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楼主眼神里有震惊的光芒一闪而过,然而又回复了平静。

出身于雪谷老人门下,虽然是武林中人的他也对于术法略知一二,听说过南疆一些邪教的术士里、的确有些人修炼的方法就是如此……能够通过吞噬对方的躯体,来获得敌方的力量。如今自己身在此境,就不必对这些怪力乱神的现象大惊小怪。

“鬼降的味道如何?”萧忆情笑了笑,淡淡问。

迦若抬头看他,眼神里有隐秘的笑意,摇摇头:“不好。”

在他抬头的时候,萧忆情心里又是一惊——他看到了有一缕死灰色,渐渐地扩散上了白衣祭司的眉目。同阿靖脸上一模一样的死灰色。

听雪楼主的目光闪电般的落在迦若的右手上——那只手、那只曾经用月魄将阿靖体内尸毒分流入自身的手,如今已经是黑的如同夜色。

“说实话,尸毒发作了……我若不吃掉那鬼降暂时解毒,只怕撑不住。”迦若的语音有几分衰弱,他站了起来,落下地来——落地的刹那,萧忆情看到他的脚步果然有些虚浮。

迦若脸色有些憔悴:“我要赶快回去,这毒除了明河没人能解。”

看着祭司衰弱的样子,听雪楼主的眼神深处,忽然有冷冷的光芒泛起。

他的手在袖中不自觉的握紧了。

迦若只是慢慢地走过来,脸色苍白中透出奇异的灰。

似乎有些难受,拜月教的祭司剧烈咳嗽着,用双手按住胸口——在白衣上,他的两只手一黑一白,黑的如墨,白的又几乎透明,有说不出的诡异。

萧忆情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他走过来,眼底的神色瞬间万变。

迦若却只是这样缓缓走来:“我们可以回去了。”

他走过萧忆情身侧。在他擦肩走过之后,萧忆情默不作声的转身,和他一起走出去。

“你刚才想杀我。”并肩走着,迦若忽然开口了,微笑着咳嗽,淡淡说了一句,“我们彼此不分伯仲,所以你的杀气掩不住——你刚才想杀我。”

萧忆情没有否认,似乎方才截杀鬼降让他耗费了一些真力,他说话声音也有些疲惫:“难道你不觉得这种时候是杀你的好时机么?”

迦若点头,侧头看了看听雪楼的主人,嘴角忽然有一丝笑意。

“你的手从刀上松开,是在我说了那一句:‘这毒只有明河能解’之后——”白衣祭司缓缓道,咳嗽了几声,抬眼看着听雪楼主,“你是不是想和我做一个交易?”

萧忆情停下脚步,看着他,眼神里也有笑意:“和你说话,真是让人很轻松。”

听雪楼主顿了顿,继续道:“我不趁你之危——但是,你得想法子解了阿靖身上的毒,如何?”

迦若的脚步也顿住,片刻不语。微微笑了起来,忽然眉目间有傲意:“不错,如今你若出手、我必不敌——但是换了你、你会受人要胁么?”

萧忆情一怔,虽颔首、然而眼神却冷了下去。

或许只能一战。然后用迦若来向拜月教主交换解药。

——然而,看着如今黑气蔓延的速度,连大祭司都支持不了多久,如果按这种打算、这般折腾下来,不知道阿靖还能否撑到那个时候!

一念及此,便是听雪楼主心里都有说不出的烦躁,感觉握刀的手心有些潮。

他从来没有想过阿靖会死——那样的女子,怎么会死呢?

※※※

血魔死后,携着血薇重现江湖时,那个绯衣幼女不过十三岁。

那时候他还在雪谷老人门下学艺,然而已经听说过她的传闻。知道这个血魔的遗孤出现在江湖上、带来了多少门派的围攻和截杀,引起来多大的风浪。

“舒血薇那家伙,自己倒是图了个了断,却留下这个女儿受江湖的苦。”

某一天,在听说了最近江湖传闻时,这个长久隐居不问世事的老人也忍不住感慨着叹息,摇头:“这个女娃子……在君山还能从三帮五派联手围歼中逃出来,不容易啊。”

“师傅,要不要弟子替您出山一次、将故人之女接上山庄?”侍立在一旁,看到师傅脸上的怜惜,还是门下弟子的他长身请命——那时候他十五岁,夕影刀已经有了七成造诣,久居山中,他真也是感到有些寂寞。

想了想,雪谷老人拂开雪白长须,却是摇头:“不必。生死由她——江湖儿女便是这般长大,若是活不下来那也是命。舒老魔头若在世,也不会帮他女儿。”

然而,说到这里,雪谷老人顿了顿,却是微微喟叹:“不过那女娃儿,死不了。”

便是师傅一句话,他与她的相遇就因此推迟了七年。

师傅说得果然没有错……一直到他学满下山、接掌听雪楼之时,他一直听说江湖上种种关于她的传闻。血魔的女儿,一直是处在江湖风口浪尖上的名字。

七年来,应该是一个女子由垂髫幼女成长为窈窕少女的韶华时期,然而这个女子却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的磨难困苦、生死血战。血与火的洗礼,却越发让这个名字在江湖中散发出令人不敢逼视的光芒。

他知道她的全名叫做舒靖容,是在接任听雪楼主后。

从属下呈上的江湖人物文牒里看到这个名字,他的眼前,忽然就闪现出多年前冬日、师傅说到这个少女时候眼里的那一抹赞赏。

该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方当弱冠的听雪楼主,在白楼上看着这个名字,微微咳嗽起来。

血薇。血薇。舒靖容……在寂寥的白楼里,面对着洛阳几大帮会中错综复杂的微妙斗争,年轻的听雪楼主看着外面的天空,眼前展现出的却是淡淡的绯红色。蔷薇的颜色。

那时候,敌友未分,他还不曾料到这个名字将会和自己终生并存。

击败她的时候,他看见她眼里的震惊——或许,江湖血战前行到如今的她、还是第一次败在别人手上吧?对她这样的人而言,败,又意味着什么呢?如果她败了宁可死、也不愿屈身加入听雪楼,他……或许宁可让她走吧?那个比试前的契约,他还是宁可让它作废吧?

那是悬崖上绽放的红蔷薇,如果折了骄傲的刺,那么就会枯萎吧。

“我舒靖容愿意加入听雪楼供楼主驱谴,百死而不回——直至你被打倒的那一天。”然而,他犹自忐忑,绯衣女子却是毫不迟疑的如约屈膝下跪,低首,说出了这句让他一生都不忘的誓言。

他苦笑着,咳嗽,然后问:“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你发觉我不是最强的,你自己能杀死我或者别人比我强,你就会立刻背叛,是吗?”

“哈……那叫什么背叛啊。”他看见那个绯衣女子冷冷地笑了起来,带着微微的冷峭,“难道你会信任我?如果你不信任我,那谈得上什么背叛!而且,我只欣赏强者,只追随最强的人——如果你能被别人打倒,那么我当然要离开你!”

听到这样的话,他忽然就笑了起来——对,就是这样的。应该就是这样的女子。

和他七年前遥想的相同,这个带着血薇剑的女子,就应是这般孤高绝世,犹如悬崖上开放着的野蔷薇。

他想,他终于找到她了。

此后的几年里,多少的杀戮征战风一般的呼啸而过……

金戈铁马,并骑战场剿灭各方不想称臣的势力,将霹雳堂雷家等江南三大世家灭门;

铁腕平乱,镇压楼中酝酿已久的叛乱,手刃二楼主高梦飞,囚禁师妹池小苔;

…………

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江湖上众口相传的传奇。人中龙凤。

每想起来,他都不禁苦笑——

“我只欣赏强者,只追随最强的人——如果你能被别人打倒,那么我当然要离开你”。

——那句话,出她之口,入他之耳,当世再也没有第三个人知晓。因此,也没有人知道他心中一直有着怎样的压力。一开始接掌听雪楼,是为了继承父亲的心愿、是为了自己的霸图和雄心……然而,后来又是搀入了如何复杂的原因。

在出发进攻拜月教之时,他们统领听雪楼已经三年。

三年里,有过多少惊险与生死,然而,他们的手始终握在一起,刀和剑始终指向同一个敌人。她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无论多艰险困苦的任务都一一完成,几次重伤垂死,然而又一一挣扎着痊愈,生命力如同野蔷薇般的旺盛。

如雪谷师傅说的那样——这个女娃儿不会死。她不会死。

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认为,所以放心的将危险的、艰难的所有任务交给她去做,从来不考虑如果她万一失手会如何——

然而,如今,她却是要死在滇南这片土地上?

和他的母亲一样?

※※※

“你此时要杀我,或许可以——”看着萧忆情的犹豫,拜月教的大祭司却仿佛洞察一切似的笑了起来,眼色冷冽,“但你杀我后若要回头去救舒靖容,则万万来不及。我死了她也活不了,不信你试试——”

听雪楼主淡定的神色陡然一变,眼神凌厉起来,从来没有人用这般嘲弄的口吻和他说话。

取舍权衡,已经是在一念之间。

“你要的是什么?”萧忆情转头,看着迦若,截口问,毫不迟疑。

迦若的手按在胸口上,一黑一白,分外诡异。尸毒的蔓延此刻已经到了颈部,月已西沉,额环上宝石的光芒也弱了,迦若的眼神有些涣散起来,然而听得他这样的问话,却是点头,缓慢而清晰的,一字字回答:“休战。”

眼里的寒芒陡然闪亮。听雪楼主想也不想,冷笑:“不可能!”

“不可能?就算看着冥儿死了,你也说不可能么?”迦若也是冷笑起来,冷月下,夜风吹动他的白衣,一时间,他衰弱的似乎要随风散去。然而,他的问话却是冷锐的,直刺心底:“你是不是想步你父亲当年的后尘?”

父亲的……父亲的后尘?

陡然间仿佛被人一击击中心底,萧忆情冷锐的眼神忽然也是涣散开来。

父亲萧逝水,当年为了自己的霸业,而让叛教的母亲心寒齿冷,为了成全他离家自投请罪、被沉于圣湖之中。然而那以后,父亲又有过多少个能真正安睡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