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横顺见人下来了,心里就有了底,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便即冷笑一声:“不通名号不打紧,你在天津城作下的案子可抹不掉,还不跟你爷爷我回去,打这桩五条人命的官司!”

5.

那么说这个飞贼是什么来头呢?此贼有个绰号叫“钻天豹”,登堂入室采花盗柳的惯犯。一听刘横顺这句话,不由得心中一凛,全身一震,知道刘横顺是缉拿队的官人儿了,脚下暗暗攒劲,正想抽身开溜。没想到刘横顺先他一步,出手又快又准,一抖金瓜流星的链子,就着月色寒光一闪,当场将钻天豹的脖子套住了。按刘横顺的意思,不容分说套住飞贼,直接带去巡警总局交差,他也是没想到,钻天豹真不白给,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石火之间施展缩骨法,俩肩膀一晃,已从锁链中脱身出来,往后一纵,退开七八丈远。此贼也是个“里码人”,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刚才这一过手,知道来人的厉害了,真要动起手来,凭他这两下子,绝不是人家的对手,但是仗着身法快,也没把刘横顺放在眼里,既然被对方道破了案由,也不在乎报出名号了,横打鼻梁说道:“不错,案子是我钻天豹作下的,想拿你爷爷我,还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话没落地,脚下生风,转过身拔腿飞奔而去。俗话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该他钻天豹不走运,哪想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金河一去路千千,欲到天边更有天,在这儿遇上克星了,换成旁人还真追不上他,可刘横顺是什么人?天津卫头一号的飞毛腿,练的就是“蹿、蹦、跳、跃,闪、展、腾、挪,疾、驰、飘、飞”这十二个字的跑字诀。刘横顺知道“纵虎归山,必定伤人”,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个飞贼跑了!当下施展陆地飞腾之法,二人一前一后,你追我赶,可就围着天津城跑开了。钻天豹拼了命也甩不掉刘横顺,听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不免心惊胆寒,两条腿都软了。刘横顺一看这飞贼也就这意思了,抡起金瓜正要打。钻天豹却突然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对刘横顺说:“且慢动手!我钻天豹横跳江河竖跳海,就地挖坑不嫌窄,凭这一身本领作案无数,背的人命没一百也有八十,早知道有抵偿对命的一天,不在刀下死,便在枪下亡,怎么死我也不亏。仁兄你站着是英雄,躺着是好汉,今天栽到你手上我认了,不过我认的是命,可不认你这两条腿比我快,只因我刚从暗门子出来,一把嫖了六个窑姐儿,颠鸾倒凤掏空了身子,脚力还没缓过来,否则你如何拿得住我?”

做贼的都有个贼心眼儿,痴傻呆苶的干不了这一行。采花飞贼钻天豹瞧出刘横顺追了半天才出手,是想看看他的能耐,和他较量一番,足见此人自负已极,当时贼起飞智,反正也跑不了,不如来个缓兵之计,说不定还能死中得活,此刻虽然束手就擒,却将两个眼珠子一瞪、脖子一梗,颇有几分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意思。

刘横顺不是不明白钻天豹的用意,他抓过的飞贼不计其数,数都数不过来了,不乏装疯卖傻的、耍心眼抖机灵的,他却不在乎,根本没把钻天豹放在眼里,非让这个贼没话可说才行,得让他心服口服,不这样显不出本事,就告诉钻天豹:“天津卫这个地界儿,有砖有瓦有王法,从没有贼人可以作下案子一走了之,我让你歇够了再跑一次,不信你能飞上天去。”

钻天豹一听刘横顺的口风,心说有戏,又得寸进尺地说:“光歇够了可不成,真有本事你还得让我吃饱了!”

刘横顺说那也容易,不就是吃东西吗?不过这半夜三更的,饭庄子都关门上板儿了,吃饭得去城门口,找摆摊儿卖夜宵的地方。说是城门口,这会儿天津城早没有城门了,1900年八国联军攻占天津,上来先把城墙都拆了,开通了东、南、西、北四条马路,城墙城门虽然都没了,但老百姓仍习惯过去的称呼,像什么东门里、北门外、南门口,这些地名一直沿用至今。之前两个人一追一逃,绕天津城跑了半宿,正跑到老西门附近,这一带有不少连更彻夜摆摊儿卖小吃的,这个时候还挺热闹。俩人坐下要了烧饼、馄饨,钻天豹也不客气,甩开腮帮子一通狼吞虎咽,吃饱喝足抹了抹嘴头子,这才抬起头来,又对刘横顺说:“咱先不忙啊,刚吃完饭,东西还都在胸脯子里,这一跑还不得吐了?你容我再缓一缓。”刘横顺逮钻天豹,有如猫逮耗子,这个飞贼有多大能耐他心里已经有数了,知道钻天豹钻不了天入不了地,三十六拜都拜了,不差这一哆嗦,倒想看看这个飞贼还有什么绝招。等钻天豹吃饱歇足了,又喝了一通大碗儿茶,打了几个饱嗝,胳膊腿也伸展开了,俩人才和之前一样,一个在前头跑,一个在后头追,一路往南跑了下去。刘横顺这一趟到底追出多远,追到什么地方,外人无从得知。反正三天之后,刘横顺将钻天豹连同一包袱贼赃,一并拎到了天津五河八乡巡警总局。

民间相传“飞毛腿刘横顺千里追凶一朝擒贼,给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出了一口恶气”。采花淫贼钻天豹被缉拿归案,免不了三推六问、封钉入狱,等到秋后插上招子处决示众,这才引出一段精彩回目“枪打美人台,收尸白骨塔”,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说。

6.

且说钻天豹被逮到五河八乡巡警总局,这一次他是彻底死了心,只好认头吃官司,再也不敢打什么歪主意。这个飞贼行事虽然龌龊,但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一贯心黑手狠,倒不至于怯官,不同于寻常的鼠道毛贼,见了官就吓得屁滚尿流,何况身上有能耐,会缩骨法,手上箍枷、脚下扣镣,五花大绑捆得再紧也不怕,一抖身形顷刻之间就能挣脱,周身上下的关节都是活的,想怎么摘就怎么摘,想挪到什么地方就挪到什么地方,只要脑袋能钻过去的窟窿,整个人都出得去,因此号称“就地挖坑不嫌窄”。如若他动了歪心起了邪念,在公堂上踹了镣,蹿上前去给审讯他的警官来一刀再翻身上房,这些警察可拿不住他,但他却不敢这么做,为什么呢?这一次不是落在巡警总局的手上,而是栽到了刘横顺的手里,领教过此人的厉害,有这位爷在缉拿队,跑到哪儿也得给他逮回来,就别费那个劲了。常言道“瓦罐不离井口破,大将难免阵前亡”,钻天豹早知道自己是这么个结果,早一天迟一天的没什么分别,又是让飞毛腿刘横顺逮住的,传出去也不丢人,还自己给自己解心宽,这叫英雄爱好汉、好汉惜英雄,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死也值了。当下告诉审问他的警官:“别用刑了,我肯定不跑,这么多年到处作案,长几个脑袋也不够掉的,我也够本儿了,你问什么我说什么,绝无任何隐瞒,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怎么死不是死?大不了等到秋后吃上一颗黑枣儿,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根据钻天豹的口供交代,此贼熬过两灯油,下了十年苦功,蹿蹦跳跃、闪展腾挪,练成了一身高来高去的本领,可是没往正道上用,出师以来到处作案,进千家、入万户,行的是“窃”字门儿。江湖上“偷”和“窃”不一样,偷指的是近身偷盗,讲究手疾眼快、胆大心细,以往真有手段高明的贼偷,别人藏在裤裆里的东西他也能扒去,被偷那位还什么都不知道呢;“窃”说的是穿房入户盗取钱财,属于入室作案,除了身法灵活,还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过去讲究“盗亦有道”,做什么也得有规矩,干这一行原本没什么,因为绿林中从来不乏劫富济贫的侠盗,虽说顶了一个“贼”字,却不做下三滥的勾当,可是钻天豹这小子贪淫好色,不仅入户行窃,凭着高来高去剜窟窿钻洞的本事,居然多次奸淫良家女子,事后从来不留活口。自古说“万恶淫为首”,绿林道也容不下这样的淫贼,结果被人抓住挑了脚筋,扔在乱葬岗子等死。旧时有一种特制的小刀,刀刃上带着一个弯钩,从脚脖子扎进去往外一拽可以钩出脚筋,钩出来不只挑断了,还用两把剪刀同时下家伙,截去一寸大筋。

钻天豹被截去一寸脚筋,不死也废了,可是他命不该绝,遇异人搭救,给他接了两条豹子筋。此贼伤愈之后,蹿蹦纵跃的本事不减反增,精力更十倍于常人,常吃生肉片子,不论什么肉,都愿意带血生吃,一天不嫖,他就浑身冒火、嘴上长燎泡,抓心挠肝、坐立不安,真可以说是“色中的饿鬼、花里的魔王”,在江湖上得了“钻天豹”这个匪号。只是接的两条筋一长一短,平时走路不免跛足,却落了个歪打正着,正好以此掩人耳目,谁也想不到一个跛子会是钻天的飞贼。此人作案有一个习惯,每到一处必先在暗中踩点儿,看好了哪家姑娘长得漂亮,偷偷在人家门口做上记号,当天不动手,非得凑上三五个,一夜之间采遍了才过瘾。大江南北到处作案,从没失过手,真以为没人抓得住他,色胆能包天进了天津城,没想到碰见了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对头,让飞毛腿刘横顺生擒活拿、绳之以法。

钻天豹这么多年作案太多,走遍了黄河两岸、大江南北,跟在身后的冤魂不计其数,其中任何一桩案子都够掉脑袋的,足足交代了三天三夜,认下口供画了押,问成一个死罪那是毋庸置疑。自从入了民国,处决犯人已经没有斩首凌迟了,只等攒到一块儿秋后枪毙。此时距秋后还有两三个月,钻天豹是待决的死囚,关在牢中自是严加看守。那个年头打入死牢的犯人好得了吗?本来就是等死的,命都不是你的了,谁会把你当人看?常言道“人犯王法身无主”,牢里头的规矩比天还大,叫你蹲着不敢站着,叫你站着不敢躺着,还不提牢头狱警们一个个如狼似虎,抬手就打张嘴就骂,单说吃喝睡觉就够受的,从头到脚钉上几十斤重的镣子,怎么别扭怎么给你锁,什么时候也不能摘,就得一直挂着。一天两顿饭,一个凉窝头半块咸菜疙瘩,还不好好给,不给足了狱警好处,窝头扔地上踩一脚,给你改个贴饼子吃,牙蹦半个不字,抡鞭子就是一顿“开锅烂”。赶到了睡觉的时候,大铺板子上人挨人一个摞一个躺好了,狱警从两边用脚往里踹,为的是把人挤严实了,直到踹不动了,再从上边盖下来另一块木板,足有二寸多厚,两边钻有圆孔,用铁链子穿过去跟床板锁在一处,馅儿饼一样把这帮犯人夹在中间。这一宿一动都不能动,也没人搭理你,想拉想尿只得往裤子里招呼,冬天还好对付,大不了冻成了冰坨子;到了三伏天,早上打开锁,把木板子掀起来,从里往外直冒热气,也分不清身上的屎尿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那个腥臊恶臭,真可以说是熏死人不偿命。身子骨不结实的扔在牢中,等不到枪毙的那一天就被折腾死了,死了也白死,向来无人追究,拖出去扔在乱葬岗子喂了狗,还给官府省下一颗枪子儿。

简单地说吧,转眼到了执行枪决的正日子,执法队将一众死囚从大牢中提出,用绳子捆成串儿,脚底下蹚着镣,摆开一字长蛇阵,拉出去游街示众,押赴法场。

刘横顺当天也去看杀人,天津城的法场在西门外小刘庄砖瓦场。这一路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都是来看热闹的老百姓,沿途的买卖家也全出来放鞭炮崩煞神。过去的人们没什么娱乐活动,除了听书看戏再没别的消遣,民国时天津卫虽然已经有了电影院,却不是普通老百姓看得起的,纵然有那份闲钱,可也没有看杀人过瘾。因此每到出红差的时候,城里头比过年还热闹,搬梯子、上墙头,道路两边连同树上全是人,还有大批做小买卖的商贩,吃的喝的烟卷儿萝卜大碗茶,就跟赶大集一样。有许多大字号甚至在这一天关板歇业,掌柜的带着店伙计,店伙计带着媳妇儿,媳妇儿领着孩子,孩子牵着狗,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除了进了棺材、落了炕的,能来的都来了。

枪毙之前游街示众,必须绕城一周。当时天津城的城墙已经拆没了,不过格局仍在,东西长、南北窄,城内四角各有一个大水坑。上岁数人还记得有个说法,“一坑银子一坑水,一坑官帽一坑鬼”。西北角是鬼坑,因为旁边是城隍庙。清朝以来,上法场都从这个地方出发,先给城隍爷磕头,以免变成“大庙不收、小庙不留”的孤魂野鬼。

当天处决的死囚有十几个,不乏杀了人的土匪、滚了马的强盗,当然也有含冤负屈的,各有各的案由,一个个骨瘦如柴、破衣烂衫,都被折腾得脱了相,走起路来踉踉跄跄、斜腰拉胯,有冤的也喊不出来,一街两巷的老百姓见了直咂嘴,这便叫“人心似铁非似铁,官法如炉真如炉”。其中却有一位不然,容光焕发、精神百倍。从头到脚里外三新的一身装扮,头上戴六棱抽口软壮巾,顶梁门高挑三尖茨菰叶。鬓边斜插一朵大红的英雄胆,上撒金星,英雄不动它不动,英雄一动贴耳靠腮“突突”乱颤。身穿天青箭袖袍,掐金边走金线,双勒十字绊,黄丝带煞腰、双垂灯笼穗,底下是大红的中衣,足登兜跟窄腰的薄底快靴,斜拉英雄氅,打扮得如同戏台上的绿林豪杰一样。挑着眉、撇着嘴、唱着皮黄,摇头晃脑,满脸的不在乎,脚底下“稀里哗啦”蹚着镣子,一瘸一拐迈四方步,腆胸迭肚,气宇轩昂,知道的这是去挨枪子儿的死囚,不知道的都以为这是哪位唱京剧的名角老板,引得周围看热闹的老百姓纷纷叫好:此人大义凛然上法场,说笑自若、从容赴死,真不愧是英雄好汉!

刘横顺定睛观瞧,敢情这位不是旁人,正是淫贼钻天豹,心里可就纳上闷儿了:这位钻大爷在天津城举目无亲,贼赃也都充了公,身上分文皆无,哪有钱去孝敬牢头狱卒?死牢之中如何对待犯人不用说也知道,打在大牢之中这几个月,没扒掉一层皮就算不错,怎么会养得又白又胖、脑门子发亮?这真叫“修桥补路瞎双眼,杀人放火子孙全”,还他妈有天理吗?

7.

咱们说有打在死牢中好吃好喝不受罪的犯人吗?还真不是没有,不过得让家里人把钱给到位,俗话说“是官就有私,是私就有弊”,尤其是在那个年头,不遭罪全是拿钱堆出来的,上到巡警总局,下到牢头狱警,大把大把地给够了钱,不但不用受罪,还能享福。别人一进来先锁在尿桶旁边避避性子、杀杀威风,钱给够了则不然,身上的镣子一摘,烟卷儿抽着,茶水里都给放白糖,好不好喝另当别论,只为了摆这个谱儿,就这么大的差别。而且是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在牢里吃饭可以单开火,或者让城里的各大饭庄子送,鸡鸭鱼肉、烧黄二酒,应时到节的东西应有尽有,睡觉有单独的屋子,冬暖夏凉,新褥子新被,一天到晚有别的囚犯鞍前马后、揉肩捶腿伺候着,比在外边还滋润。

钻天豹身上没钱,外边没人,却在死牢之中足吃足喝逍遥自在,倒也是一桩奇事。刘横顺不知情由,原来这个贼的脑子转得快,嘴皮子也好使,把他这些年眠花宿柳、奸盗邪淫的勾当,给牢中的犯人狱警们连比画带讲一通胡吹,当真口若悬河,唾沫横飞。这可了不得了,牢里这些人哪听过这个啊,甭说在这深牢大狱之中,在外边也没处听去,可比正经听书过瘾多了,他们平时又没钱逛窑子,逛过的也就是一回半回,远不及这位阅尽人间春色的钻大爷见多识广,这一下就把众人的腮帮子勾住了,一个个听得眼都直了,嘴角的哈喇子流下来二尺多长。

尤其是那些狱警,成天待在监牢中当看守,不同的就是犯人在里头他们在外头,也不过是一墙之隔,说不好听的也跟坐牢一样,犯人拉屎撒尿他也得闻着。犯人等到秋后吃个枪子儿一死了之,早死早超生,就算解脱了,他们的差事却没个尽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只要还干这一行,就得成天闷在这儿,薪俸也少得可怜,纵然可以收受贿赂,架不住从上到下层层扒皮,落到他们手上的也就仨瓜俩枣儿,尚且不够养家糊口的,轻易舍不得听书逛窑子,能在大牢中听到这么隔路的新鲜玩意儿太不容易了,开天辟地头一回啊,过了这村,兴许就没了这个店。俗话说“听书听扣儿,听戏听轴儿”,钻天豹不仅会说,还特别会留扣子,说到关键时刻立即打住,想听个下回分解,就得给他打酒买肉,等他吃美了喝够了再续前言,否则打死他也不往下说。

狱卒们有心来横的,无奈听上瘾了,不往下听心里痒痒,只得凑钱给他买吃买喝,钻天豹倒也不挑,只要有酒有肉,好坏无所谓,羊肠子、牛肉头、猪下水,吃饱了就行,也不用跟其余的犯人挤在一处了,单给了他一间牢房,夜里睡觉,白天盘腿一坐,旁边有狱卒把茶给端过来,也没什么特别好的茶叶,大铜壶沏茶叶末子,只能沏这一次,续不了水,多少有那么点茶味儿,反正比凉水强。钻天豹喝足了水,清清嗓音用手一拍大腿,这就开书了。他讲的这套玩意儿,并没得过传授,皆为亲身所历,说起来绘声绘色,可也只会按说书先生的套路来,一上来先来几句定场诗,虽也四六成句,但听着牙碜,上不了台面儿,比方说什么“宽衣解带入罗帷,含羞带笑把灯吹,金针刺破桃花蕊,不敢高声暗叫美”之类的淫诗浪句,书说得更是不堪入耳,腌臜之处说得越细越不嫌细,大小节骨眼儿犄角旮旯没有他说不透的,听不明白的你就问,保准掰开揉碎了给你讲,倒是不怕麻烦。狱卒牢头们爱听得不得了,个个听得一脸淫笑外带流哈喇子,站着进来,蹲着出去。用江湖艺人的话说,这叫“把点开活”,看今天来听书的是什么样的人,就说什么样的内容。那些有本事的说书人,哪怕是同一段书,说法也可以不一样。比如台上先生说的是《三国》,一看今天来听书的大多是长袍马褂、戴着眼镜,三七分头打着发蜡一丝不乱,跟狗舔的似的,必是文墨之人,那就得往文了说,什么叫三顾茅庐、怎么是舌战群儒,台底下的自然愿意听;听书的如果都一个个拧眉瞪眼,太阳穴鼓着、腮帮子努着,脚踩着板凳、手拿桑皮纸大扇子,扇面上画的不是达摩老祖就是十八罗汉,一看就知道是练过几年把式的,那就得说“关云长五关斩六将,赵子龙血战长坂坡”,多讲两军阵前如何插招换式、大战三百回合,必定可以要下好儿来;倘若来听书的一半都是歪戴帽子斜瞪眼的地痞混混儿,扎了两膀子花,袒胸露怀、撇着个嘴,站没站相坐没坐相,那就多说江湖道义、兄弟手足之类的内容,讲一讲什么叫“宁学桃园三结义,不学瓦岗一炉香”,混混儿们义气为先,这些正对了他们的心思,一个个听得血往上涌,钱也不会少给。正所谓“一路玩意儿惊动一路的主顾,一路宴席款待一路的宾朋”。

深牢大狱之中哪有什么正经人,连狱卒带犯人个顶个贪淫好色,钻天豹又是采花的淫贼,有的是淫词浪句,还别说夜入民宅奸淫人家大姑娘小媳妇儿这些个案子,仅是他去过的娼窑妓院、秦楼楚馆,没有个一年半载也说不完。众人虽说是过干瘾,那也听得勾火,认头当大爷一样地供着他,听的时候还满带接下茬儿的,好比钻天豹说天津卫哪个妓院中的哪个姑娘好,有人不服气,告诉他天津卫头牌的花魁那得数彩凤楼的“夜里欢”,那小娘儿们真叫一个骚,从头到脚一身细皮嫩肉,要模样有模样、要手段有手段,多硬的汉子从她屋里出来也得脚软,整个缉拿队进去也得全军覆灭,引得大牢中一阵淫笑。钻天豹这时候就摇头摆手,告诉他说得不对。天津卫最好的窑姐不在妓院,而在暗门子中,进来之前他嫖过这么一个,原来是王爷府里的丫鬟,开罪了王爷被卖进暗门子,那可是从小跟格格一起长起来的,天天陪着格格吃、陪着格格睡,主子用剩下的胭脂香粉、穿不了的绫罗绸缎都给她,琴棋书画耳濡目染,也是样样精通,长到十七八岁,出落得头是头脚是脚,皮肤润如美玉、吹弹可破,脸蛋儿上捏一把都能掐出水来,那就跟格格一样,岂是妓院中的庸脂俗粉可比。众人听得啧啧称奇、心猿意马,魂儿都飞了。这时候钻天豹话锋一转,说那姑娘好是好,可得分跟哪儿的比,跟江南小班里的比起来,可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那叫云泥之别!江南班子中的姑娘,论模样、论才情,个顶个都称得上极品,堪称色艺双绝,又是吴侬软语,别说摸摸小手了,一开口说话,你这骨头就得酥了。并且来说,逛班子不比嫖堂子,可不是进屋就脱裤子上炕,首先必须摆莲台,光出得起钱也不成,还得会吟诗作对、附庸风雅,去这么十次二十次的,姑娘见你人有人才、文有文才,又舍得钱财,有这么一脉、上这么一品,和你交上了朋友才肯陪你,否则掏多少钱也不成,连手都摸不着。如若耍横的,妄想来个“霸王硬上弓”,班子里可有的是打手,准打得你跟烂酸梨似的。那些姑娘一个个长得倾国倾城、闭月羞花,画中仙女也不过如此。想当年乾隆爷为什么六下江南呢,一大半是为了她们去的。

钻天豹在死囚牢里就这么给众人“开荤长见识”,而且闲七杂八、有作料有干货,不只管牢的愿意听,牢里的犯人也都跟着过干瘾,更有甚者听得忘了死,上法场这天还惦记,钻爷说的那个小娘儿们后来怎么样了?

8.

钻天豹凭这么多年的“见识”,得以在大牢中足吃足喝,整天三个饱两个倒,热了洗个凉水澡,在牢里呼风唤雨、为所欲为,又不用出力干活儿,牢头狱霸没有不捧他的。到了上法场这一天,其余的犯人一个个皮包骨头,身上挂的还没二两肉,都已经脱了相,他却红光满面、意气风发,比进去之前足足胖了二十斤,又让狱卒牢头们凑钱,给他置办了一身行头,按戏台上的绿林英雄扮上,臭不要脸的头上还顶了一朵“守正戒淫花”,趾高气扬,意气风发。挤在万民中看枪毙钻天豹的刘横顺越看越气,这个淫贼的脸皮得有多厚?割下一块当后鞋掌,够磨两年半的!

钻天豹是行走江湖的飞贼亡命徒,怕死也不敢作这么多案子了,作过一次案就不怕再作一次,作多少案子也只死一回,案子越多越够本儿,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上法场这条路上,他得抖够了威风。一街两巷的百姓分不清哪个是淫贼钻天豹,瞧见上法场的犯人中有这么一位,打扮得跟台上唱戏的一样,一边蹚脚镣一边连说带唱,视死如归、大义凛然,还以为是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的绿林英雄,不由得纷纷叫好。不过来到法场之上,谁也逃不过挨上一枪。到了时辰,死囚们均被五花大绑,蒙上眼罩,摁在美人台上一字排开跪好了,有的哭天抢地,有的屎尿齐流,有的抖成了一团,走到这一步再说什么也来不及了。

小刘庄砖瓦场周围,看杀人的老百姓里三层外三层,挤成了密不透风的人墙。有当官的先来宣读犯人的罪状,告诉在场看热闹的老百姓因何枪毙这些人。正当此时,东边的人群如潮水般往两旁退开,当中让出一条道路,前有一面铜锣开道,敲得惊天动地,后面跟着一队人马,原来是执法队开枪杀人的刽子手到了。为首一人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身穿军装,脚踩马靴,肩挂丝带,系到脖子根儿的铜纽扣闪闪发光,左右斜挎皮枪套,真得说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十几个小学徒紧紧跟随在后,一个个梗着脖子,拧眉瞪眼阔步向前。这位是谁呢?说开天地怕、道破鬼神惊,九河下梢头一把金枪,天津卫人称“神枪手陈疤瘌眼”。当真是鼎鼎大名、如雷贯耳,没见过的也听说过。

据说这位陈爷早年在军阀部队当兵,冲锋陷阵之际让子弹崩伤了一只眼,眼珠子虽然保住了,但那只眼却再也看不见东西,并且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使人不敢直视。陈爷却有个艮劲儿,只有一只眼正好练准头儿,省得再睁一目眇一目了,从此下了二五更的功夫,本来枪法就好,再铆足了劲这么一练,那真叫指哪儿打哪儿,说打左鼻子眼儿,一枪下去右鼻子眼儿保证是囫囵个儿的。当年上阵杀敌打洋人,陈爷是一枪打俩,从没失过手。后来解甲归田,当上了行刑队开枪执法的刽子手,负责枪毙犯人,可不论怎么改朝换代,总是穿那身旧军装,收拾得整齐利落。老百姓给他喝了一个“神枪”的名号,在天津卫占了一绝。

枪毙虽然不比前朝的砍头那么多规矩,门道可也不少,这里边有偷手,能敛外财。好比说挨枪子儿的这位,家里把钱给到了陈爷,开枪的时候,手里就留了分寸,一枪出去打个对穿,脑袋上只有一个窟窿眼儿,死得快不受罪,尸首也完整,易于苦主收殓。如若赶上十恶不赦之徒,又不曾给过人情,那就过过手瘾,顺便也让老百姓开开眼,找准了位置一枪打下去,头崩脑碎,脑浆子溅出一丈开外,来一个“万朵桃花开”。

陈疤瘌眼带队一进小刘庄法场,人群炸雷也似叫起好来。陈疤瘌眼见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这么捧他,心里也挺高兴,脸上却不动声色,坐在马上向四周抱拳拱手。

有好事之辈挤上前来对陈疤瘌眼说:“陈爷,您今天恁么的也得亮亮绝活儿啊。”

陈疤瘌眼应了一句:“各位瞧好儿。”

周围有人起哄:“陈爷,把您的金枪掏出来,让大家伙儿见识见识!”

旁边的就说了:“金枪是随便往外掏的吗,掏出来就得要人命,要不拿你试试枪?”

陈疤瘌眼哈哈一笑,抖了抖手中的丝缰,催马带队穿过人群,来至美人台前。旁人下马都是身子往前探,右腿往后跨过马屁股这么下来,陈疤瘌眼不同,腰板挺得笔直,右腿往前抬,越过马首,双腿一并,直溜溜蹦下来,磕膝盖不打弯,绝对的潇洒。小徒弟立刻跑过去,接过缰绳把马牵到一旁拴好。陈疤瘌眼整了整衣襟,拽了拽袖子,摘下皮手套掸去身上的尘土,俩靴子马刺碰马刺,“咔嚓”一声给监刑的长官立正敬礼,交接大令拔出手枪。这支枪了不得,德国造的镜面驳壳枪,长瞄二十响,满带烧蓝,足够九成新,乌黑锃亮泛蓝光,闷机连发通天挡,双凤胡椒眼儿,还是胶线抓把儿。在法场上开一枪上一次子弹,如果没给够好处或罪大恶极的犯人,子弹头用小钢锯锉出十字花来,打到身上可不是一个眼儿,一下一个大血窟窿。执法官念罢一个人的案由,他就开枪崩一个。

小刘庄砖瓦场是片荒地,地势低洼,当中有个土台子,一尺多高,唤作“美人台”,取销魂之意,名字好听,却真是要人命的地方,不知在这儿处决过多少人了,脚底下的土和别处颜色不同,已经让血浸透了。民间传言“家里有伤寒痨病的,在美人台上抓一把土,回去连同香灰吃下,就不会再咳嗽了”。要说也不是没有道理,噎死了还咳嗽,那就诈尸了。

当天的美人台上,钻天豹的案子最重,所以他是最后一个等待枪决的,当官的念完了他的案由,下令枪毙。许多看热闹的老百姓这才知道,此人是一夜奸杀五个黄花闺女的淫贼钻天豹,都恨得牙根儿痒痒,不少人往地上吐唾沫,后悔之前给他叫了好。闺女被他奸杀的那五家人,连同在场看热闹的,为了一解心头之恨,争相给陈疤瘌眼掏钱,让陈爷万万不可便宜了这个淫贼。

陈疤瘌眼收了不少钱,也知道老百姓最痛恨淫人妻女的恶贼,把之前枪毙犯人使用的镜面匣子插入皮套,“吧嗒”一声锁上铜扣,过去跟当官的嘀咕了几句,不慌不忙走到钻天豹跟前,“刺啦”一下,扯去贼人脸上的眼罩,把钻天豹这张脸亮出来,好让围观的老百姓看清楚了。他一招手把几个小徒弟叫过来,递上两个挂了粗麻绳的钢钩。这俩大钩子跟初一的月牙儿相似,又尖又长,锋利无比,泛起阵阵寒光,太阳光底下直晃人的二目,看得人脊梁骨冒凉气。还没等钻天豹明白过什么意思来,陈疤瘌眼手起钩落,一边一个穿进了钻天豹的锁骨。这一招是过去对付飞贼、重犯的手段,如今很少有人再用,虽说只伤及皮肉,但是穿了锁骨,贼人的本领再大也施展不出。

钻天豹刚才还是昂首阔步,一脸的大义凛然,这两枚钩子一穿进去,疼得他嘴里直学驴叫唤,哎呦呦一阵骂娘,咬牙切齿,怒瞪陈疤瘌眼,引得围观人群起哄叫好。陈爷听见有人喝彩,不理会钻天豹怎么瞪眼如何骂娘,转过头来对众人拱手致意,又命小学徒的把钻天豹挂在一根木头柱子上。几个徒弟答应一声,如狼似虎冲上前去,打掉他头上的守正戒淫花,拔下英雄胆,拽住钢钩后面的麻绳,拖死狗似的把钻天豹拽到柱子下边,地上留下两条血道子。把个钻天豹给疼得,话都说不出来,光会叫唤了。这根木头柱子一人多高、一抱多粗,一大截埋在美人台中,底下绑了三根“抱柱”,顶端有一个铁环,年深日久已然变成了深红色,也分不清是锈迹还是血污,当学徒的将两条绳子穿过去绑定,甩下来绳子头儿捆在木桩子上。这几个半大小子本就是歪毛儿淘气儿,枪法还没练出来,坏招可全会,绑绳子的尺寸恰到好处,钻天豹的罪可受大了,上不去下不来,踮起脚尖刚刚能够得着地,肩膀上的钩子越挣越深,磨得骨头吱吱作响,疼彻了心肺,口中一个劲儿地叫骂,爹娘祖奶奶,什么难听骂什么。

陈疤瘌眼听到钻天豹嘴里不干不净,上前伸手一扯绳子,把个钻天豹疼得龇牙咧嘴,全身直哆嗦,黄豆大的汗珠子连成串往下掉,再想骂可骂不出来了,只会吸溜凉气儿了。陈疤瘌眼嘿嘿一笑:“钻爷,今天是我陈疤瘌眼送你上路,对你的案由,咱也略有耳闻,只因你把案子做到这儿了,如今免不了一死抵偿。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陈某开枪执法乃奉命行事,下手之时若有个轻重缓急,可别怪我伺候不周。”旧时法场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无论是砍头还是枪毙,行刑的刽子手不能与犯人交谈,更不能报自己的名姓,还别说是杀人,屠宰牲口也是如此,以免阴魂不散,恶灵缠腿。但是陈疤瘌眼行伍出身,两军阵前杀人如麻,他可不信这一套,况且他的枪是国家法度,杀恶人即是善举,从来不怕犯人得知他的名号,知道了更好,到了阎王殿上也可以替他陈疤瘌眼扬名。

陈疤瘌眼说完话,背对钻天豹走出十步,一转身从腰中掏出另一支勃朗宁手枪。这支手枪真漂亮,枪身侧面有轧花的图案,象牙枪柄上镶嵌宝石,两边均雕飞马,枪口上还有滚花,陈疤瘌眼一向视如珍宝,轻易舍不得拿出来。周围看热闹的人都知道陈疤瘌眼这是金枪,枪不是金的,枪法却值金子,这一下有热闹可瞧了!陈疤瘌眼枪毙别的犯人只走三步,头都不回甩手一枪就了结了,枪毙钻天豹却走到十步开外,脸对脸地开枪,金枪陈疤瘌眼那是何等名号,这必定是要亮绝活儿,今天这趟红差没白看!围观的人群一时间喧声四起,拼了命地起哄叫好。陈爷也是外面儿人,老百姓这么给面子,当然得卖派一下,高声冲人群喊道:“老少爷们儿,咱这头一枪打哪儿?”

此话一出,木头柱子上的钻天豹心说完了,甭问,这是有人花了钱了,不想让我死个痛快,要一点一点弄死我,这都赶上老时年间的万剐凌迟了,两片黄连一锅煮——除了苦还是苦,本以为挨上一枪一死了之,想不到不止一枪!此贼心下惊骇万状,却寻思也不过多挨上几枪,何不能忍此须臾?因此仍在嘴上逞强,他也是为了给自己壮胆,扳倒葫芦洒了油——豁出去了,梗着脖子骂道:“我去你妈的,你个挨千刀的老王八蛋,敢不敢给钻爷我来个快当的?”

陈疤瘌眼一抬头,眼角眉梢挤出一抹瘆人的邪笑:“钻爷,您了省点力气,咱这一时半会儿的完不了,你爹一声妈一声的不嫌累吗?”

他这话一出口,吓得钻天豹真魂都飞了,简直不敢细琢磨,一时半会儿完不了是什么意思?便在此时,只听周围有人高喊了一声:“打左耳朵。”陈疤瘌眼瞄都不瞄,抬手就是一枪,再看对面的钻天豹,“哎呦”一声,疼得全身一抖,左耳多了一个窟窿眼儿,往下流血、往上冒烟。

老百姓一看陈爷的枪法神了,看都不看抬手就打,指哪儿打哪儿,分毫不差,顿时彩声如雷,光叫好都不解恨了,有人带着烟卷儿,点上一根递上前来。陈疤瘌眼接在手中道了一个“谢”字,站在原地抽了两口,一边吐烟圈一边问:“二一枪打哪儿?”又有人喊道:“右耳朵!”陈爷点了点头,抬手又是一枪,弹无虚发,正中钻天豹的右耳。

接下来陈疤瘌眼问一句打一枪,打一枪人群便喝一声好,那边钻天豹就惨叫一声,其间有人送烟送茶,还有送点心的,许多有钱人买卖大户,都给送花红犒赏,一把一把的银元摆在美人台上,这都是额外的犒劳。陈爷谈笑自若、不紧不慢,打顺手了还来个花样,什么叫苏秦背剑、怎么叫张飞蹁马,右手打累了换左手,两只手都有准头儿,枪在手里颠过来倒过去上下翻飞,看得在场的众人眼花缭乱、目瞪口呆,前八百年、后五百载也没见过这么玩枪的,都玩出花儿来了!前前后后一共打了七十六枪才把钻天豹正了法,最后一枪挑了淫贼的天灵盖,脑浆子洒了一地。

飞贼钻天豹在美人台上挨了陈疤瘌眼七十六枪,打得跟马蜂窝一样,浑身上下已经找不出囫囵个儿的地方了。陈爷手底下有分寸,前七十五枪绕过要害,给钻天豹留了一口气儿,打完最后一枪才真正死透了。围观百姓无不拍手称快,活该这个淫贼,落得如此下场,正是“人生自古皆有死,这回死得不好看”。

钻天豹不是本地人,又恶贯满盈、死有余辜,尸首扔在法场之上,没有苦主收殓。此时就见打法场外走进一个老道,这个老道长得太老道了,头盘发髻、须长过胸,卧蚕眉、伏羲眼,脸色青中透灰,赛过蟹盖,手持拂尘、背负木剑、头顶道冠、身穿道袍,一派仙风道骨。只见他手摇一个铜铃,让抬埋队的人把钻天豹的尸首收殓了,打飞的天灵盖也给捡了回来,凑到一块儿用草席子裹住,抬到小木头车上,一路推去了西关外的白骨塔。这一去不要紧,天津城可就闹开鬼了!

第二章 收尸白骨塔

1.

人生本是五更梦,

世事浑如一局棋;

莫道身死万事休,

如意从来不可求。

闲言少叙,上文书正说到飞毛腿刘横顺追凶擒贼,陈疤瘌眼在美人台上枪打钻天豹,为天津城的老百姓除了一害。当初为了捉拿这个飞贼,天津巡警总局开出一千块银元的悬赏。为老百姓除害尚在其次,主要是这个案子不小,如果将贼人生擒活拿,官厅是一等一的功劳,所以下这么大的本钱。您可听明白了,说是一千块银元的悬赏,落到刘横顺手上才十块钱,这还得说是上官抬爱,给你刘横顺脸了。其余的功劳,当然全是官老爷的,这就叫争名于朝,争利于市,该升官升官,该拿钱拿钱,两头不耽误,不过人家升官发财换乌纱帽,可跟缉拿队的黑名半点关系没有。再说这一千块银元从哪儿出呢?可不能是当官的自掏腰包,当官的不仅不出钱,还得赚了钱才行,既然办的是公案,悬赏就得由地方上的大户、商会来出,自古以来穷不和富斗、富不和官斗,做买卖的全指官厅照看,让出多少就得出多少。赏钱到了官厅,上上下下都得伸手,还能给刘横顺十块钱就不错了。旧社会哪个衙门口也是这样,没地方说理去。不过天津卫的老百姓都知道,拿住钻天豹的是飞毛腿刘横顺。以前的人迷信甚深,愿意用“因果报应,相生相克”来说事儿。据坊间传言:淫贼属水,刘横顺属火,钻天豹遇上了对头,所以栽在刘横顺手上。有人说“不对,应该是水克火”。那是您有所不知,水固然能够克火,可也得分多大的水和多大的火。钻天豹这个淫贼是耗子尾巴上的疖子——没多大脓水,挤出来还没口唾沫多,撞上火神爷能有好下场吗?

到了枪毙钻天豹这一天,刘横顺也跟去看红差,以前抓差办案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这叫“有始有终”。目睹这个飞贼伏了法,刘横顺心里头才踏实。不承想钻天豹在大牢之中足吃足喝,胖了不下二十斤,上法场时打扮得如同戏台上的绿林豪杰,游街示众这一路上昂首阔步,摆出一派视死如归的架势,要多可恨有多可恨,拿一句文明词来说:真他妈的臭不要脸!刘横顺挤在人丛之中看得愤愤不平,一股火直冲脑门子,此贼作恶多端,糟蹋了许多良家女子,身上背了不下几十条人命,千刀万剐也不足以平民愤,可是瞧这意思不但没在大牢中受罪,过得还挺滋润,如此押赴法场,一枪送他去见阎王,未免便宜了这厮。没想到金枪陈疤瘌眼施展绝活,在美人台上连开七十六枪,把钻天豹打成了马蜂窝,看不出人样了,围观看热闹的老百姓无不拍手称快、高声叫好,真乃是“天理昭彰、善恶有报”!

这一场红差到此为止,围观的百姓陆续散去。刘横顺从头看到尾,暗挑大拇指赞叹陈疤瘌眼的枪法。转身正想走,却见一个老道上了美人台,让抬埋队的人把钻天豹用草席卷了,放在一辆小木车上,准备推去白骨塔掩埋。

刘横顺认得这个老道,道名李子龙,并非本地人,半年前不知从何处来到天津卫,也不是走江湖卖卦的,只在西关外白骨塔收尸掩骨,没见他干过别的。这座白骨塔又叫掩骨塔,以青砖砌成四层六角宝塔,里边一层层地堆满了白骨,周围全是义地。塔中背西向东端坐一尊泥塑菩萨,下有谛听兽驮负莲花宝台,看着和菩萨一样,脸上却是个骷髅,仔细看能吓人一跳,菩萨可没有这样的,据上岁数的老人们说,这不是一般的菩萨,此乃“白骨娘娘”。天津城周围有的是荒坟野地,赶上兵荒马乱的动荡年月,到处都有死人,暴尸于野的多了去了。常有修道之人捡拾白骨放入塔中,济生葬死皆为积德行善的好事。刘横顺为何认得在白骨塔收尸的老道李子龙呢?咱这个话还得往前说:

飞毛腿刘横顺捉拿钻天豹归案之后,得了十块银元的赏钱。缉拿队的黑名没有薪饷,破了案子抓住贼人,方才有一份犒赏。对刘横顺来说,十块钱也不少了,平时他在火神庙警察所当巡官,一个月只挣六块钱。那位说一个月六块钱够花的吗?像刘横顺这样的是绰绰有余,住的祖传家宅,屋子没多大,也挺破旧,好在不用交房租,这就省了一笔开销。剩下的就是吃喝,那会儿的东西很便宜,一套烧饼油条两大枚一套,一大枚买烧饼,一大枚买油条。老百姓习惯将这一个铜子儿说成一大枚,这么说显多。一块银元可以换多少枚铜子儿呢?这个并不固定,多的时候换六百,少的时候换三百。在当时来说,一块钱可以换四百八十枚铜子儿,其实应该是五百枚,不过换不了这么多,因为你跟别人换钱,人家得扣一点儿。民国初年物价稳定,两三块钱够养活一家子人一个月,挣到手六块钱,那就算过得不错了。刘横顺光棍一条,上无三兄、下无四弟,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平时也没什么花销,有了闲钱干什么去呢?前文书交代过,火神庙警察所在三岔河口北边,与天津城隔河相望,住户全是下苦的穷人,一睁眼便要出去卖力气奔命,挣一天的嚼谷,只留下老婆孩子在家,穷家破业没有可偷的东西,贼都不愿意来,一年到头出不了几件案子,最多也就是夫妻不睦、邻里不和、蹬鞋踩袜子的小小纠纷。在这个地方当巡警,闲的时候多,忙的时候少。刘横顺却闲不住,让他待住了,比蹲苦窑还难受,他又不像别的警察,凭一身官衣招摇过市,东捞西顺,雁过拔毛,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出了宝局进窑子,这些恶习他一样不沾。可人活一世,吃的是五谷杂粮,谁还没有一两件走心思的喜好呢?刘横顺也不例外,他喜欢“斗虫”。斗虫就是斗蟋蟀,天津卫方言土语叫“咬蛐蛐儿”。斗这个也赌钱,这是不假,不“挂彩”没人愿意跟你玩,就得来真格的,三五枚铜子儿小打小闹的是玩儿,十万八万倾家荡产的也是玩儿,以此为生的大有人在。刘横顺并非脱了俗的圣人,而且火气太盛,好的是分高下、论输赢,有斗虫这个瘾头儿。

以往到了斗虫的地方,众人都得毕恭毕敬叫一声“刘爷”。过去的人讲礼数,见了面互相客气,人家叫他一声“爷”,他得“爷爷爷爷”回给人家一串儿,不过在这个地方,真想让人高看一眼还得拿虫说话。客气完了便会有人在一旁起哄架秧子:“刘爷又得了什么好虫儿?有糖不吃别拿着了,亮出来让我们开开眼,真要是硬挺的,今天都跟着您押,赢了钱少不了买一包茶叶孝敬您。”如果刘横顺带了虫,必定当仁不让,昂首阔步进场。场中或是一个石头台子,或是一张破木头桌子,上边放一个陶制的斗罐,周围摆放几条长板凳。连桌子带板凳没一个囫囵个儿的,扔在大马路上也没人捡,不过谁也不在乎这个,又不是吃饭听戏,还得坐舒服了,落个凑合用就成。刘横顺大马金刀往斗罐前边一坐,不慌不忙把拉子拿出来,先让众人看一个够。拉子是放虫的铜器,天津卫独有的,常见的分为黄铜、白铜两种,白铜的价格更高,三寸来长、一寸来宽,当中长条、两头椭圆,盖子上有透气孔,讲究的还錾上字或图案,正面镶一块小玻璃,看里头的虫一目了然。等在场的人看完了、看够了,连嘬牙花子带咂嘴,你一言我一语把他的虫儿捧上了天,刘横顺才把蟋蟀从拉子里放出来过戥子,戥子就是秤,重量相近的两只虫才可以放在一起斗。老话说“七厘为王,八厘为宝,九厘以上没处找”,这么说太绝对了,其实一寸以上的蟋蟀也不是没有,只不过一百年不见得出一只,偶尔有不懂行的,逮只三尾巴枪子油葫芦当成蟋蟀,个顶个够一寸二,拿到斗场贻笑大方,与其用来斗虫儿,真不如拿回家下油锅炸了吃,还能凑一顿酒。

过完了戥子,将虫儿放入斗罐,开战之前两边的人先下注,围观的可以加磅添码,看谁的虫好跟谁押,凭眼力也赌运气,赢了可以吃一份钱。接下来双方各执一根芡草,拨弄蟋蟀的须子,激发两只虫的斗气,这里头的手法大有讲究,却也因人而异,什么时候逗得两边的虫“开了牙”,便撤去斗罐当中的隔板,让它们一较高下拧个翻白儿。旁边下注的人们抻脖子瞪眼,连比画带跺脚跟着使劲,恨不得自己蹦进去咬,嘴里也不闲着,叫好的、起哄的、咒骂的,一时间喧声四起,再没有这么热闹的。

钻天豹被捉拿归案以来,城里城外安定了许多,大小毛贼全老实了,没有上天入地的本领,谁还敢在刘爷眼皮子底下犯案?单说这一天,赶上刘横顺不当班,溜溜达达来到斗虫的土地庙,但见许多人围在一处,里三层外三层,挤了个风不透、雨不漏,围观之人虽多,却不同于往日,一个说话的都没有,一大帮人吞了哑药一般鸦雀无声。刘横顺心中纳闷儿,分开人群挤进去,一看场中相对坐了两个人,正目不转睛盯着眼前的斗罐。左手这个老爷子他认识,余金山余四爷,九河下梢斗虫的老前辈,轻易不跟别人斗,整天在旁边看,很少见他下场。倒不是德高望重,俗话说“人老奸,马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这位是玩儿油了,没有九成的把握不下场,看准了能赢才出手,一出手必定稳操胜券,不过玩得也不大,这一帮人没几个有钱的,挣上仨瓜俩枣够一家老小吃饭就成。成天什么也不干,凭斗虫赚钱养家糊口,谁见了都得高看一眼。余四爷此时一改往日的镇定自若,脑门子上见了汗,老脸涨得通红,咬牙切齿,双拳紧握,浑身跟着使劲,这情形倒是难得一见。右手这位是个生脸,之前从没见过,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看打扮是个外地老客,四十来岁的年纪,小个儿不高,挺热的天穿一件长衫、扣子系到了脖颈子,头上一顶青缎子瓜皮小帽、上嵌一枚紫金扣,左手边放了个天青色的鸟笼子,里边却没装鸟,右手边有一把白砂茶壶,用的年限可不浅了,挂了锃光瓦亮的包浆。

刘横顺再一看罐中这两只虫,不由得眼前一亮,心说这两只虫了不得,身量不下七八厘,黑中带紫、紫中透亮,真是难得一见的好虫。还没等他看明白眉眼高低,斗罐之中胜负已分,其中一只虫被抛了出来,掉在地上仓皇逃窜。另外那只金头黑身的后腿一纵,蹦到斗罐沿口上奓翅高鸣,透出一派目空一切的气势。周围看热闹的都傻了眼,看斗虫看得多了,从没见识过哪只虫能把对手从罐中扔出来,况且这斗罐至少有一尺深,金头霸王蹦上来不费吹灰之力,蛤蟆也没这两下子,这不成精了吗?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