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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杭州城小了点,他们出了武林园,三转两转的,又在中瓦子的钱家干果铺前遇着了她。

  干果铺前围了一大堆人,却悄没声儿。张褚喜欢热闹,好奇心又重,拉着嘉树过去看看。于是,嘉树又听到了那个水般清澈的声音:“杏仁膏、薄荷膏、杨梅糖、麝香糖……哎呀,我不知道芳仪喜欢哪一种,你每样给我包一点吧。”

  嘉树慢慢咀嚼着重逢的喜悦。跟“近乡情怯”一般道理,朝思暮想的人到了眼前,反而不敢相认。

  “你现在还有闲情逸致逛街买果子吗?”一个声音冷冷地响起,却是沈无忧。

  围观的人群立时退了三尺。美人人人爱看,但是火爆脾气的霹雳美人还是远观为宜。于是嘉树和张褚就挤了进去。

  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是需要理由的,而她就是那个理由。她的发髻犹如鸦翅,闪着乌亮的光泽。她素白的衣衫犹如春雪,裹着修长曼妙的身子。她全身都散发着明而不亮的光彩,叫人神为之夺。满城淡然春意里,她是最明媚的一笔。嘉树在一阵晕眩中,模糊地想:你为什么不回头呢?

  夜来回过头,冷冷地看着无忧。“我逛街,与你何关,要你来管?临安府是姓赵的,不是姓沈的。”

  无忧两只清亮的大眼里燃的是火。“别人我管不着,崔夜来我就管得着。哥哥才死几天,尸骨未寒,你就和别的男人勾三搭四,还公然逛到大街上来了,你知不知羞?”

  夜来身侧的男子走上前来,是风神如玉的翩翩公子,说话也温文尔雅,“三姑娘,你说话客气些儿。”他似乎随便地掸了掸衣袖,但张褚和嘉树看得真切,他就在拂衣的刹那间猝然出手,点了无忧的哑穴,是如假包换的“拂花手”,慕容世家的秘传。难道他就是慕容世家的少主慕容简?

  无忧脸涨得通红,身子簌簌发抖,却冲不破慕容封住的穴道。武林第一家的三小姐何尝受过这种气,眼泪在她眼眶里转来转去,却不流下来,真是可爱复可怜。

  张褚好管闲事乱出头的脾气顿时又发作了,拉都拉不住。他大剌剌地走上前,像对哥们似的大力拍着沈无忧的肩,“喝,一个人要是行得正,立得稳,怎么会怕别人开口说话?三姑娘,你说是不是?”倒像跟她认得很多年了。

  无忧只觉一股热流冲过穴道,在心里骂了几百遍的话顿时冲口而出:“好一对狗男女。”

  慕容的手微微一动,却被一只温润如玉的手按住。“阿简,别跟小孩子计较。”夜来对着无忧,仍是懒洋洋的口气,“我和阿简行得正不正,立得稳不稳,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难道我还能堵了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她顿了顿,淡淡道:“你以为呼天抢地、要死要活才叫难过吗?你以为悲伤是写在脸上给人看的吗?”

  其实夜来只长无忧一岁,但崔家没有男丁,夜来十五岁就开始执掌这个庞大世家的一切事务,杀伐决断不输给须眉男子,所以气质上比无忧成熟很多。

  眼睁睁看着夜来和慕容离开,被夜来气势压住的无忧气到极点,左手一扬,一把暗器如丝如网,罩住了夜来。这一把暗器实在非同小可,——自从唐门式微,江湖中人提起暗器之宗,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江南沈家。偏偏无忧用的又是沈家最骇人的一种暗器“相思”。

  相思来无影,去无踪,杀人于无形。一旦中了相思,便如附骨之蛆,痛楚难当,至死方休。偏偏还没有解药。

  无忧恨夜来哪里就到了这种程度,只是这女孩子行事完全凭本能,她不是想到了就去做,而是想都不想就做了。所以相思出手后,她也呆掉了,整个人如坠冰窟。

  相思是看不见的,但听得见。空中响起一阵细若情人耳语的乐声。这细微的声音虽淹没在市街的嘈杂里,嘉树却听到了。看着夜来不闪不避,从容地走在街边,嘉树就懵了,他想也不想,飞身上去拉开夜来。

  夜来的衣袖像天鹅翅膀一样展开,她的手指灵敏地在春风中穿梭,像一种古老而优雅的舞蹈,接住了透明的相思。

  嘉树感到一种又酸又甜的滋味让整个心脏都麻痹了,就像爱上某个人时的感觉。人人都说相思会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想不到滋味如此美妙,他想大声说你们都错了,却听不到自己声音。

  他最后看到的就是落花中的夜来。她流转如水的气机震动了半条街上的树,在那些坠落纷纷粉白绯红的花瓣中,他看到她向自己伸出手来,他听到她说:“怎么漏了一枚?”然后他就坠入了死寂。

                 

                 

  “你醒了!”夜来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地摸了摸嘉树额头。果然,有了微微的热度。

  她的手落到嘉树额上时,他竟有种说不出的幸福感。那一刻,她不再是神情冷淡、言辞犀利的崔家大小姐,孩子似的喜悦表情让嘉树读出了她深藏的温柔。

  “你能运气吗?试试看有没有阻滞?”

  嘉树依言运气,发现气机活泼,流转自如,只是心口仍然有种灼热的痛楚。

  “这样啊。相思是热毒,应该加一点凉药,旋覆花、蔓荆子、荆芥穗……”她盘算着,“我重新给你调一剂药来。”

  “相思不是无解的吗?”

  夜来怔住。静了片刻,她幽幽道:“你既然知道是相思,还敢挡在我前面?小师哥你糊涂了?”

  嘉树避重就轻地回答:“师哥就师哥,干吗还加个小字?”

  夜来哼了一声,转过身去煎药。嘉树看着她为自己忙碌,只觉说不出的愉快,他忽然惊咦了一声,道:“你的指甲怎么了?”

  灯下,夜来剔透的指甲泛着奇幻的淡紫光泽。她头也不抬,轻轻搅着药汁,道:“你看出来了。”

  嘉树深吸了口气。“不会是紫花吧?”

  “我常常想,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会遇到金风?”紫花金风是武林中最奇诡的一种毒药。中了紫花之毒,百日内安然无事,但若遇到金风,两毒并发,必定死得苦不堪言。

  “你连相思都解得了,紫花金风也不在话下。”

  “谁说我解了你的相思,只是延缓它发作而已。”她掌着嘉树,把药碗凑到他唇边,“有一天这药没用了,还不知道你会怎样呢。”

  佳人在侧,香泽微闻,嘉树醺醺然,就着她的手把药喝了,心想:“这枚相思,当真治了我的相思。”却不敢真的这么和她调笑,只道:“小师妹,咱们活得一天算一天,管它以后如何。你和我同病相怜,有我陪着,总好过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煎熬。”

  这是他掏心窝的话,她怎么会听不出来,眼圈顿时红了,哽声道:“小师哥。”夜来六岁就被父亲送到雷景行门下学刀,师哥们年纪都大,只有嘉树和她年岁相近,常常带着她玩进玩出,感情是最好的。

  他握她的手,无言。

  “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他不答,转问她:“你呢?为什么嫁到沈家?沈无忌怎么死了?”

  这话若是别人问的,夜来立刻就要翻脸,但是嘉树问的,她微微叹息。“沈长天杀了我父亲和叔叔,本来我恨他们沈家的每一个人入骨,但无忌他……实在是很好很好的人。”

  “他怎么会……”

  “婚礼的前一天,无忌忍不住来看我,回去后就病了,只捱了半日。”

  “沈家疑心你了。”

  夜来冷笑,“为父复仇,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我若要下手,又何必等到那一天;我若要下手,死的又岂会只有无忌一个。”

  “不管怎样,我绝不会让沈家人伤害你。谁敢动神刀门的小师妹,就是和整个神刀门为敌。”

  帘外响起一阵清脆的笑声。一个艳丽女子牵着个小女孩进来,“唷,公子醒了。姑娘用药真是神乎其神啊。”

  夜来道:“这是我小师哥。这是我叔叔的如夫人左姨。这是我叔叔的女儿芳仪。”

  左蔷大概有二十七八岁,待人亲切,说起话来滴水不漏。芳仪是个苍白娟秀的小姑娘,气质冰冷。夜来拿出在御街买的糖果给她,她也只是应景地吃了两颗。但嘉树看得出,她很喜欢夜来,尤其是她抬头看着夜来,说姐姐这样姐姐那样的时候。

  “姐姐,妈妈下午要出门去买缎子,我跟她一起去好不好?”

  左蔷眉毛微微一拧,想说什么又忍住。

  夜来道:“你不能出门,只能呆在家里。”语气虽淡,却不容人有半点反对。

  左蔷展眉笑道:“对了,你要听姐姐的话。”

  两人坐了一会儿,左蔷起身道:“公子还病着呢,咱们不好耽搁太久。姑娘衣不解带地守了公子十天,也该歇歇了。”

  等他们离开,夜来道:“小师哥,你好好休息,我也回去了。”

  “小师妹。”

  “怎么?”她停住脚步。

  他只是微笑,说不出话来。

  她诧异,走回来,一手放在自己额上,一手放在他额上。“没发烧啊。小师哥,你中了相思后人就傻傻的了。”

  “自从你离开,把相思种在我心里,我就傻傻的了,你现在才知道吗?”他在心里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