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璧君看着她含泪的眼睛,忽然道:“那么应该在这里等他的就不是我,是你!”

  这句话也像是条鞭子。

  风四娘的人已僵硬,这一鞭子正抽在她心里最软弱的地方。

  沈璧君缓缓道:“现在我已不是以前那个不懂事的女人了,所以有很多你认为我不会看出来的事,我都已看了出来。”

  风四娘道:“你……”

  沈璧君打断了她的话道:“所以我若有理由活下去,你也一样有,你若能去冒险,我也一样能去。”她说得很坚决,也很悲伤:“我们的出身虽不同,可是现在,我们的命运却已是完全一样的,你为什么一定要否认?”

  她看着风四娘,眼睛里充满了了解和同情。

  风四娘也在看着她。

  两个人就这么样互相凝视着……两个绝不相同的女人,却已被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系在一起……

  命运是什么?

  命运岂非本就是条看不见的锁链。

  情感是什么?

  情感岂非也正是条看不见的锁链。

  第二十三回 摇船母女

  杭州。

  她们出了碧金门,过南屏晚钟,摇向三潭印月,到了西冷桥时,已近黄昏了。

  满湖秋水映着半天夕阳,一个头戴黑帽的渔翁,正在桥头垂下了他的钓竿。

  远处画舫楼船上,隐约传来妙龄船姑的曼声清歌。

  “看画舫尽人西泠,闻却半湖春色。”

  白沙堤上野柳已枯,芳草没胫,静悄悄的三里长堤,很是少人行走。

  “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

  面对着名湖秋色,虽然无酒,人已醉了。

  风四娘也不禁曼声而吟:“若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两相宜。”

  沈璧君轻轻叹息,道:“这两句话虽然已俗,可是用来形容西湖,却是再好也没有。”

  风四娘道:“你以前来过?”

  沈璧君点点头,美丽的眼睛又流露出一抹感伤。

  ——以前她是不是和连城璧结伴来的?

  风四娘道:“你知不知道水月楼在哪里?”

  沈璧君摇摇头。

  摇船的船家是母女两个人,女儿虽然蓬头粗服,却也不失妩媚。

  她忽然伸出手向前一指:“那里岂非就是水月楼?”

  她指着的地方,正是湖心秋色最深处,波光夕阳,画舫深歌。

  风四娘道:“水月楼是条画舫?”

  船姑道:“湖上最大的三条画舫,一条叫不系园,一条叫书画舫,还有一条就是水月楼。”

  风四娘道:“这条画舫有多大?”

  船姑道:“大得很,船楼上至少可以同时摆三四桌酒席。”她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无限羡慕:“几时我若也能有那么样一条画舫,我也用不着再吃这种苦了。”

  她看着自己的手,本来很秀气的一双手,现在已结满了老茧。

  湖上的儿女,日子过得虽自在,却都是清贫而辛苦的。

  沈璧君看着她,忽然问道:“你们平常一天可以赚多少银子?”

  船姑苦笑,道:“我们哪里能天天看得到银子,平常最多也只不过能赚个几十文钱而已,只有到了春天……”

  一提到春天,她的眼睛里就发出了光。

  这十里晴波一到春天,六桥花柳,株株相连,飞红柔绿,铺岩霞锦,千百只游船,一式白纺遮阳,铜栏小桨,携着素心三五,在六桥里外,燕子般穿来穿去。

  春天才是她们欢愉的日子。

  现在却已深秋。

  沈璧君忽然笑了笑,对船姑道:“你想不想到城里去玩几天?除了花钱外,还可以赚五两银子?”

  黄昏。

  船上已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母亲,一个女儿。

  风四娘和沈璧君呢?

  她们岂非就在这条船上。

  沈璧君是母亲。

  ——母亲总是比较少有人注意的,我不愿让别人认出我。

  所以风四娘就只好做了她的女儿。

  用白粉将头发扑成花白,再用一块青帕包起来,脸上添点油彩,画几条皱纹,沈璧君眯着眼睛低垂下头:“你还认不认得出我?”

  风四娘笑了:“我实在想不到你居然还会一点易容术。”

  其实只要是会打扮的女人,就一定会一点易容术的。

  易容本不是种神奇的事,造成的结果,也绝没有传说中那么神奇。

  “现在我们最多只不过能在晚上暂时瞒过别人而已。”

  “月圆的时候,岂非就是晚上?”

  “所以白天我们最好少出来。”

  风四娘笑道:“你难道没有听人说过,我一向是条夜猫子?”

  ——今天是十三,后天晚上月亮就圆了。

  一轮将圆未圆的明月,正冉冉升起,照亮了满湖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