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段大侠也曾两次到西域访他,都没见着。因为他只到过一次中原,而那次群雄聚会,又只是一流高手彼此切磋武功之会,亦即是私人交往的聚会,与绿林的英雄会不同,江湖上的一般人物是不知道的。过了三十年,当年聚会的前辈高手,死的死,散的散,更没人提起他的名字了。

  “但你们兄妹的师父是知道有华宗岱这个人的。大约是距今十年前,你的师父辛芷姑因与灵鹫派结下冤仇,闹出了一件惊动武林的大事。你知道此事么?”

  铁凝道:“我听爹爹说过,听说是灵鹫上人的一个徒弟得罪了我的师父,我师父把他杀了,后来灵鹫上人约我师父比武,又败在我师父的剑下。”

  方辟符道:“那次的比武,是空空儿暗中助你师父才把灵鹫上人打败的,灵鹫上人输得很不服气,但格于武林规矩,不能再来挑衅。据说他曾想请华宗岱代他出这一口气?斗一斗你们兄妹的师父。空空儿得知这个消息,他是恨不得有高手与他比试的人,不待华宗岱找上门来,便先到他隐居之处挑战。可是却扑了个空,华宗岱又不知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从此销声匿息,也没有在江湖上再露过面。有的人以为华宗岱是怕了空空儿,有的人以为灵鹫上人央求华宗岱替他报仇这个消息乃是假的。总之这件事就只是传了一阵,便云散烟消了。所以说还不能算是‘过节’。”

  铁凝忽道:“方叔叔,你说起这件事来,我倒是觉得有点奇怪了。”

  方辟符道:“什么奇怪?”

  铁凝道:“我曾问过师父与灵鹫上人比剑之事,师父和师公空空儿都好似很不愿意谈及此事。师父还把我骂了一顿,说我不用心学武,爱管闲事呢。那晚我偷听师父和师公吵嘴,师公说:‘你心里不舒服,何必拿孩子出气。’师父说:‘我有什么不舒服的?我倒是怕你还在妒忌人家呢!’师公笑道:‘哪儿的话?我从前是不知道这重公案,才想去找那人比试的。看来他不敢和我比试,这才是有着心病呢。’我听了这么一段摸不着头脑的对话,怕给师父发觉,就不敢偷听下去了。

  “方叔叔,你如今说了华宗岱的这段故事,我倒突然想起来了,师父师公说的那个人,会不会就是华宗岱呢?”

  方辟符也是摸不着头脑,但已隐隐感到华宗岱与空空儿夫妇之间,恐怕存有什么秘密。当下笑道:“你师父说得不错,小孩子是不该多管大人的事。咱们还是快些赶回家吧,你聂姑姑等得心急了。”

  铁凝噘着小嘴儿道:“师父打败灵鹫上人,师公吓走华宗岱。这对他们都是很光彩的事呀,我问问他们,又怎能算是多管闲事了?”不过,铁凝虽然不服气,但还是听从方辟符的话,加快脚步,重新施展轻功了。因为她也的确在记挂着她的聂姑姑。

  这时已是曙色初开,东方既白。他们刚走上山坡,只剩下五六里的路程就可以到家了,忽然隐隐听得马蹄之声,方辟符一看面色大变,铁凝与展伯承也禁不住“啊呀”一声惊叫起来。

  方辟符看见的正是他在路上碰见的那三个人,此时他们正在快马疾驰,翻过方家屋后的那个山岗。看这情形,只怕他们是已经到过方辟符家里的了。

  展伯承喘着气道:“方叔叔,这三个人我都认得。其中有一个是杀我父母的仇人!”这三骑马此时已是走得无踪无影了。

  方辟符大吃一惊道:“是窦元吗?”展伯承道:“不错。另外那两个人,一个是卜仇天,一个是帅万雄。这两个人是前天在路上要抢我们的宝车,和我们动过手的。”

  这三个人都是本领高强,心狠手辣的黑道强人。方辟符从前虽没见过,却也知道他们的名头。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顾不及细问情由,连忙叫道:“快,快,快回去看!”铁凝与展伯承也吓得面无人色,只怕聂隐娘已遭毒手。

  聂隐娘有没有遭了毒手呢?花开两朵,各表一技,现在且先补述聂隐娘遇险之事。

  且说聂隐娘在家中挑灯独坐,等到了将近五更时分,未见丈夫回来,肚子已是开始“阵痛”,这是临产的“征兆”。聂隐娘是第一次生育孩子,但关于产妇的常识她是早已向有经验的“隐婆”(接生妇)请教过的,知道“阵痛”是间歇性的,初时隔半个到一个时辰发作一次,渐渐越来越是时间缩短,到了频频作痛之时,那就是要分娩了。

  第一次将要作母亲的人,心情总是难免又欢喜又害怕的,女中豪杰的聂隐娘也不例外。这时要准备的东西都已准备好了,聂隐娘心里想道:“现在开始阵痛,大约可以等到辟符回来吧?但愿不是难产才好。”每个产妇都是同样心情,希望丈夫能在身边,至少也是留在家中照料,即使帮不上忙,也可以给她增加勇气。

  聂隐娘为着“侠义”二字,要丈夫夜闯节度府,接应铁铮他们。此时她担着两重心事,独守窗前,每次听到竹梢风响,她都忍不住要张望一下。

  正在她苦苦盼望丈夫回来的时候,忽听得马蹄声响。聂隐娘此时阵痛刚刚过去,她是个自小就与千军万马作伴的大行家,凝神一听,听出了来的乃是三骑快马。

  聂隐娘惊疑不定,心里想道:“难道是他们夺了敌人的马匹,骑回来的?但为什么只是三匹马?难道有一人失陷在节度府中了?”

  心念未已,只听得马蹄声已在她门前停止,随即听得有人敲门叫道:“方辟符方大侠可在家吗?”是陌生人的声音。

  聂隐娘的女仆是从前跟随她多年的女兵,“颇有胆识,亮了火把,从门缝张望出去,见是三个相貌凶恶的陌生人,便喝问道:“是什么人?干什么来的?”

  那三人同声答道:“江湖上的朋友,江湖上的事情,见了方大侠我们自然会说。”

  女仆道:“半夜三更,我们的主人不见客,有事明天来说。”

  那三人哈哈大笑,一个说道:“方辟符,你也算得是江湖上的一个人物,怎的如此不明事理?我们是给你面子,才来以礼求见。我们也不是没来头的人,你怎可如此傲慢?难道当真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么?嘿,嘿,哼!哼!你不开门,难道我们就进不来了?”另一个道:“莫非方辟符不在家中?”

  第三个道:“不在家中,咱们也要进去一搜!”

  其中一人拍门问道:“你主人究竟在不在家?”那女仆正要回答,忽听得聂隐娘的声音传了出来:“阿凤,开门让他们进来吧!”“远来是客,愚夫妇自当稍尽地主之谊。踌躇什么?请进来吧!”

  原来聂隐娘已知道三人不怀好意,倘若给他们知道方辟符不在家中,只怕更要肆无忌惮。在这样情形下只有不能示弱,“请”他们进来了。

  这几句话是聂隐娘强运真气,用上乘的内功,将声音远远送出去的,隔着几重房间,声音也并不特别提高,却就似在他们耳边说话一般。不过,这几句话却也说得甚是含糊,没有明言方辟符是否在家。尤其“稍尽地主”这一句话,更可以作正反两面的解释。

  门外这三个大盗听了聂隐娘抖露的这手上乘内功,都不由得心头一震,面面相觑,各自思量:“方辟符夫妇果然名不虚传。聂隐娘一个妇道人家,也这么了得,方辟符只怕更厉害了。”“听这婆娘的言语,只怕屋中早已有了准备。他们两夫妇加上那三个小子,咱们三人能否取胜,可就难以预料了。”

  这三个大盗初来之时,估计过双方实力,本来是认为很有把握的。但聂隐娘所显露的内功,却出乎他们的估计。而且屋中有何准备,他们不知。一时间倒是颇为踌躇,患得患失,不敢莽撞。

  但这三人虽是各怀鬼胎,却又不甘在同伴面前示弱。踌躇片刻之后,其中一人悄声说道:“好坏进去看看,见机而作。”

  其他两人领会了他的意思,心中想道:“不错,咱们是按江湖道的规矩以礼求见的。方辟符是个大侠身份,总不能一见面便打。咱们先进去看看,倘若方辟符是在家中,倘若察觉他们是有准备,那时再找个藉口告罪便是。”

  三人主意既定,于是一同进去。

  聂隐娘摆下了空城计,本欲将对方吓走的,不料这三个大盗都是老江湖,虽然心怀戒备,却没给她吓退。

  聂隐娘早已点燃烛火,大马金刀的坐在客厅当中,见这三人进来,冷冷说道:“请恕我未曾出迎。三位朋友高姓大名?所来何事?”

  这三人见聂隐娘宽袍大袖,小腹隆起,似是孕妇模样,不觉有点意外之感。同时又见她说话从容,神色自如,一时也不知她的深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