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衫少女接了过来,轻轻道:“堰城快到了吧?”

  许多张嘴巴一齐开口道:“就在前面。”

  翠衫少女轻轻道了谢,急急走了,过了许久,这些发愕的汉子才纷纷议论起来,而且看样子还要再议论几天。

  翠衫少女将烙饼分成两半,大的一半,递给了那沉默、憔悴,但却十分英俊的少年,轻笑道:“想不到吧,四文钱可以买这么多饼。”她撕了一小块,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仿佛在咀嚼着贫穷的滋味。

  那少年垂首望着手里的饼,神色黯然叹道:“那四枚制钱,你本不应拿出来的。”

  翠衫少女轻轻一笑,道:“为什么?我又不是偷来抢来的。”

  少年道:“我知道那必定是你心爱的东西,但是我……”

  翠衫少女嫣然道:“不要多说了,快吃了它,你可知道你现在最需要吃东西,好有力气赶路,到了堰城,我们就可以到你家店铺里去拿两匹马,一定还要多带些银子。”

  少年感激地长叹一声,忽然轻轻道:“这些天,假如没有你,我……我……唉!”

  翠衫少女的一双秋波,骤然明亮了起来,像是两粒方被洗过的明星,因为她目中的阴霾,此刻已被情感的雨露洗净。

  堰城!夜市灯光通明,他们走上夜街,寻找着红黑交织的颜色,询问着:“你可知道‘南宫世家’的店铺在哪里?”

  “呀!南宫世家么,这城里本来有一家粮食店是他们家里的,但是几天前却已盘给别人了,店里的伙计,也早都星散!唉,真奇怪!”

  别人俱在奇怪,南宫平心中更是何等地惊惶而焦急。

  翠衫少女也愕了许久,但她瞧了瞧她身旁的少年,便又嫣然笑道:“这有什么奇怪,说不定南宫老爷子不想再做生意了。”她拉着那少年走出堰城,一面还在笑道:“我真想去偷他一票,以后再加倍去还,可是……可是我又没有这份胆子。”

  她的柔笑,她的慰语,却始终解不开那少年紧皱的双眉。

  他心中不住地暗问自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无法猜测,更无法解释,苍穹昏黯,夜色低沉,他只觉寒生遍体,抬头望处,只见一堵山影,横亘在凄迷的夜色中,似乎已与苍穹相接,他暗中调息一遍,自觉尚有余力登山,胸膛一挺,当先走去。

  他身侧的翠衫少女一颦双眉,轻轻道:“你身子还未完全复原,只怕……”

  这少年道:“无妨。”

  翠衫少女道:“你自信可以越过去么?”

  少年默不作答,只是缓缓点了点头。

  翠衫少女道:“你师门的内功,果然不同凡响。”展颜一笑,道:“上山去最好了,清风明月,山花野果,都是不要花钱的东西。”

  这少年忽然长叹一声,缓缓道:“但愿天下的富贵人,都能尝一尝贫穷滋味……”

  横亘在堰城郊外的山岭,便是武当山脉,此处距离天下武术名门“武当派”的所在地“武当主岭”虽仍不近,但山势雄峻,已不失名山之气概。

  夜色深沉,名山寂静,在一处向阳的山岩上,重拂的山藤间,却突地传出一声幽幽的叹息,一个少女的声音轻轻道:“这世界有时看来是那么辽阔.,有时看来却又那么窄小,有时看来是那么喧闹拥挤,但此刻……天地间都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一只纤纤玉手,缓缓自小藤间穿出,山风乘势吹开了重拂的山藤,朦胧的星光便笔直地映人了山藤后的洞窟,映在一张冷艳而清丽的面靥上。

  她身上的衣衫,被星光一洗,更见苍翠,微颦的双眉,似愁似喜,她明亮的秋波,半带羞涩,终于轻轻转到她身后的少年身上--南宫平斜倚着潮湿的山壁,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和叶曼青之间的距离,似乎很近,又似乎颇为遥远。

  他已感受到叶曼青的娇羞与喜悦,因之他十分不愿说话。

  叶曼青星眸微合,轻轻又道:“你看,这山藤就像是珠帘一样,这山岩也像是一座小楼,小楼珠帘半卷,确是一处风景绝佳的所在。”

  南宫平轻轻苦笑一声,仍然默无一语。

  叶曼青道:“你倦了,我们真该好好歇息一下……”一阵长久的静寂,突听南宫平腹中“咕噜”一声,叶曼青轻笑道:“呀,你又饿了。”

  她伸手一掏,竟又从怀中掏出一角烙饼,道:“给你。”

  南宫平只觉一阵感激堵住喉咙,讷讷道:“你……你没有……”

  叶曼青道:“这两天我吃得太多了。”垂首一笑,接道:“我知道你不肯一个人吃的。”边说边将烙饼分成两半。

  南宫平接了过来,缓缓咀嚼,只觉这烙饼的滋味既是辛酸,又是甜蜜,若非多情人,又怎能尝得到这其中的滋味。

  他甚至分辨不出自己此刻咽下肚里的,究竟是烙饼,抑或是感激与叹息。

  叶曼青一笑道:“难怪那秃头老人会变成财迷钱痴,原来金钱真的重要得很……”语声一顿,皱眉道:“你看那劫案,会不会就是他干的?”

  南宫平道:“以他一人之力,怎能在片刻间杀死那些红旗镖局的镖师?”

  叶曼青道:“那么,他为什么会忽然偷偷跑掉呢?”

  南宫平苦笑道:“我也不知道!”

  叶曼青长长叹息着道:“无论是多么聪明的人,也无法猜到别人的心事,那秃头老人所说的话,的确有些道理。”忽觉南宫平一把拉住她手腕,道:“噤声!”

  只听一阵大笑之声,自上传来,自远而近,一人边笑边道:“我若没有重大的事,怎敢随意阻拦四位道长的大驾?”

  叶曼青面色一变,轻轻道:“你听这口音像是谁的?”

  南宫平毫不思索,道:“钱痴!”这口音满带山西土腔,入耳难忘。

  叶曼青道:“他怎么也到了这里……”

  南宫平道:“嘘--”

  只听另一个严肃沉重的口音道:“贫道们有要事急待回山,施主若有什么话,就请快些说出。”

  “钱痴”道:“我一路跟在道长们后面,已有两日,为的就是要寻一个隐秘的说话之地。”

  对方那人似乎愕了一愕,方自道:“上面那片山岩如何?”

  “钱痴”道:“好极好极,就是上面那片山岩好了。”

  南宫平、叶曼青心头一懔,屏住声息,只听嗖然几道风声,掠上山岩。

  两人不由自主地自垂拂的山藤间向外望去,只见四个青袍白袜、乌簪高髻、腰下佩着长剑、背后斜背着一个黄布包袱的道人,在这霎眼之间,已立在他们洞窟外的一片山岩上。

  那“钱痴”胁下仍然紧紧挟着那只麻袋,带着满面得意的诡笑,站在道人们对面,要知外明里暗,加以山藤颇密,南宫平与叶曼青虽可望见他们,他们却看不到南宫平。

  四个青袍道人,年龄俱在五旬开外,神情更都十分严肃沉静,显见俱都大有来历,其中一人紫面修髯,神情尤见威猛,此刻浓眉微皱,道:“施主的话,此刻已可说出了吧?”

  “钱痴”举手一让,笑道:“坐,请坐。”自己先已盘膝坐了下来。

  紫面道人道:“贫道们平生不喜与人玩笑。”

  “钱痴”笑容一敛,道:“时间便是金钱,我也没有工夫与人开玩笑。”

  四个青袍道人对望一眼,盘膝坐了下去,一个面色阴沉的道人手掌--翻,悄悄握住了腰问的剑柄,冷冷道:“施主究竟有何见教?”

  “钱痴”目光一扫,道:“此刻仿佛已近三更,是么?”

  紫面道人“哼”了一声,“钱痴”已接口道:“前夜三更……”

  他方自说出四字,四个青袍道人已自面色大变,齐声叱道:“你说什么?”四只手掌,齐地握住了腰边的剑柄。

  南宫平心头骇然一动,只听“钱痴”哈哈笑道:“前夜三更,四位道长大展身手之际,只怕再也不会想到,还有人正在作壁上观吧!”

  他语声微顿,不等别人答话,又道:“但我事先亦是再也不会想到,施辣手、劫镖银的蒙面客,竟会是名闻天下,领袖武林,堂堂正正的‘武当派’门下,更不会想到居然是真武顶‘玄真观’的护院真人‘武当四木’!”

  叶曼青听到这里,一颗心几乎跳出腔来,只觉南宫平握住自己的手掌,也起了一阵颤抖,武当真人,居然作贼,这当真是骇人听闻之事。

  “钱痴”话声方了,只听一声轻叱,几声龙吟,人影闪动,剑光缭绕,霎眼间这四个青袍道人,“武当四木”已将“钱痴”围在中间,四柄精光耀目的长剑,距离“钱痴”的咽喉、脊椎不及半尺,但这奇异的秃顶老人“钱痴”却仍然盘膝端坐在地上,动也不动,神色间安详已极,缓缓道:“各位还是坐下的好,这岂是刀剑可以解决的事!”

  紫面道人厉声道:“胡言乱语,含血喷人,难道你不信‘武当四木’,真有降魔伏凶的威力?立时便能教你血溅当地!”

  “钱痴”冷冷一笑,道:“胡言乱语,含血喷人……嘿嘿,请问四位背后的黄包袱里,包的是什么东西?”

  四柄长剑,剑尖齐地一颤,夜色中只见这“武当四木”的面容,更是大变。

  “钱痴”道:“四位道长俱是大智大慧之人,试想我孤身一人,若非早已准备后着,怎敢面对以剑术武功名闻天下的“武当四木”说出此事,四位今夜若是伤了在下,不出五日,普天之下的武林中人便都知道一向号称名门正宗的武当派四弟子,嘿嘿,不过也是强盗!”

  紫面道人道:“你纵然说出,却也不会有人相信。”

  “钱痴”仰天笑道:“空穴怎会来风?事出必定有因,武林中人是否会有人相信,有多少人相信,道长们也想必清楚得很!”

  他目光环扫一眼,冷冷道:“依我之见,道长们还是放下长剑的好。”

  四柄长剑,果真缓缓垂落了下来。

  “钱痴”道:“坐,请坐,凡事俱有商量之处,我‘钱痴’又岂是不通情理之人?”

  “武当四木”一齐缓缓坐了下来,四人面上,俱是一片惊愕之色,这四人虽有一身足以惊世骇俗的武功,却苦于江湖历练太少。

  “钱痴”道:“我久闻江湖人道‘阳春白雪,紫柏青松,云淡风清,独梧孤桐。’想见‘武当四木’必是风标清华的高士,若非亲见,我实也不敢相信四位竟会做出此事,想来四位必定也是初次出手,是以十分紧张,否则以四位的耳力目力,必定早已发现了我这壁上观客!”

  “武当四木”目光凝注,默不作答,但神色之间显已默认。

  “钱痴”微微一笑道:“四位既是初次出手,我也不愿毁了四位多年辛苦博来的名声,只要四位能答应我两件事情,我便永远不将此事说出。”

  紫面道人正是“武当四木”之首“紫柏真人”,浓眉一皱,道:“什么事情?”

  “钱痴”道:“此事说来并不十分困难,只要……”

  “紫柏道人”突地冷冷截口道:“无论事情难易,只要贫道们力所能逮,均无不可,但施主却不知该如何教贫道们相信施主日后永远不说此事!”

  “钱痴”微一沉吟,道:“这个么……”突地长身而起,左掌护胸,右掌前举,拇、食两指环扣,其余三指斜斜伸出,微一吸气,身形竟斗然暴长半尺,缓缓道:“我说的话,四位总可相信了吧!”

  南宫平、叶曼青心头一懔,几乎惊呼出声来,只见他神气轩昂,目射精光,当真威风凛凛,哪里还是方才的财迷钱痴!

  “武当四木”面色更是大变,身躯各个一震,紫柏道人道:“前辈难道就是三十年前,在江湖中偶一现身,便已名震天下,盛极之时,却又突然退隐的‘风尘三友’其中之一人么?”

  “钱痴”微微一笑,霎眼间便又恢复了方才猥琐的神态,缓缓坐了下去。

  “紫柏道人”长叹一声,道:“前辈既是昔年力荡群魔、连创七恶的‘风尘三友’,贫道还有什么话说,无论前辈有何吩咐,贫道们无不从命!”

  声名赫赫,不可一世,几乎将与“武当派”当代掌门人“空竹道长”齐名的“武当四木”,竟会对三十年前,在武林中仅如昙花一现的“风尘三友”如此尊敬畏惧,想当年“风尘三友”盛极之时,声名该是如何显赫!

  南宫平、叶曼青交换了个惊诧的眼色,只听“钱痴”缓缓道:“第一件事,四位请先将背后的包袱解下给我。”

  “武当四木”愕了一愕,面面相觑,紫柏道人终于长叹一声,插剑人鞘,解下包袱,青松、独梧、孤桐三位道长,自也遵命做了。

  “钱痴”道:“包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