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过世以后,有一段时间我很痛恨人间的家居生活。

我承认那是嫉妒,不过也从来没有想过打消这点小小不良的念头。

每次看到父慈子孝,你恩我爱的合家欢场面,我就会发奋图强,到处去收集狗屎,然后在人家HIGH到最高潮的时候,偷偷打开天花板,丢一大坨进去,砸在那盘充当主菜的金猪正中间。

然后,我就在对面楼上坐着,寂寞地看人家齐心协力收拾起来,聚首谈论,这是哪一路祖先没有分到祭祀,特意来发发小脾气,清明得要补上才行。。。

老实说,这几乎就是我每年在中国地区过春节时,唯一的消遣了。

任何消遣是不是有趣,大概都属于相对而言。如果跟我现在正在进行的比起来,就很难判断。

我在做什么?

嗯,我在给一只犀牛打下手,给洋葱剥皮。

给很多很多很多,好大好大好大,辣得要死的洋葱,剥皮。

这段时间里,我安身立命的地方,是猪哥在东京的住所。

两间小房子,地段偏到什么程度—我偶尔上一次街,要用到陆地飞行术。就这样,月租已经花掉他一个月工资的二分之一,剩下的二分之一,全部拿来买食物。所以在二十一世纪,科学昌盛,民生发达的二十一世纪,尤其在物质丰富到直接爆炸的东京,他们家的擦手纸,有时候会被树叶代替。

树叶…

喏,这就是你屁屁上为什么经常会脱皮的原因了,你实在磨砂去角质得太厉害了好不好!!无论我如何抱怨,猪哥都完全不觉得不好意思,我猜第一他的确不在乎,第二他没工夫理会我,只要在家,他就永远盘腿坐在那张床上打电子游戏,最大乐趣是动不动一跃而起,奋力去接辟尘丢给他的小曲奇饼干。

今天也没有例外。

一边剥洋葱,一边流眼泪,我心情难免不大好,就絮叨:“请问,你可以来帮帮忙吗?你少吃一块饼干会死吗,请问,你会死吗。”

他专注打PS,很好脾气地回答:“好好好,好好好。”

我赌一块钱,适才说的话,对他不但是耳边风,而且风速达到了每小时两百公里,噌的一声就去了西伯利亚。

辟尘你说对吧?

辟尘是一只半犀,模样有点象猪,不晓得是先天营养不够,还是后天发育失调。不过我可以肯定它在半犀一族中地位极高,因为老得把角都炼化的犀牛,几百年都见不到一只。

但他对此持反对意见,而且引用成语:“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只是做人,不对,做犀牛低调。”

做犀牛已经很离经叛道了,你还低调个鬼咩。

他对猪哥无比偏心,从来没有原则可言,眼下我咨询它的意见,显然是自取其辱。白它一眼,我继续哼哼着剥我的洋葱,同时对今天晚上要吃的西班牙式海鲜饭充满无限憧憬,海鲜饭耶,西班牙的国菜耶!

眼巴巴看着辟尘备料,调酱汁,架大锅烧水,煮出七分熟的双米饭。万事俱备只欠海鲜。结果他跑去一开冰箱,犯起了嘀咕:“昂,我的虾,蟹肉和带子呢?”

什么?

吃字最关心,我顾不得拂去满身洋葱皮,一跃而起,跑去和辟尘一起查看冰箱,果然,今天中午放鲜虾和蟹肉的地方,只留下空空如也一只大海碗,而透过眼角余光,我发现了另一个空空如也的地方,就是卧室内的那张床,猪哥这个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穿戴整齐,悄悄溜到了大门玄关,贼眉鼠眼,正要脚底抹油,因此这桩无名海鲜失窃案的真凶,应该不需要通过查验空碗边缘指纹来确认了。。。

不愧是训练有素的猎人,抢在我和辟尘双双怒吼着发动双铁头神风式大攻击前,他眼明手快,飞速拉开大门一线,身体一侧,泥鳅似的滑了出去,跟手关门断路,本来我用一个穿墙术,马马虎虎也就过了,结果这家人不晓得为什么,大小出入口,连马桶下水道在内,一律用了反法术重尘涂层包裹,因此害得我咚一声撞在门上―――此仇不报非君子。。。

对于晚上只好改吃素这件事情,辟尘的反应比我冷静得多,只是耸耸肩而已,看我摩拳擦掌,搬了张凳子在门口死守猪哥,它顺便给了个建议:“你别等了,他吃完那顿,不到明天晚上饿了不会回来,去地铁站逮他吧。”

要说有了内奸,行动效率就可以大大提高。没多久,我果然在某个地铁站把猪哥逮住了,当其时也,这死小子坐在入口处自动售卖机的后面,盘着双腿,正津津有味看八卦周刊。旁边还放了好大一堆,各国文字都有,不知道怎么搜罗来的。

我过去当头给他一皂隶:“不许动。缴械不杀,坦白从严。”

大出意外,他居然没有撒腿就跑,反而一把拉住我,将本八卦周刊往我鼻子地下凑:“南美,你看看这个。”

这个?这个是什么?抓过来一瞧,“香港慈善晚宴名流如云,城中四大钻石王老五悉数出席。”

我说猪哥,虽说来你家是住了些时候了,也吃了你不少东西,也不用这么明显的暗示我赶紧去找张长期饭票吧,要是实在缺钱,咱们一起去抢一下山口组如何?我知道他们现金库在哪里。

人大摇其头,好似一张拨浪鼓:“不是,不是,你看这个,看出点什么蹊跷不。”

追随他手指的示意,我看到一个半老徐娘好大全身照片,风韵犹存,就是粉上得厚了点,不过,她脖子挂的那是什么?

祖母绿,最少有一千五百年历史,纯净无瑕,透绿生光,几近完美。果然漂亮。

等一下。

为什么这块玉底子的质地,有一层隐约晦暗?象人心深处的童年阴影,绝不显露,却如影随形。

我皱起眉头。

猪哥很耐心地等我摇头晃脑琢磨,然后抬起头来,又看到他举着好大两张报纸:“这还有个蹊跷的。”

两张报纸都是社会新闻版,一张图文并茂,躺在血泊中的尸体,配着斗大的黑字标题:黑社会再度火并,两派寻仇大开杀戒。另一张写的 也是差不多的内容,哎,这个世界真是乱啊,猪哥你是要我去主持公道,参加国际反黑组吗?

正要把报纸拍回他手上,继续追究海鲜独吞案,我忽然心里一紧,将两张报纸摊开对比,一件奇怪的事情,立刻就浮出水面。

在时间稍后的那桩枪杀案中,凶手正是之前那桩火并案的受害人。

这不是记者告诉我的,这是我自己看出来的。

报纸上登载了案发现场,闭录摄像机扫到的凶手模糊背影,只需要一眼,我就知道,这就是另一张图片里,躺在地上,满身被打成筛子,死到不能再死的那个。

绝对是同一人。

为什么会这样?

我和猪哥异口同声,对着对方怪叫。以高级猎人的观察力,显然他也一早注意到了这个问题。

叫完后他且悻悻然:“你也不知道?你不是很会算命?”

算命,也要有命算好不好。哪怕看相,真人不来,照片也要给张彩色的,要不我怎么知道你面色是不是青红不均,印堂有否隐隐发黑?看报纸,能看出个屁来。

我也有问题给他:“这些东西哪来的。”

他随手往地铁站里一指:“人家带给我的。”

人家?什么人家对你这么周到,世界各地的八卦周刊一一递送到手。

猪哥瞪大眼睛继续研究那两份报纸,随口说:“嗜糖蚯蚓来的。住地铁下面。”

嗜糖蚯蚓,那是非人啊。猪哥你怎么到处都和非人打成一片,人类的朋友却不见有两个呢?

不等他回答我,非人这两个字,在我灵犀上一撞,我猛地抓起那份香港的八卦周刊,盯住那枚璀璨不可方物,却透着古怪的祖母绿细细看,自言自语:“怎么可以搞成这种效果?”

猪哥硬把头挤过来:“什么?”

我指指那块玉,自问自答:“蓝田半人,这是蓝田半人炼化过的玉。”

补充一句:“但是只炼到一半,好象能力不逮了。”

蓝田半人,拥有将任何玉石无限制提升级别品数的能力。唯一的遗憾是一定年限后,美玉会回复顽石本相―――这就是我看到那块玉觉得好不舒服了,因它有一半已经是石头,石得相当明显。

讲给猪哥听,他有点纳闷:“蓝田半人青菜豆腐,变玉变一半?这么开店不是要砸锅。”

变玉变一半,关系到的是蓝田半人整个族类的生存之本,绝非开店砸锅那么简单。我之前受过他们的襄助之恩,遇到相关事,绝不能坐视不理。

知道猪哥罗嗦,我懒得和他多扯,呼地站起来,奔出地铁站出口,就要用飞行术腾空,转念先跑到路边水果店偷了人家一个橙子,脚尖刚离开地面,猪哥已经连滚带爬跟出来,叫我:“老狐狸,老狐狸,你去干吗,别乱跑啊。”

哼,以前不熟的时候,叫我小狐狸,现在吃多你几顿饭,半点不客气我就老了,这橙子不丢你丢谁,瞄准他头顶正中,我在空中摆了一个全美职业棒球联盟第一投手的专业POSE,将那橙子呼啸挥出,以类音速向猪哥的大好头颅砸去,好家伙,身没停稳,动作已经转为闪避,肩膀将橙接住,顺势一卸,马戏般自手臂到掌心,滴溜溜转一圈,擦一擦,自然而然,开始剥皮待吃,一边还在对着空中喊:“你去哪啊,你去哪啊。”完全不顾来来往往的人,顾之以目,惊诧莫名。

这个人,跟整个人类都不一样的地方,是他完全不在乎人家对他怎么想,我摇摇头,快速升空,向蓝田半人族类的居住地赶去。

上一次和蓝田半人见面,是他们从瑞士雪山搬家搬去东北兴安岭之后,怕粉雄联盟的人能够从旧居地找到线索继续纠缠,我还自告奋勇,为他们在瑞士雪山守了一两个月,直到大雪封山,确认粉雄联盟再没有任何跟进之举,才通知他们可以放心解行李种粮食。

要说蓝田半人兄弟们,都是直肠子,这样就被感动了,非要送我几个夜明珠“灯泡”玩。幸好我没客气,要不上次猪哥这个笨蛋又放走猎物,我们三张口不靠当了这些灯泡买菜,眼看就要喝一个月西北风。

搬去兴安岭,我觉得是很正确的选择。因为那边地大物博,山川形态复杂,原始程度十分之高,躲在某个山角旮旯,整一年可以光见熊瞎子不见人―――前者比后者实在好相处太多了。

熟门熟路进了山,冰天雪地,万籁无声,山林静如深海,我哼着歌儿在林梢上一荡一荡地掠过去,忽然发现自从和猪哥一起混,我就多了一个没事哼小曲儿的习惯。这表示我心情愉快呢,还是性格浮躁呢?

得不出结论,蓝田半人族类的大本营已经在望,那是两座大山回环相抱围成的一个凹谷,重重积雪,掩隐在原始树木之中,常规来说,那些勤劳的非人农民兄弟应该都已经倾巢出动,在雪地里忙着选种炼玉。

但是,没有。

站到地头转一圈,半个影子都不见。这片一百平方米上下的深林谷地环境单纯,没在空地上,就在山洞里,我拍拍手,从地下抓了一团雪,在手里捏在紧紧的,运了运气,朝着五十米外的大片玄色山壁,掷了出去。

不出所料,蕴涵了巨大力量的雪球,在山壁上打出沉闷而空洞的回声。证明内中非实体。

三击过后,无须芝麻,阿里巴巴开门了。

看起来浑然一体的山壁向旁徐徐滑开,探出一个小小的光头,傻呵呵地四处看,嘴巴一张一张,破译那唇语,意思是:“搞什么啊。”

我顺手丢多一个雪团过去,砰一声四散,他吓一跳看过来,就看到我笑得见牙不见眼:“小急,就知道是你来开门。”

这个蓝田半人,我叫他小急,因为他脾气特别急。上两次见,他都跟只陀螺一样忙来忙去,抓住他上半身说话,下半身还在一往无前地冲,直到和地面冲成一条平行线,眼神就哀怨地看过来,无声责备你浪费了他宝贵的工作时间。

这会重见,分外亲切,我跳过去一把抱住他可爱的光头,问:“今天你们放公众假期吗?都不出来干活。”

他神情很放松,表明对我的来临是欢迎的。这一族不善表情与语言,心地却和最纯净的玉一样毫无瑕疵。慢慢告诉我:“开会,全部,在开会。”

开会?这种不可救药的陋习你们也染上了?

小急对我使用的文雅字句没有半点反应,引我进山洞,轻轻一推,山壁合拢,毫无破绽。

蓝田半人的家,来一次惊为天堂,来两次就有眼见没心管,除了满世界缀的翡翠明珠,一点家居品位都没有,全是大块大块的石头当桌子椅子床---啧啧,应该请两个宜家的设计师过来扫扫盲。

和小急勾肩搭背进去,里面亮堂堂的,走了没多久,钻过一道小悬梁,豁然开朗,闪出一个好大的厅堂,效率高啊,这么快就把半座山挖空了。

厅堂虽然大,坐的蓝田半人也不少,一圈圈围着,听到我们进来,齐刷刷转过头,我怎么也和人家并肩战斗过,算一家人不是,热情高涨地双臂一举,预备迎接一个车轮拥抱战,结果所收获的无非是那一眼,以及坐在正中心的长老,简短的致辞:“狐狸你好,坐一边。”

坐一边就坐一边,看你们有什么会开,大家表情那么严肃,难道是诸位股东对年终分红政策有意见?

他们开会,其实效率很高。因为都不爱说话,所以发展出了高度发达的眼神交流系统,以及内部通用的心灵沟通术,这也就是我了,把耳朵扯扯长,再把手往身边人肩膀上一放,把他们的中心议题,听了个八九不离十。换了猪哥,他早睡着了。

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我在满堂静静的飞眼与灵犀中,忍不住怪叫一声:“什么,有人出手改造你们炼化过的玉石?”

一点没错。香港地区,一千五百年被蓝田半人上两代长老亲自施法炼过的祖母绿,应该在三天前恢复顽石本相,结果族中使者前去检视结果时候,发现又被人重新炼过。

我腾的跳起来,大喊大叫:“我知道是那块,我知道,我知道。”

做人呢,有时候真的要低调一点,就和猪哥家那只犀牛一样,无声无息大隐隐于世,每天买菜做饭和猪肉贩子吵架,居然也没见人大惊小怪。

我生而为一只高调的狐狸,怎么吃亏也学不会收声,所以在喊完那一嗓子之后两小时,就受到了蓝田半人隆重的委托,前去香港调查这桩非法玉石炼化案件。他们对我信任到了十二分,连同伴也不派一个给我,也没有许以事成后重金酬谢,最少给块和氏璧的诱饵,就这么一清二白纯友情的CASE,为什么我也点头答应,在空中想了一两个小时,也硬是没有想明白原因。

不管怎么样,我在中银大厦顶上一落下,就不想来也来了。环顾一周,这弹丸之地,繁华如斯,举世欣羡,不愧是东方明珠---这个比喻不要和我的委托人说,他们会觉得,什么明珠?明珠上有那么多斑斑点点吗?那是麻团。

而最让我有一份特别眷顾的,是我和我娘,在这里生活过,很快乐的生活,好些年。

为了逃避那些记忆,我多年不曾到此,这一刻百感交集。站了一站,我走下中银大厦,熟门熟路搭了地铁,去浅水湾。蓝田人交代我,他们之前来检验的玉,过去十年,都在那个地区的某栋豪宅里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