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四娘没有否认:“据说他是条吃人的老虎鲨,吃了人后连骨头都不吐。”

  萧十一郎道:“我并不担心他。”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淡淡的道:“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人,你随便去问谁,他们都一定会说,萧十一郎根本就不是人。”

  看着他脸上的表情,风四娘心里又不禁觉得一阵刺痛。

  一个人若是终生都在被人误解,那痛苦一定很难忍受。

  萧十一郎又道:“其实我担心的并不是这七个人。”

  风四娘道:“你在担心什么?”

  萧十一郎凝视着那张请柬,缓缓道:“我担心的是,没有在这请帖上具名的人。”

  风四娘道:“你认为明天要对付你的,还不止这七个人?还有更可怕的人在暗中埋伏着?”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我是匹狼,所以我总能嗅得出一些别人嗅不出的危险来。”

  他笑得很奇怪,连风四娘都从来也没有看见他这么样笑过。

  看来那竟像是个人临死前,回光返照时那种笑一样。

  萧十一郎还在笑:“一匹狼在落入陷阱之前,总会感觉得一些凶兆的,可是它还是要往前走,就算明知一掉下去就要死,还是要往前走,因为它根本已没法子回头,它后面已没有路。”

  风四娘的心沉了下去。她忽然明白了萧十一郎的意思。

  一个人若已丧失了兴趣,丧失了斗志,若是连自己都已不愿再活下去,无论谁都可以要他死的。

  萧十一郎现在显然就是这样子,他自己觉得自己根本已没有再活下去的理由,他受的打击已太重。

  刚才那一战,他能击败红樱绿柳,只不过因为那一战并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要救风四娘。

  他觉得自己欠了风四娘的债,他就算要死,也得先还了这笔债再死。

  现在他也许觉得债已还清了,他等于已为风四娘死过一次。

  至于沈璧君的债,在沈璧君跟着连城璧走的那一瞬间,他也已还清了。

  他觉得现在是沈璧君欠他,他已不再欠沈璧君。

  他的人虽然还活着,心却已死——也正是在沈璧君跟着连城璧走的那一瞬间死了的。

  风四娘忽然发现明天他一去之后,就永远再也不会见着他了。

  因为他现在就已抱着必死之心,他根本就不想活着回来。

  风四娘自己的心情又如何?

  一个女人看着自己这一生中,惟一真心喜爱的男人,为了别的女人如此悲伤她又会有什么样的心情?

  她想哭,却连泪都不能流,因为她还怕萧十一郎看见会更颓丧悲痛。

  她只有为自己满满的斟了杯酒。

  萧十一郎却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凝视着她:“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风四娘默默的点了点头。

  萧十一郎的手握得很紧,眼睛里满布着红丝:“我本不该这么样想的,我自己也知道,她本就是别人的妻子,她根本就不值得我为她……”

  “为她死。”他并没有说出这个“死”字来,但风四娘却已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萧十一郎的手握得更紧:“我知道我本该忘了她,好好的活下去,我还并不太老,还有前途,我至少还有你。”

  风四娘用力咬着牙,控制着自己,她看得出萧十一郎已醉了,他的眼睛已发直,若不是醉了,他绝不会在她面前说出这种话来的。

  萧十一郎还在继续说:“什么事我都知道,什么道理我都懂,可是我偏偏没法子……偏偏没法子做我应该做的事。”

  风四娘柔声道:“那么你就不该责备自己,更不该勉强自己。”

  萧十一郎道:“可是我……”

  风四娘打断了他的话:“你既然什么事都知道,就也该知道世上什么事都可以勉强,只有感情是谁也勉强不了的。”

  萧十一郎却垂下头,道:“我……我只盼望你……你原谅我。”

  风四娘道:“我当然原谅你,我根本就没有怪过你。”

  萧十一郎没有再说话,也没有抬起头。

  风四娘忽然发觉自己的手背上,已多了一滴晶莹的泪珠。

  这是萧十一郎的眼泪,萧十一郎居然也有流泪的时候。

  这滴眼泪就像是一根针,直刺入风四娘心里,又像是一粒珍珠,比世上所有的财富加起来都宝贵的珍珠。

  风四娘只想用一只白玉黄金樽,将它收藏起来,永远藏在自己心里,但泪珠却已慢慢的渗开,慢慢的消失了,只是它也已渗入了风四娘的皮肤,与她的生命和灵魂结成了一体。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十一郎又在喃喃的说道:“你自己常常说,你并不是个真正的女人……”

  风四娘的确这么样说过,她总觉得自己并不是个完全女性化的女人。

  萧十一郎道:“可是你错了。”

  风四娘道:“我错了?”

  萧十一郎道:“你不但是个真正的女人,而且还是个伟大的女人,你已将女性所有最高贵、最伟大的灵性,全都发挥了出来,我敢保证,世上绝没有比你更伟大的女人,绝没有……”

  他声音越说越低,头也渐渐垂下,落在风四娘手背上。

  他竟枕在风四娘的手上睡着了。

  风四娘没有动。

  萧十一郎的头仿佛越来越重,已将她的手压得发了麻,可是她没有动。

  每个人都知道风四娘是个风一样的女人,烈火一样的女人。

  但却没有人知道,任何女人所不能忍受的,她却已全都默默的忍受了下来。

  她知道萧十一郎说的是真心话,他说在嘴里,她听在心里,心里却不知是甜?是酸?是苦?

  她知道萧十一郎了解她,就正如她了解萧十一郎一样。

  可是他对她的情感,却和她对他的情感完全不同。

  这就是人类最大的痛苦——一种无可奈何的痛苦。

  她忍受这种痛苦,已忍受了十年,只要她活着,就得继续忍受下去。

  活一天,就得忍受一天,活一年,就得忍受一年,直到死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