清楚了,究竟是什么人,能让朕的皇儿连皇子身份都不要!”

赵允旻终于开始焦急,“父皇,这事与华琬无关,她什么都不知道,是儿臣一厢情愿。”

连公公亦赶紧与睿宗帝说道:“殿下,华匠师随云岚公主一道看傀儡戏去了,这华匠师,确实从未与大皇子有私下接触。”

“什么?”睿宗帝脸由通红转向铁青,对方娘子无意,赵允旻就巴巴地跑来求赐婚?

他怎会生出一个如此蠢、如此没用,又如此不孝的儿子!

“废物!”睿宗帝抬脚,一脚踹向赵允旻心窝,直接将人踹翻在地。

“还请父皇成全儿臣!”血水迷糊了视线,赵允旻没有放弃。

睿宗帝牙齿打颤,他一直漠视长子,不肯给长子半分关爱。

他以为自己对赵允旻无舐犊之情了,以为将赵允旻作废人养在紫露殿,养到死就是他的最大善念。

可当赵允旻毫不留恋地说出不愿当他儿子时,他还会心痛如刀绞。

睿宗帝脑海里浮现荣妃绝望的双眸,对荣妃的思念和愧疚排山倒海般地涌上心头,几乎淹没他的思想他的五感。

原本聪慧善良的长子被他送去北梁,他又用近十年的时间教出荒淫贪婪的次子。

他都在做什么啊?

可是甄家,沐滔滔天恩,却背叛他,真的无法原谅。

睿宗帝迷迷瞪瞪的,耳边只剩下长子哀哀请求成全的声音。

睿宗帝硬生生咽下口中腥甜,目光定在赵允旻面庞上,声音平静到无半点波澜,“好,既然你不屑为朕之子,朕,成全你。”

哀伤掩盖在帝王的尊严下,无形无色,却会牢牢地封住五脏。

睿宗帝不想再看见赵允旻,走吧,都走吧,他有云岚就够了。

“皇上,三思啊,殿下尚且年幼,说不定……”

已是僵局,姚沅、连喜等人的劝阻苍白无力。

“够了,连喜,伺候笔墨。”睿宗帝坐回紫檀靠椅,摆手令众人不要再劝。

‘……皇长子赵允旻,不尊孝道,不敬宗庙社稷……行为荒诞执拗,多番以下犯下,念其未铸大错,留其性命,贬为庶民,钦此。’

“你今日就滚出皇宫,朕会命钦天监至宗庙除去你的名字,今年祭祀,你也不用来了。”

……

当张贵妃匆忙赶至御书房时,玉玺大章已落,谁再劝就是违逆圣命。

赵允旻摘下金冠,朝睿宗帝重重地磕三下响头,却身离开时,显得格外落寞狼狈。

睿宗帝曲肘撑首,隐忍和掩饰内心的悸动和悲哀。

半晌,睿宗帝挥手令姚沅和萧中郎退下,有什么事,都等他熬过这一日再说,本要命连喜陪他回寝宫,可心念微动,去了萃音阁。

张贵妃求见睿宗帝不得,于半路拦下赵允旻。

见赵允旻满脸血水,张贵妃先吓一跳,睿宗帝此刻大约还在发怒,幸亏她没进去自讨没趣。

“怎么回事,听说你求娶华匠师?”张贵妃蹙眉厉声问道。

赵允旻点点头,声音虚弱,似乎随时会倒下,“回娘娘,父皇答应了,儿臣也被贬为庶民,今日儿臣就会离开皇宫,是一名寻常百姓。”

张贵妃蹙着眉头,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高兴。

华琬是她看中的,却被赵允旻抢了,可从此以后赵允旻为庶人,她不用在赵允旻身上费心思。

“为了一女子,舍弃皇族身份,值得?”张贵妃冷声问道。

“嗯,她是阿琬,就值得。”赵允旻朝张贵妃躬了躬身,“儿臣先回紫露殿收拾。”

第222章不破不立

赵允旻到紫露殿布置一番,确定无人会发现暗道才开始收拾。

当云岚公主得到消息,事情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台子上傀儡戏的击鼓声铿锵有力,云岚整个人忽然跳起来,顾不上和华琬交代一声,策马朝皇宫奔去,安琚担心云岚出事,紧紧跟在后头。

华琬亦无心再看傀儡戏,走出内堂至苍松堂庭院寻穆堂主说话。

庭院有几座供习武堂众练掌力的无脸黑曜石雕人,原本粗糙的黑曜石在堂众逐日习武中被打磨得锃光瓦亮,沐着一寸寸流动的天光。

穆堂主看见了华琬,连忙走到华琬跟前。

“穆堂主。”华琬躬了躬身,蹙眉担忧道:“云岚公主进宫了,会不会节外生枝?”

穆堂主宽劝华琬,“华娘子不必担心,殿下素来思虑周全,此事应当已成了。”

华琬点点头,“不破不立,是无奈之举但也是万全之策,今日穆堂主邀请晚辈至苍松堂看傀儡戏,亦是殿下担心有意外,要穆堂主和苍松堂保护晚辈对吗。”

华琬记得殿下曾说,得到江山和天下有无数法子,殿下今日走的这一步,却是为了最快给她名分,华琬心里既感动又惶恐。

穆堂主赞许地点头,华家后人皆是聪明的,“华娘子,这串钥匙要交给你。”

华琬接过两把沉沉的梅花环铜钥,疑惑地看向穆堂主:“堂主,这是?”

“殿下出宫总要有住的地方,老夫以华娘子名义在界北巷买了一处二进院子,界北巷距离凝光院近,殿下出宫后先住界北巷,倘若宫里有人细查,查到华娘子也不会多怀疑。”穆堂主顿了顿又说道:“界北巷中相邻的几处宅院,老夫亦照殿下吩咐买下了,待彦章从洛阳回来,会带着部分帮众悄悄住过去。”

数处宅院皆连通了暗道。

“嗯,若有人问起,小女明白该怎么说,亦会照顾好殿下的。”华琬不害怕,事已至此,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她都会鼓足勇气,与殿下一同走下去。

穆堂主爽朗的大笑数声,“好,往后殿下确实要靠华娘子照顾了。”

华琬登时红了脸,她不知羞了,殿下虽是为了她才主动离开皇宫的,可现在二人还未成亲甚至定亲,她言照顾,未免太早了些。

“华娘子先安心在苍松堂,待殿下出宫并确定此事不会波及华娘子,华娘子再回凝光院。”

穆堂主和赵允旻很谨慎,他们除了顾忌皇上,还要留心有旁的人心存歹念。

留在苍松堂可以最早见到殿下,华琬当即答应。

……

皇宫内赵允旻换下锦缎蟒袍,穿上青色直缀,木雕用的镌刀和曾经雕成的小玩意,一股脑儿地装进竹篓。

紫露殿的内侍和宫婢,皆静默在旁,瞪眼瞧着不敢发一言。

当赵允旻额头缠着白布,背上竹篓,形如落魄书生走出紫露殿时,云岚正好气喘吁吁地赶到。

“大哥,你疯了吗!我说过会帮你,你为什么瞒着我自己去寻了父皇!”云岚气急败坏地喊道:“你不要走,我现在就带你去御书房,同父皇说了,让父皇收回成命。”

云岚要去拽赵允旻的手,被赵允旻一个侧身躲过。

“父皇诏书已下,岂能收回,三妹,大哥没用,父皇的心结,单靠大哥是解不开的,父皇最疼你,你要替父皇分担,千万别让父皇为难了。”赵允旻声音低缓地说道。

云岚不放弃,“大哥,你要娶华琬,我赞成,可你不明白父皇在担忧什么,纵是父皇疼我,那些事情我也分担不了,大哥你是我认可的皇长子。”

紫露殿内齐淑妃和张贵妃安排的眼线,此刻皆被赵允旻的内侍挡在旁处,确保赵允旻和云岚之间的话不会被听去。

赵允旻神情苦闷,“大哥知道三妹看中,可正因如此,大哥更不能留在皇宫,好了,三妹多说无益,待大哥在宫外安顿好,三妹可以去寻阿琬。”

赵允旻从背篓拿出一只巴掌大的木雕,是条躬身跃起的鲤鱼。

赵允旻说道:“送三妹把玩,我要出宫了,否则一会父皇生气,要命侍卫来赶我,对了,三妹千万别怪阿琬,阿琬她什么都不知道。”

云岚还要拦,安琚却蹿了出来,挡在云岚身前,甚至大胆地抓住了云岚的手臂。

赵允旻步履如风走得飞快。

赵允旻走出云岚视线时,云岚直接将怒气发泄到安琚身上。

不由分说,挥手给了安琚一个重重的巴掌。

安琚一下懵了,脸颊上清晰的五指印火辣辣的疼。

就是爹都没舍得打过他的脸,这段时日被云岚呼来喝去的屈辱一瞬间爆发了出来。

但是安琚没有孩子气的大喊大叫,只是望向云岚公主的目光一点点变冷。

至于云岚在听到清脆的巴掌声时,就后悔了,可任性和愤怒不允许她道歉。

“你算什么东西,敢妨碍我和大哥说话,你懂得大哥被贬意味着什么吗!”

安琚当然知道意味着什么,他钦佩主子的决策、谋略,可他为什么要同云岚说?

安琚嘴角勾了勾,“懂又如何,不懂又如何,云岚公主,草民身为苍松堂堂众,并非真正的宫中侍卫,有许多堂中事情要做,还请云岚公主不要再到苍松堂找草民了。”

安琚说完亦头也不回地离开,云岚接连被两人气到,正要发怒,可心没来由的慌乱。

……

另一处张贵妃在确定赵允旻离宫后,立即命内侍去请她大哥进宫。

华琬是她看上的人,她要与大哥商量,如何赶在赵允旻之前,将华琬弄进张家。

当各处公衙的朝臣都聚在一起讨论赵允旻被贬,还有皇上究竟多么生气甚至等不及次日早朝就将赵允旻逐出宫时,内侍到门下省寻张承安竟然扑了空。

张贵妃正纳闷大哥去哪里,张家就传来急信。

看完信张贵妃脸都黑了。

唤来送信的宫婢,张贵妃焦急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奎儿为何突发急症。”

宫婢战战兢兢地回道:“回娘娘话,张家仆僮只说张大郎在蘅园发的病,那时张大郎、张大郎正在……”

“正在什么,你快说!”张贵妃没了耐心。

“张大郎正在王娘子的床榻上。”宫婢垂首说道。

“王芷蓉!”

张贵妃瞪大了眼睛,尖着嗓子大喊一声贱人,当即命内侍去张家打听详细。

张奎是张家唯一嫡出子,是老太爷和大哥的命根子。

王芷蓉是她放在张家的,真与王芷蓉有关,她难辞其咎。

至于赵允旻和华琬,她没心思管了。

第223章定情

赵允旻出了皇宫,哪怕知无人盯梢,仍兜转一番才悄悄地去了苍松堂。

华琬与穆堂主忙赶至二楼雅间。

华琬见赵允旻额头受伤,眼圈立即红了,“殿下,怎么回事?”

一切按照计划不是该很顺利么,为何殿下会受伤了。

穆堂主亦蹙紧眉头,“老夫请郎中过来。”

赵允旻朝华琬和穆堂主安心一笑,轻松说道:“别担心,蹭破皮而已,白布是我自己缠的,好叫宫里人知道皇上是真的生气,你们若不信,我可以揭开你们看的。”

华琬吓的瞪圆眼睛,“我相信殿下。”

殿下也是不懂事,包扎好的伤口揭开会更难恢复。

“阿琬,我们能一直在一起了。”赵允旻嘴角弯着,笑意渐深。

站在一旁的穆堂主尴尬地咳嗽一声,华琬撇过脸不想再与殿下说话。

赵允旻走到穆堂主跟前,躬身道:“这几日辛苦穆叔了。”

穆堂主很欣慰,“殿下顺利出宫了就好,接下来我们可以隔岸观火了。”

华琬不知道殿下与穆堂主具体有什么打算,但她只静静地听着,从不胡乱问。

赵允旻牵过华琬,请穆堂主一起围桌案坐下,“穆叔,张家那怎样了。”

“张奎被人下了药,病发在蘅园,王芷蓉逃不脱干系,张家宴席办不成了。”穆堂主暗叹殿下料事如神,当初殿下安排人进蘅园,言什么也不用做,只盯紧蘅园便可。

张家的蘅园原本一直空着,是张贵妃安排王芷蓉入张府暂住,才打扫出来。

偌大的府邸,唯有蘅园疏于防范,是张家的疏漏处。

苍松堂安排进去的人不几日就发现蘅园的婢子被齐家人收买。

齐家掘地三尺都查不出姚沅、刘燎等人的错处,查不到任何能做把柄或者诟病的事情。

无法削弱张氏党羽,齐家只能将目光转入张府内宅。

至于王芷蓉,齐家人从方镆瑞和平三堂下人的招认中,认定其是狐媚子。

若非这些狐媚子勾引二皇子,二皇子岂会被迷惑,最后落到软禁的下场。

张贵妃想让王芷蓉嫁给大皇子以此笼络人心,齐家偏就不让张家如意。

不过齐家虽将破魂散交给了蘅园婢子,但没有令婢子在今日下药。

是苍松堂的人乔装成收买婢子的齐家人,向婢子下的假命令。

服破魂散者,重责毙命,轻则神智不清。

张奎本是个无用的纨绔子弟,可现在漫说承家业,他连传宗接代都不行了。

终归是王芷蓉荒淫无耻,张奎贪色成性,令旁人钻到空子。

华琬听完穆堂主说的,疑惑道:“当初张家是为什么接走王芷蓉?”

王芷蓉不是省油的灯,张家简直是引火焚屋。

赵允旻苦笑,“张家目的是我,张贵妃将王芷蓉过继到琅琊王氏嫡支,虚造了王芷蓉家世身份,欲让王芷蓉成为大皇子妃,以此更好地牵制和利用我。”

华琬又惊又气,王芷蓉行为不端,怎么配得上殿下。

华琬气愤地说道:“张贵妃太过分了。”

“现在他们自食其果,阿琬也别生气了。”赵允旻揉了揉华琬额前碎发。

“我们先留些给张家请郎中为张奎治病的时间,殿下也正好休息几日,三日后,彦章会将张家违背新宋律法的证据交给丁良史,到时候张家就不得安宁了。”

赵允旻颌首道:“穆堂主,晚上请姚大人和杜监察过来,我有事与他们商量。”

现在齐家的节度使齐长利还未有动静,所以张家暂不能倒下。

赵允旻目的是断张家财路,商贾出身,钱财铺路,财路一旦断了,张家先损七八。

赵允旻接过华琬递过来的饮子,又想起了一人。

今日御书房内,姚大人、萧中郎皆知他的打算,故听似在劝,实则有意无意地帮他。

而睿宗帝身边的连公公……赵允旻有些好奇了。

他以为连公公不理会这些,可现在他发现,连公公待他胜过待其他皇子。

连公公与云岚不一样,云岚思虑不周,总会把事情想得简单,而连公公守在睿宗帝身旁数十年,其实比朝中许多大臣要厉害。

或许他该找机会,好好了解连公公。

穆堂主吩咐人送来点心饮子,先寻了个由头离开厢房,独留赵允旻和华琬在一起。

厢房门合上,赵允旻轻搂华琬入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