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悄悄下了楼,悄悄拉了个店伙,轻轻道:“今夜有没有一个虬须满面的威猛大汉,和另外三个少年男女到临潼来?”伙计恭敬地摇头,他沉声道:“去打听。”伙计恭敬地点头,他又问道:“那口棺材可曾安排好了,那小店中的老人可曾请到店里来?”

  伙汁面色变了,此时此刻,又有谁会想到那陋巷中小店里的老人?

  少年的面色亦不禁微微一变,人丛中突地发一阵欢呼:“看--那就是南宫公子!”一连串惊讶赞叹声立刻随之响起,但南宫平却已悄悄自店后闪了出去!

  乘着夜色,他闪避着人群,来到那条陋巷,奇怪,这陋巷的小店门外,怎会也拥挤着这么多人,难道这临潼城中,除了一些锦上添花的人外,还有一些雪中送炭的人么?

  他心中奇怪,微一迟疑,终于忍不住大步走了过去,轻轻分开那一堆拥挤着的人群,向里一看--于是他赫然看到了那骇人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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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蒙的雨丝,洒遍了西北苍凉的古道,湿润了道上褐黄的风砂,雨丝中,突地有一行出殡的行列,自临潼城走向西安古城外的大墓。

  漫长的队伍,庄严华丽的枢车,素白的花朵,将它前后左右都点缀成一座花山,无数挽联跟在那七队奏着哀乐的队伍后,甚至连拖车的骡马踏着的都是沉重的步子。

  是谁死了?为谁出殡?

  有的人奇怪。他们便去寻找挽联上的名字:“屠公仁道千古!”这是个生疏的名字,人们心里更奇怪了。

  一个遍体黑衫的少年,潇洒但却庄肃地走在行列的前端,有的人知道,他便是“南宫世家”的南宫公子南宫平!

  但奇怪的是,他在为谁出殡?

  连死鸟都要好生埋葬的南宫平,见到那老人尸身时,心情的沉重与哀痛,是可想而知的,他猜不出这老人的死因。

  但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这老人是为了自己而死。

  他知道在这老人一生平凡、穷苦,但却安静的生活中,极少有波动,有的仅是轻微的涟漪,然而,他却想不到,仅仅一个波动,便使这老人无辜地丧失了性命,这份歉疚,使得仁厚的南宫平中宵反侧,难以成眠。

  他只有以死的哀荣,来补偿这老人生前的苦痛。

  行列蜿蜒地伸展着,终于望见西安古城那雄伟的城郭,但前面的道路上,却突地起了一阵动乱,南宫平垂首而行,剑眉不禁微微一皱,目光抬处,只见一个白衫白履,亦似为人带着重孝的汉子,大步奔了过来,仅仅望了南宫平一眼,立刻翻身跪倒在地上,南宫平方自一愕,这白衣汉子已恭声道:“小的魏承恩,蒙公子庇荫,现在西安城为公子照料着生意……”

  南宫平恍然“哦”!”一声,沉声道:“此刻不是叙话之时……”

  魏承恩惶声又道:“小的们昨日知道消息,是以特地到城外来接屠老爷子的灵车,并作路祭,哪知……”

  南宫平回首望了望后面的队伍,和声道:“辛苦了你,且站起来说话。”脚下不停向前走去,走了几步,突地瞥见前面的道路边,一排放着十余张大桌,桌上自然是香烛祭品,但此刻却已变得一片零乱,甚至连桌子都似被人击毁了几张。

  他双眉又自微微一皱,只见那白衣汉子魏承恩仍然苦着脸跟在身边,便沉声问道:“这里莫非发生了什么事?”

  魏承恩干咳两声,垂首道:“小的们昨日得知公子的这件善举,便星夜赶着来办迎义路祭的事,哪知不巧得很,西安城竟另外也有人在赶着宋办一件丧事,而且办得十分隆重,竟将西安城里香烛礼店的存货,都几乎买光了,小的们出了重价,才搜集了一点,但已经是办得草率的很。”

  南宫平道:“多辛苦了你们,有这番心意,已经够了。”

  他神态平和,言语更是和悦,魏承恩似手想不到这名满天下,家资亿厅,几乎行敌国之富的南宫公子,竟会如此客气,不禁呆了一呆,方自接口道:“公子爷虽然大量,不怪罪小的,但小的们却是惶恐得很,惟恐灵车早到,是以昨夜便守候在这里,一直到前一、两个时辰,道路上突地尘头大起,小的们以为是灵车到了,哪知……”

  南宫平目光一凛,沉声道:“这等祭灵之事,难道也有人来捣乱吗?”

  魏承恩长叹一声,道:“风沙之中疾驰而至的,却是七八匹长程健马,马上人一律是黑衫黑履、黑巾包头,马鞍边斜挂着--件长长的黑布包袱,却在辔头上插着一面小小的红旗,一个个粗眉大眼,风尘满面,神色间却又显得十分焦急。”

  他口齿灵便,一口气便将这些骑土的装束神态,全都形容得活灵活现。南宫平微微一愣,忖道:“这些骑客,难道是‘红旗镖局’司马中天门下的镖头么?”

  只听魏承思义道:“小的一看这些人的行色,就知道他们来路不正,便远远避了开去。”

  南宫平“哼”了—声,口中虽未说,心中却大为不悦,暗暗忖道:“这些人奔波风尘,保护行旅,正正当当地赚钱,来路有何不正!”

  “哪知--”魏承恩接着道:“这般人远远看到我们,便齐地滚鞍下马,三脚两步地奔到这里,推金山倒玉朴般一齐都跪了下来,门中还大喊着:‘老爷子,晚辈们迟了!’有的竟伏在地上,大声痛哭起来。”

  南宫平为之一愕,魏承恩又道:“小的们心里都很奇怪,就去问他,是来奔谁的丧?哪知这般汉子抬头看了看灵位上的字,就俱都大怒着站了起来,口里也不干不净地骂着人,那时小的们就说,看错了灵是你们的事,何苦骂人?这些汉子听了这话,竟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了起来,小的们不是对手,有的被打得遍体是伤,已抬回去疗伤去了。只看到这般汉子又坐上了马呼啸而去,没有受伤的人,才重新收拾桌子,在这里等候公子……所以……所以这里就变成这种样子,还望公子恕罪。”

  他说话声中,立在祭台四侧的白衣汉子,已一起跪到地下。

  南宫平目光一扫,只见这些人虽未受伤,但神情却已极是狼狈,面上不动神色,和声道:“各位请起。”心中暗怒忖道:“这般‘红旗骑士’,怎地如此蛮横,自己大意看错了灵,怎地迁怒到别人头上,这倒要去问问司马老镖头了。”

  草草行过路祭,队伍又复前行,南宫平心念一转,突地想到:“那‘红旗镖局’创业已久,在武林中颇有善名,‘铁戟红旗’司马中天,更是久著侠声,他手下的镖头门人,必定不会如此无礼,想必是那些伙计们骄狂已惯,先在言语上得罪了别人,我先前心里怎地如此莽撞,未曾将事情查问洋细,便想责人,以后怎能在江湖中交友,怎能在武林中立足?”

  一念至此,他身上竟似出了一身冷汗。

  他生性公正,遇事持平,未曾责人之前,先求责己,待人处世,既未以自己鼎盛的家世为荣,更未以自己显赫的师门为傲,若是自己理屈,他甚至不惜同贩天走卒屈膝求恕,此刻一想到自己险些要变成个仗势凌人之徒,心中更是惶恐。

  西安城更近,他心中不禁又转念忖道:“红旗骑士,匆匆赶来奔丧,却不知西北道上又有哪一位武林前辈仙去……唉!近年来武林中老成凋零,江湖中难免又要生出变乱……”

  于是他心头又变得十分沉重,感慨丛生,唏嘘不已!

  突地又听得一声呼喝,接着,无数声呼喝一齐响起,汇集成一道比霹雳还要震耳的声音,震撼着人心!

  惊疑交集中,南宫平不觉加快了脚步,只见前面的道路上,迷蒙的风沙中,依稀现出了几条人影,霎眼之间,便变得十分清晰,显见是双方脚程都快,南宫平身形微微一顿,对面的人影已一排散开,并肩挡住了他的去路。

  当头一人,玄衫乌履,面容却苍白得出奇,一双眼睛,炯炯生光,笔直地望着南宫平,冷冷道:“兄台暂请止步!”

  漫长的行列,一齐停顿了下来,只有那凄凉的乐声,仍未停止吹奏。

  南宫平目光一扫,抱拳道:“有何见教?”

  玄衫人锐利的眼神,掠过南宫平的肩头,望了望他身后一副挽联上的字迹,面上笑容突敛,沉声道:“兄台想必就是这里的主事之人了?”

  南宫平道:“不敢!”

  玄衫人道:“在下但有一事相求……”

  南宫平道:“请教!”

  玄衫人道:“兄台所领的灵车,不知可否绕道西城行走?”

  南宫平微一沉吟,道:“东门不是就在前面么?”

  玄衫人道:“不错,东门就在前面。”他嘴角又掠过一丝微带倨傲与轻蔑的笑容,接口道:“但东门此刻正有许多江湖朋友,在为一位武林前辈行大祭之礼,兄台若不改道,恐有不便。”

  “不便--?”南宫平剑眉微剔,道:“在下等若是改道,亦有不便之处,阳关大道人人可走,兄台请恕在下不能从命。”

  玄衫人目光一转,上下看了南宫平一眼,面色微微一沉,道:“兄台不改道,在下虽然无妨,但那些江湖朋友,性情却鲁莽得很……”

  他语声微微一顿,不等南宫平开口,两眼望天,悠悠说道:“兄台但清一想,若不是惊天动地的人物死了,那般江湖朋友怎肯在此大祭?既是在为一位惊天动地的英雄人物大祭,那般江湖朋友,又怎肯让别人灵车撞散他们的祭礼?兄台若是普通行旅,还倒无妨,只是这灵车么……嗯嗯,还是改道的好。”

  南宫平凝目望去,只见此人面容苍白,神态沉稳,年纪虽不大,气度间却另有一种慑人的威严,一眼之下,便知不是平凡人物,方待善言相询,前面若真是个英雄人物的祭礼,自己便是绕路避过,亦是尊敬武林前辈之礼。

  哪知他话未出口,玄衫人又已冷冷说道:“兄弟惟恐朋友们得罪了兄台,是以亲自赶来相劝……”他似乎是矜持着微顿话声,他身侧抱臂而立的一个遍体黑色劲装的彪形大汉,立刻接口道:“任大哥这般好意,朋友你休要不识抬举!”

  南宫平眉梢微剔,望也不望这汉子一眼,沉声道:“武林之中,仁义为先,堂堂的侠义道,难免也要做出恃强凌弱的事么?兄台所祭的,若真是惊天动地的英雄豪杰,身在九泉之下,只怕也不愿意兄台们做出此等事吧。”

  玄衫人神色微微一变,又仔细端详了南宫平两眼,突又微微含笑道:“不错,兄台年少英俊,言语中肯得很。”

  南宫平道:“那么便请兄台让开道路……”

  玄衫人微一摆手,道:“兄台言语虽中肯,但灵车还是要改道的--”他微微一笑,道:“两人遇于独木之桥,年幼者该让长者先走,两人同过一尺之门,晚辈也该礼让前辈,兄弟们的所祭之人,无论声名地位,只怕都要比灵车中的死者高上一筹,那么兄台改道,又有何妨?”

  直到此刻,他神态冷漠倨傲,但语气仍是平声静气!

  南宫平一挺胸膛,沉声道:“不错,兄台言语中肯已极!”

  玄衫人方自一笑,但忽然想起对方可能是要用同样的言语回自己的话,面上不禁又变了颜色!

  南宫平只作未见,沉声又道:“这辆灵车上的死者,名声地位,或者不如别人,但仁义道德,却直可惊天地而泣鬼神,只怕也不弱于兄台们所祭之人……”

  玄衫人冷冷道:“真的么?”

  南宫平自管接道:“何况,若然论起武林中的声名地位,就凭这辆灵车上的棺木,也毋庸在任何人面前绕道而行。”

  玄衫人面色冰冷,凝注着南宫平半晌,突又微微一笑,缓缓道:“兄台不听在下良言相劝,在下只得不管此事了!”袍袖一拂,转身而行。

  南宫平却也想不到他说走就走,走得如此突然,不觉呆了一呆,哪知那彪形大汉突地暴喝一声:“任大哥不屑来管,我‘撑着天’薛保义却要管上一管,朋友,你还是改道吧!”

  话声未了,突地伸手一掌,推向南宫平肩头,南宫平面色一变,轻轻闪过了这一掌,沉声喝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也不想伤你害你,还是让开的好。”他实在不愿伤人,说的实在是自己心里发出的话。

  哪知彪形大汉“撑着天”却哈哈一声狂笑,喝道:“小朋友,你若是乖乖地改道而走,你薛叔叔可也不愿伤你呢!”

  南宫平变色道:“你说的什么?”

  薛保义怪笑着道:“这个!”呼地又是一掌,劈向南宫平肩头,一面又喝道:“看你也是个会家子,你薛叔叔才肯陪你过过手。”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突的语声平和,气焰却已弱了下去,因为南宫平避开他这一掌时的身法,几乎是灵巧得不可思议。

  薛保义掌势微微一顿,大喝一声:“居然是个好家伙!”突又拍出两掌,他看来虽然呆笨,但掌势竟也十分灵巧,左掌横切,右掌直劈,一招两式,竟同时发出。

  南宫平身后的行列,已起了骚动,不断的乐声,也变得若断若续起来。

  但南宫平神情却稳如山岳,身躯微微一偏,左掌突地闪电般穿出,叼住了这大汉的右腕,本自并排挡在路上的汉子见到这种身手,惊怒之下,竟一齐展动身形,扑了过来。

  南宫平左手轻轻一带,薛保义便大喊着扑到地上,但在这刹那间,一阵连续的叱咤声中,已有十数道拳风,向南宫平击来。

  薛保义左肘一撑,接连两个翻身,腰身一挺,自地上跃起,呆了半晌,似乎还在奇怪自己是如何跌倒的,只见人影闪动,却又有两人倒在地上,他虽然久走江湖,见识颇广,却再也不敢相信,如此一个少年,竟有这般惊人的身手。

  南宫平身形闪动,守而不攻,即攻出手,也不愿伤及这些汉子,他此刻才知道那玄衫人“任大哥”口中所说的“不管,”其实无非是在叫这些汉子出手,不禁对这“任大哥”的来历身份,大感惊奇。

  突听薛保义欢呼一声:“好了好了--”

  南宫平目光一扫,只见那“任大哥”又与两个黑衫老者漫步走回,步履虽仍十分安详,但目光中却有了惊诧之色,南宫平心念一动,突地轻轻一跃,横飞而起,飘然落到这玄衫人面前,低声叱道:“以强凌弱,以众凌寡,难道武林中就没有公道了么?”

  玄衫人神情凝然,不言不语,他年纪虽然较他身旁的两个黑衫老者小些,但气度却似居长,他不说话,这两个黑衫老者便也不声不响,南宫平双足微分,卓然而立,身后的劲装大汉,反身向他扑来,但玄衫人微一摆手,这十数条大汉便齐地顿住身形,再无一人有丝毫动弹。

  风沙沉重,只见这两个黑衫老者俱是身躯瘦弱,须发苍白,但日中仍闪闪有光,身躯更挺直得有如架上的标枪,显见俱是未老的英雄,成名的豪杰,南宫平目光一转,玄衫人却已微微笑道:“兄台身手不弱,原来亦是我辈中人!”

  南宫平冷冷道:“不敢--”

  玄衫人含笑截口,道:“既是武林中人,事情便好办了。”他含笑指向左边一位身材较高的黑衣老者道:“这位便是‘岷山二友’中,昔年人称‘铁掌金剑独行客’的长孙单,长孙大先生。”

  黑衫老者身形笔立,动也不动,玄衫人又指向右面一人道:“这位自然便是‘惊魂双剑迫风客’长孙空,长孙二先生了。”

  南宫平抱拳道:“久仰盛名--”心中却大为奇怪:“这两个出名的孤僻剑客,怎地会来到此间?这玄衫人又将他两人名姓提出作什么?”

  只听玄衫人微微一笑,又道:“兄弟我虽是无名之辈,但能令这两位不远千里,赶到致祭的,当今江湖中又有几人?兄台难道还猜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