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书则长无书则短,过了些日子,有这么一天早上,刘横顺带上杜大彪在三岔河口吃早点,瞧见河边有个卖臭鱼烂虾的小贩。三岔河口一带穷人多,卖臭鱼烂虾不出奇,都是从河里捞上来的,小鱼小虾什么都有,也不用挑拣,倒在大木桶中混着卖,论斤往外吆喝,说是臭鱼烂虾,皆因又小又碎,可不是真的又臭又烂,下了锅吃不死人,因为价格便宜,来买的人从来不少。小贩身边有个孩子,五六岁模样,身上衣服又脏又破,补丁摞补丁。刘横顺路过的时候,一眼看出来不对了,这孩子穿得破倒不出奇,穷人家的孩子不光屁股就不错了,不过这个小孩左脚趿拉只破布鞋,右脚却穿了只虎头鞋,绣得挺讲究,上边还有银扣,这样的鞋至少两三块钱一双,穷老百姓可舍不得买。刘横顺眼里不揉沙子,立即上前查问——一个在河边卖臭鱼烂虾的,一天能挣几个大子儿?舍得给孩子穿这么好的鞋?况且这鞋就一只,到底是拐来的孩子,还是偷来的鞋子?

卖臭鱼烂虾的小贩见是刘横顺,那谁不认得,忙把鞋子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安分守己做小买卖的,一不敢偷二不敢拐,真没那么大的胆子,前几天在河边下网,瞧见一个东西在水中时隐时现,白花花形同一截莲藕,可不作怪,三岔河口什么时候长过莲藕?他用杆子钩过来一瞧,却是一条人腿,在河中浸得又白又肿,几乎让鱼叼零散了,脚上穿了一只虎头鞋,可见这是个死孩子。卖臭鱼烂虾的不在乎这个,那个年头往河里扔死孩子的太多了,不值当大惊小怪,觉得这只虎头鞋挺好,只是凑不成对儿,仅有一只也卖不了,扔了又挺可惜的,他儿子长这么大,从来没穿过这么好的鞋,就扒下鞋来,给他儿子穿上了。

刘横顺问明了前因后果,让卖臭鱼烂虾的小贩把孩子脚上的鞋脱下来,带回火神庙警察所,放在桌子上反复端详,但见鞋面上彩绣一个虎头,红帮白底,上走金线,绣出的老虎有头有尾,口出尖牙,一对吊睛是两个银扣,不是城里有手艺的老师傅做不了,穿这个鞋的孩子非富即贵。虽说按照老例儿,死孩子不能进祖坟,但是大户人家死了孩子,通常会另找地方埋了,或者送到庙中供养起来,怎么会往河里扔?刘横顺越想越不对,不查个水落石出,心里头总不踏实,干脆带上虎头鞋进了城,有意顺藤摸瓜,访出这是哪家的孩子。

倒也不难查,天津卫但凡是买卖生意,皆有行帮各派把持,想问鞋是打哪儿来的,直接找鞋行即可。鞋行的把头看罢虎头鞋,告诉刘横顺只有“同升和”的师傅做得了,不会有错。刘横顺又去“同升和”打听,得知这样的虎头鞋总共就做过两双,全卖出去了,官银号周财主买的。可刘横顺仔细一想,那也不对,周财主是有钱,手底下使唤的人也不少,但是财齐人不齐,老两口子无儿无女,买两双老虎鞋给谁穿?

刘横顺一寻思,如若拎了虎头鞋上门查问,非打起来不可,因为“鞋”同“邪”,大户人家最忌讳这个,再说周财主家没孩子,却买了两双小孩穿的虎头鞋,其中必有隐情,问了也不会说,反而打草惊蛇,只得让“瞭高儿的”从外围探访。怎知道查来查去,周家上下人等一问三不知。刘横顺虽然心急,但也无从下手。可是“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纸里头终究包不住火。周宅有个车夫,因为欠了债,趁夜深人静溜入内宅行窃,无意当中听到周财主两口在屋中说话。过了几天出去销赃,让“瞭高儿的”瞧出了端倪,就把他点了炮。车夫为了求刘横顺放他一马,只好将这件事交代了。刘横顺这才知道,原来周财主买来的两双虎头鞋,送进了铁刹庵!真应了那句话“隔墙尤有耳,窗外岂无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4.

原来头些日子,周财主听说天津卫出了一件奇事,有个五斗圣姑在铁刹庵门前搭台作法,飞剑诛杀妖狐,并发愿募化一座宝塔,引得信者云集,四面八方赶来上香的人踢破了门槛子。当地这些有钱的大户得知此事,更是争先恐后去铁刹庵捐香火。五斗圣姑虽然说了闭门打坐,不见外客,但是只要足够虔诚,捐的钱多,可以在夜里从后门进去,听圣姑讲经布道,见识神仙妙法。周财主两口子家有万贯却没儿没女,就怕一个死字,因此迷信甚深,为了拜见圣姑,大把大把地捐钱,烧香磕头说尽了好话,五斗圣姑这才答应让周财主两口子来后堂叙谈,但是大白天的不行,得等天黑透了从后门进来。到了这一天,周财主两口子焚香沐浴、斋戒更衣,一早准备停当,好不容易等到半夜,进了铁刹庵后堂,二人垂手而立,毕恭毕敬等着听圣姑说法。圣姑摆出素酒素宴,款待周财主。两口子受宠若惊,酒过三巡,周财主斗胆请圣姑显一手仙法神通让他开开眼。圣姑也有兴致,起身走到院中,对着墙壁一挥袍袖,但见壁上涌出一个火球,眨眼变成一株火树,流光溢彩,让人眼花缭乱。周财主两口子心服口服,双双拜倒跪求五斗圣姑慈悲,点化一条成仙的道路。五斗圣姑一笑,说道:“周居士,成仙了道谈何容易,不过你们来到铁刹庵,福缘也自不浅,本座可带你夫妇二人入玉虚宫仙界一游。”

周财主两口子又惊又喜,趴在地上不住磕头。五斗圣姑关了后堂的门,在屋中焚香设拜,脚踏天罡,口诵法咒,从袍袖中取出蜻蜓宝剑,挥手在墙上画了一个圈,当中另有一重天地。远望奇峰耸立、祥云缭绕,近看山泉汩汩、溪水潺潺。圣姑又从桌上拿起一张白纸,撕了两下随手一抛,落地化作一只吊睛斑斓的猛虎,但见此虎:头大颈短尾巴长,二目一瞪分阴阳;顶梁门上显王字,三横短来一竖长;四个爪子冰盘大,五把钢钩内里藏;长啸一声山河动,巡天太保兽中王!

周财主两口子吓坏了,抱成一团不住打哆嗦。五斗圣姑让他们不必担惊受怕,又指点二人跨于虎背之上。猛虎纵身一跃,跳入了墙上的圆圈。二人但觉耳畔生风,睁眼一看,赏不尽的奇花异草、观不完的祥鸟瑞兽。饥有山猿献果、渴有麋鹿衔泉。野果好似蟠桃仙丹、泉水堪比琼浆玉露。猛虎蹿山越涧,瞬间上至峰顶,见一插天巨树,上接九天、下连九渊,枝繁叶茂、金光闪闪,放瑞彩霞光于九霄云外,树上端坐一对对童男童女,面如粉团,肤似凝脂,一个个金甲玉带、身穿玄衣。左列金童、右列玉女,金童手抓元宝、玉女怀抱如意,真乃是琼瑶仙境、福地洞天。

两口子正看得入神,却听五斗圣姑在身后说了一声:“再不下山,更待何时?”猛虎转身又是一跃,落在铁刹庵后堂,屋中一切如初,墙壁上的大洞也不见了。

周财主难掩胸中喜悦之情,将在玉虚宫见到的情形和五斗圣姑一说,问树上的金童玉女是干什么的。五斗圣姑告诉周财主两口子,此乃接天宝树,蕴含七宝,有七佛护持,树上的金童玉女,是居士们供奉宝树的修行替身,待有朝一日功德圆满,那些居士自成正果。

周财主两口子听罢圣姑之言,禁不住心驰神往,又跪在地上给五斗圣姑磕头,求圣姑念在二人一心向道的份上,让他们两口子也供奉一对童男童女当替身,助其早成正果。五斗圣姑说:“休怪本座口冷,汝等贪恋俗世,早已断了仙根,得见宝树已是非分,岂可得寸进尺?”说罢起身送客。从此之后,周财主两口子对五斗圣姑比亲祖宗还亲,一天三次往铁刹庵送素斋,什么好吃送什么,没一天重样的。云南的春笋、桂林的马蹄、关外的猴头、藏边的松茸,只要东西好,不在乎多少钱,只求圣姑收下,便是他二人的造化。他们两口子端上斋饭,打家出来一步一个头送到铁刹庵门口,圣姑不吃就不起来。五斗圣姑见周财主夫妇如此心诚,只好点头应允了,让周财主找来一对童男童女,深夜送入铁刹庵,只是一定要隐秘,切不可对外声张。

周财主两口子如受皇恩,按圣姑的吩咐,出去买了两个孩子。民国初年,军阀混战,为了躲避饥荒战乱,逃难要饭来到天津城的一批接一批。什么地方都一样,说到底还是穷人多、富人少,富家有破败之肉、贫家无隔宿之粮,穷老百姓大多勉强糊口,谁会可怜要饭的?慈善会的粥棚也只在初一、十五才开。许多逃难的吃不上饭,不得已卖儿卖女。在孩子头上插一根草标,上鲶鱼窝转子房卖个三两块钱,骨肉分离、椎心泣血,这也是出于无奈,卖了还有条活路,不卖全得饿死。天津城外有个鲶鱼窝,插草标卖孩子的大多集中于此,所以也叫“转子房”,你出几个钱,我把孩子转给你,说白了就是买卖人口的地方。周财主在鲶鱼窝买了一对姐弟,姐姐九岁,弟弟六岁,属相合适,长得也挺端正,就是吃不上饱饭,饿得面黄肌瘦。周财主也没少给钱,告诉俩孩子的爹娘放心,他大户人家不会亏待这俩孩子。带到家给俩孩子洗澡梳头,好吃好喝养了十多天。其间又去置办东西,上最好的成衣铺,从头到脚买来全套的行头,再去首饰楼打了百岁铃、长命锁、镯子脚环、金簪玉佩,一个金元宝、一把玉如意。到日子给这俩孩子扮上,趁深夜无人之时,偷偷摸摸送入铁刹庵。那天半夜,两口子在屋里嘀咕此事,说什么全凭五斗圣姑提挈,等上三年五载功德圆满,到时候那俩孩子就是身边的金童玉女。不承想屋里头说话屋外边有人听、大路上说话草窠里有人听,这些话全让行窃的车夫听了去,又一股脑秃噜给了缉拿队。

刘横顺听罢此事,咬碎口中牙、气炸连肝肺,这些有钱的财主真够糊涂的,这都什么年头了,怎么还有人信这一套,真是出门就上当,当当都一样,五斗圣姑分明妖言惑众,借周财主这些人的手买孩子,哪有什么金童玉女?不过五斗圣姑为什么收童男童女?三岔河口又为什么会有死孩子的大腿?如果说意在图财,可犯不上杀人害命,五斗圣姑吃人不成?

5.

刘横顺心知这个案子不小,五斗圣姑也许不只收了周财主这一对童男童女,不过往河里扔死孩子的太多了,因为没人报案,官厅不曾过问而已。以前有两路人最可恨,离人骨肉的“拐子”、财色双收的“拆白”,一向不容于黑白两道。奈何眼下没有真凭实据,仅以一面之词,还不能直接抓人。他带人出去一打听,得知三条石的富户赵大头,当天夜里会去给五斗圣姑送孩子。刘横顺心道:“口说不如身逢,耳闻不如目见,今天我就来个夜探铁刹庵!”

书中代言,三条石的赵大头,绝对是当地的一大富户,家里边开着不少买卖。三条石在天津城的北门外,南临南运河、北靠北运河,西通河北大街,往东就是三岔河口。虽然位于城外,可并不偏远,早年间这一带全是洼地,运河上过往船只装载的鲜货,大多集中存放于此,鲜货行专做天南地北时令鲜果的生意,也叫果子行,因此在当时得名“果子行窑洼”。由于兴建东局子,这一带变成了大小打铁作坊的聚集地,用大青石铺设三条大路,改地名为“三条石”。打铁的靠火吃饭也拜火神爷,又相距三岔河口不远,民国以前铁匠们常去火神庙上香。赵大头是三条石的一霸,却并非打铁的出身,老家在山东青州府,祖上在关外发了财,有了钱没回山东老家,相中天津卫这块风水宝地,带本钱来九河下梢做买卖,放高利贷、开大烟馆,什么来钱快干什么,缺多大德不在乎。家底传到赵大头这一代,钱滚钱、利滚利,挣得越来越多,越有钱就越惜命,整天围着丹炉转,墙上挂的是吕洞宾、院子里养仙鹤、墙根儿的狗尿苔愣说是灵芝草,一心想当神仙,却又为富不仁、欺男霸女,真可以说“好事不干、坏事做绝”。前些天一听说,怎么着?天津城里来了一位活神仙?飞剑斩妖狐,白昼度人飞升,可把赵大头高兴坏了,不惜重金给铁刹庵捐香火,好不容易拜见了五斗圣姑,受其妖言蛊惑,买来一对童男童女准备送入铁刹庵。

当天入夜掌灯,赵大头带了两个买来的孩子,身边还跟了几个三兄四弟,从后门进入铁刹庵。刘横顺趁月黑风高,纵身上了铁刹庵院墙外的一株大树,躲在树上往下看。五斗圣姑也摆了素宴待客,坐在居中的一张花梨太师椅上气定神闲。赵大头等人进来行过礼,分宾主落了座。刘横顺看得出来,赵大头刻意打扮了一番,可这人太丑了,怎么打扮也没法看,远看没有脖子,肩膀子上扛着一个大脑袋,如同一个横放的冬瓜,脸上也不平整,不是疤瘌就是褶子,母狗眼烂眼边儿,独头蒜鼻子、菱角嘴,里出外进的一口蒜瓣儿牙,整个一癞蛤蟆成精。

赵大头扯开破锣嗓子,对五斗圣姑连吹带捧,又往自己脸上贴金,说起话来成心加几个“之乎者也”,不怕文人俗、就怕俗人文,他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反正大致意思就是世上有钱的人多,有福缘的却少,多亏了赵某有仙根,净做善事、广舍善财,才有幸拜见五斗圣姑,求圣姑显一手神通,好让他们开开眼。

五斗圣姑并不推脱,说之前斩了一只作祟的妖狐,不妨略施小技,再招一只狐狸来,给各位居士助兴。当即掐诀念咒,但见黄烟一阵,院子中来了一只大狐狸,身披红毛,嘴岔子发黑,一看就够年头儿了。大狐狸行至桌前,忽然人立而起,抬前爪对五斗圣姑下拜。赵大头等人惊诧无比,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五斗圣姑一弹拂尘厉声道:“念你修炼不易,又不曾为非作歹,招你前来一助酒兴,小心伺候还则罢了,稍有怠慢,本座赏你一记掌心雷!”

狐狸似乎听懂了人言,在酒席宴前摇头摆尾、丑态百出,一会儿学练武之人打拳踢腿,一会儿学官老爷迈四方步,一会儿又学小媳妇儿身带媚态。纵然赵大头等人眼界不浅,走南闯北吃过见过,也看得苶呆呆发愣,有人偷偷拿手掐自己大腿,还当是在梦中。狐狸演罢多时,又对五斗圣姑拜了三拜。五斗圣姑点了点头,抬手一挥,当场黄烟一阵,不见了狐狸的踪迹。

赵大头等人惊喜赞叹,得道的狐仙在圣姑面前如同奴才一般俯首帖耳,那还了得,纷纷跪在地上给圣姑磕头。

刘横顺却在树上看得分明,适才黄烟一起,一条黑影从墙角的狗洞中钻了出去,心说:“这个狐狸不是驾黄风来的吗?走时怎么还得钻狗洞?”

6.

刘横顺没去追狐狸,躲在树上盯住五斗圣姑的一举一动。素宴已毕,赵大头将其余的人打发走了,带上两个孩子,跟五斗圣姑进了后堂。刘横顺看不到屋中情形,纵身从树上下来,蹑足潜踪来至窗下,手指蘸唾沫点破了窗户纸,睁一目眇一目往屋中观瞧。只见五斗圣姑煞有介事地让赵大头立于堂中,童男童女分列左右,一个拿金元宝、一个捧玉如意,又在桌案上的香炉中焚上三支大香,取出蜻蜓剑,在墙上画了一个圈。刘横顺在窗外看得真切,她就是这么一比画,墙上什么也没有。赵大头却看得目瞪口呆,时而眉飞色舞、时而满脸惊诧。五斗圣姑撕开一张白纸扔在板凳上,赵大头提心吊胆骑上去,身子前倾后仰、左右摇摆,如同中了邪一样。两个孩子目光空洞、神情呆滞,任凭五斗圣姑将身上的金饰玉佩一件件取下,放进一个大躺箱,又走到院中呆立不动。刘横顺怕让人发觉,急忙上了院墙。堪堪稳住身形,只听“吱呀”一声,后门打开了,那只狐狸去而复返,来至当院人立而起,招了招“手”,引两个孩子出了铁刹庵。刘横顺恍然大悟,敢情这狐狸和五斗圣姑是一伙的,怪不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顾不得屋里的五斗圣姑和赵大头了,立即跃下墙头,从后边跟住了狐狸和两个孩子。此时夜色已深,铁刹庵位于侯家后一角,周围黑咕隆咚的,不见半个行人。前边走后边跟,穿过庵后一片坟地,一路来到河边。狐狸不再往前走了,转头看看两个小孩,朦胧的月光下一脸奸笑,嘴岔子往上翘,俩眼眯成两道缝,又冲两个小孩招了招手,那俩孩子就直愣愣往河里走,眼看河水齐了腰,却似浑然不觉。

刘横顺看到此处,至少明白了七八成,五斗圣姑以邪术迷惑民众,让有钱人买来童男童女当替身,扒下值钱的金玉,又以狐狸将孩子引入河中。只不过此辈既然有幻人耳目的妖术邪法,诓敛钱财绰绰有余,何必将童男童女引入河中淹死,图什么许的呢?他一时不得要领,可是再不出手,两个孩子就淹死了。当即冲上前去,一手一个将两个孩子从河中拎了上来。狐狸见得有人,连忙落荒而逃。刘横顺两条飞毛腿,能让它跑了吗?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拽出金瓜流星,窥准了时机一抖手打了出去。狐狸惊慌失措只顾逃窜,头上已然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半个脑袋都被砸瘪了,喷血滚倒在地,那还有个活?刘横顺也没想拿活的,一来恨这狐狸和圣姑串通一气图财害命,二来不可能逮只狐狸去问口供,所以下手不留余地。

刘横顺打死了狐狸,先回到火神庙警察所,吩咐老油条留守,让张炽、李灿、杜大彪三个人去盯紧铁刹庵前后门,在缉拿队过来之前,切不可轻举妄动,又将死狐狸和两个孩子带到巡警总局,请官厅开下批票拿人。

有人问了:“五斗圣姑会使旁门左道之术,擒贼追凶的警察拿得住她吗?”您有所不知,天津卫这地方跑江湖的太多了,缉拿队什么样的贼人没见过?五斗圣姑那两下子,吓唬一般的巡警兴许还行,在缉拿队眼中不足为奇,说穿了也不过是江湖手段。五斗圣姑之前在铁刹庵门口打坐,木雕泥塑似的一动不动,有巡警上前驱赶,圣姑一甩拂尘巡警就趴下了,想来不是道法,而是在拂尘上沾了迷药;至于墙上开出火树银花也不出奇,江湖上称为萤火流光法,无非提前以磷粉在墙上画好了火球火树,曾有入室行窃的贼偷用这一招调虎离山,趁机作案;至于飞剑斩妖狐、跨虎入仙山,多半也是障眼法。天津卫又不是没出过这样的能人,相传清末七绝八怪中变戏法的杨遮天,大庭广众之下可以把天变没了,手段可比五斗圣姑高明多了。

缉拿队把人凑齐了,再等来批票,已经过了晌午。一行人直奔铁刹庵,到地方一问张炽、李灿,刘横顺放心了,五斗圣姑跑不了,为什么呢?前几天张炽、李灿去找金麻子问话,不仅没收了金麻子卖野药挣的钱,还顺手揣了十来包“铁刷子”。刘横顺想捉拿五斗圣姑,但是缉拿队也得凭批票拿人,他先上官厅要批票,让杜大彪和这俩人去铁刹庵盯住了前后门。杜大彪堵前门,他们俩盯后门。张炽、李灿这俩小子也不是省油的灯,满脑袋损招儿、一肚子坏水儿,他们听人说过,这个五斗圣姑挺厉害,万一出了差错,那可交代不了,如果给五斗圣姑下点药,就不怕点子跑了。

正好这时候,挑大河的邋遢李来给铁刹庵送水。邋遢李又叫大老李,二十年前从山东逃难来的天津卫,一直也没混整,穿破衣住窝棚,早上给各家各户挑水,卖力气挣钱。民国初年的七绝八怪,他是其中之一。老时年间,指着挑大河吃饭的不在少数。那么说邋遢李一个挑大河送水的,是技艺超群,还是外貌奇特、言行怪异?相传此人水性出众,可以在河底走路、水中睡觉。天津卫地皮浅,一向没有井水,好在河多,军民人等自古吃河水。天不亮就有挑大河的挨家挨户送水,挣的是份辛苦钱。前门送挑水,倒在大水缸里,加上一把白矾过滤,河里挑上来的水杂质太多,因此很多人家都预备两口水缸,用白矾把水中的杂质沉淀下去,缸里头半缸水半缸泥,这时候再把上边的水舀进另一口大缸,淘米煮饭全用这个。后门送的是开水,民国初年有条件的已经用上暖壶了,专门有水铺烧开水,水铺一般都是当街的门脸儿,门口挂着木头牌匾,上写“好白开水”,屋里是通膛的大灶,灶上并排三个灶眼儿,放上三口大锅同时烧。头锅的水烧开了、二锅的水八成开、三锅的水半开,卖的是头锅水、烧的是二锅水、等的是三锅水。烧水的时候也讲究一个利索劲儿,不等头锅水卖干净,水舀子已经伸进二锅去了,舀到头锅里一见开儿就能卖,再把三锅里的水补到二锅,如此渐进式地烧水,就为了不耽误工夫,能多卖点儿钱。不过也有作假的,在头锅的锅底扣上一个碟子,看着里边的水咕噜咕噜冒泡,实际上可没全开,这样的温吞水拿回去沏茶要多难喝有多难喝。邋遢李几十年如一日,天天往各家各户送水,按月或年结钱。

张炽、李灿闪身出来,挡住了送水的邋遢李,一掏没收来的打胎药“铁刷子”,有不下十包。这俩坏小子怕不够,把这十来包药粉一股脑全倒进去了,厉声呵斥邋遢李不准多嘴,如若耽误了抓差办案,就拿他回去填馅儿!

邋遢李一个挑大河的穷汉,老实巴交惹不起他们,点头哈腰一个字也不敢多问,仍和往常一样,口中说一声“给您了送水”,把暖壶摆到门口调头跑了。张炽、李灿躲在一旁看,天亮之后,五斗圣姑打开门,左右看看没人,拎上暖壶进了后堂,估计一早起来也得喝口热茶,此后再没出来过。

刘横顺一听鼻子好悬没气歪了,他又不是不知道,金麻子卖的野药,有药味儿没药劲儿,全是糊弄人的玩意儿,只有打胎药铁刷子相反,没药味儿有药劲儿,正经的好使。打鬼胎半包足矣,一包可以戒掉大烟,并非是什么灵丹妙药,就是愣往下打。据说挖坟盗墓的孙小臭儿,为戒大烟吃下去一整包铁刷子,烟瘾是戒了,人也缩成了如今的样子,几乎送了命。你们俩这一下放了十几包,纵是铜铸的金刚、铁打的罗汉,只怕也抵挡不住,常言道“好汉子架不住三泡稀”,何况一个女流之辈?

7.

缉拿队担心五斗圣姑死了问不出口供,三十多人前后两边围住铁刹庵,撸胳膊挽袖子,纷纷掏出手枪。缉拿队为首的队长费通,出了名的怕老婆,就会吓唬老百姓,人送绰号“窝囊废”,又叫“废物点心”,他炸雷也似一声大喝:“缉拿队办案,闲杂人等不准近前!”过往的老百姓瞧见这架势,哪还敢往前凑,看热闹也躲得远远的。刘横顺命杜大彪一脚踹开庵门,其余众人如狼似虎一般往里冲。

五斗圣姑坐在佛堂之中,听得门口一阵大乱,就知道事情败露了,忙点上三支香,却待溜入暗道,猛然发觉肚子不对劲儿,翻江倒海那么难受,坠得起不了身,额头上全是冷汗。说时迟那时快,“窝囊废”费大队长一心抢功,已经带手下冲进了后堂,正待生擒活拿,却听一声虎吼,四壁皆颤,眼前跃出一只吊睛白额的猛虎,全身杏黄、条条黑斑,眼若铜铃、牙似刀锯,昂首长啸天上飞禽丧胆、低头饮水惊煞河中鱼鳌。吓得费通等人肝胆俱裂,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外边的人往屋里看,却什么也没有,只见五斗圣姑坐在蒲团上,脸色煞白,一手撑地,一手捂在肚子上,额头上全是黄豆大的汗珠子,她身旁有个香炉,当中插了三支大香,屋中香烟缭绕。稍一接近,便觉头脑发沉。可见五斗圣姑以迷香作怪,不将炉中的三支香灭掉,没人进得了屋。

缉拿队的人虽然有枪,可是为了拿活的邀功请赏,谁也不想开枪。如此僵持下去,不知五斗圣姑再出什么幺蛾子,绝对不能让她跑了。刘横顺的腿快眼更快,瞥见佛堂门口摆放了一个大水缸,乌黑锃亮,一个人抱不过来,里边装满了水。他急中生智,招呼杜大彪:“快往屋里泼水!”

咱在前文书交代过,杜大彪身高膀阔、力大无穷,有扛鼎的本领。铁刹庵这口大水缸,旁人挪也挪不动,对他来说却易如反掌。他平时只听刘横顺的话,让他往东他不往西,让他打狗不抓鸡,否则不给饭吃。杜大彪别的不怕,就怕挨饿。一听见师兄发话,他两臂张开扒住大水缸,一较丹田之气,连水带缸整个儿抱了起来。好个扛鼎的杜大彪,天让降下力中王,非是寻常差官,抱起水缸顺势往上提,大喝一声:“走你!”

刘横顺想得挺好,他让杜大彪往屋里泼水,浇灭了那一炉迷香,再进去捉拿五斗圣姑。可杜大彪太实在了,榆树脑袋——木头疙瘩一个,直接将大水缸扔进了佛堂。这一下可热闹了,手捂肚子的圣姑坐在佛堂正中,忽然间冷水浇头,给她来了一个透心儿凉,香炉立刻灭了。这时候头顶上的水缸也到了,“咔嚓”一声将五斗圣姑砸倒在地。陶土烧成的大水缸,缸壁足有两寸厚,外刷青漆,拿手一敲跟铁的一样,何等的沉重,况且是被杜大彪扔进屋的,当场砸了五斗圣姑一个缸碎人亡。

刘横顺站在门外一抖搂手,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五斗圣姑图财害命,拿住也得枪毙,死了倒没什么,只是问不出口供,查不出她害过多少人命了。

事后巡警总局派人从里到外搜了一遍铁刹庵,起出若干金玉、烟土、银元。既然元凶已毙,官厅没再往下追究。由于此案牵扯到许多有钱有势的权贵,想查也查不下去,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为上。对外只称五斗圣姑及同伙是人贩子,流窜各地拐带孩童,因拒捕被当场击毙。前去抓人的缉拿队,一人领了一块半的犒赏。

刘横顺仍想不明白,聚敛钱财何必伤人害命?将童男童女转手卖给人贩子,多少也能换几个钱,为什么非让他们下河送死?五斗圣姑还有没有同伙?另有一件事引起了刘横顺的注意,在结案之后,五斗圣姑的尸首又被李老道收去了白骨塔,听说李老道不仅收尸,也把那只死狐狸捡走了。

按说人死案销,至于是苦主收殓,还是由抬埋队扔去乱葬岗喂狗,抑或是僧道化去掩埋,官府从不过问。不过国有国法,民有民约,天津卫开埠六百年,民间有许多约定俗成的规矩,怎么埋死人也有规矩,讲究什么人去什么地:贞洁烈女入烈女坟、火中而亡的进厉坛寺、水里淹死的上河龙庙,西关外这座白骨塔,供奉的是白骨娘娘,向来放置行善僧道捡来的人骨,大多是冻饿而死的倒卧,而今白骨塔来了个李老道,接连收去“飞贼钻天豹、五斗圣姑”的尸首,皆非良善之辈,李老道究竟想干什么?正是“劝君莫做亏心事,古往今来放过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章 杜大彪捉妖

1.

多行不义难长久,

恶贯满盈天不留;

眼见今朝阎罗唤,

生死簿上一笔勾。

上文书说到缉拿队包围铁刹庵,杜大彪扔水缸砸死五斗圣姑,尸首又被李老道收去了白骨塔。刘横顺虽然觉得有些不合常理,可也没往多了想,他也顾不过来。因为结案之后,隔三岔五就有丢孩子的来报官,天津卫以往并不是没有拐小孩的,却都没这么邪乎。旧时将拍花贼称为“老架儿”,多为外来流窜作案,打扮成乞丐四处讨饭,趁人不备拍花子。干这行的以女子居多,手段各不相同。让人贩子拐走的孩子,或北上辽东,或西去大漠,沦为娼奴,十之八九再也找不回来,官厅加派了巡逻站岗的警察,缉拿队也忙于追查拍花子的拐子,外来要饭的是没少抓,案子可没破,谣言传得很厉害,老百姓都不敢领孩子出门了。

一连多少天,案子迟迟没有进展,丢孩子的仍是接连不断,天津城里人心惶惶,官厅也麻了爪儿,贴出悬赏布告,又在通往外省的各个路口加紧盘查。过了没几天,有人跑来报案,说东门里出了一个卖人肉包子的,包子馅儿里吃出了小孩手指头!

从古至今,剁人肉蒸包子的不少。开黑店的用人肉做包子,主要是为了毁尸灭迹,把人剁成馅儿、吃进了肚子,那还怎么找去?反正听说的人多,没几个真正见过的,吃过的就更少了。当时被告发卖人肉包子的二混子,半夜挑灯之后在东门里卖包子,那一带宝局子多,给耍钱的人当宵夜。民国初年,已明令禁止设赌押宝,耍钱的却大有人在,明的不行来暗的,下边的警察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雷声大雨点小,装装样子走走过场,到日子还能从中拿一份抽头。东门里一带的小胡同中,有不下十来家宝局子,大半个天津城的赌棍都在这儿,耍上钱不分昼夜,往往通宵达旦。卖包子的二混子,没有门面字号,也不摆摊儿,他白天不卖,掌灯出来卖夜宵,在家蒸得了包子放在大笸箩里,上边盖上棉被保温,挑上挑子穿梭于东门里各条胡同,边走边吆喝“肉——包”,“肉”字拉得特别长、“包”字又特别短,耳朵上火的根本听不见这个字,意思是他这包子皮薄馅大肉也多。二混子在锅伙当过混混儿,由于没有抽死签的胆子,在锅伙混不下去了,吃不成混混儿这碗饭,又干不了别的营生,身无一技之长,还舍不得卖力气,走投无路才出来卖包子,手上没本钱,赁不了门面,只得走街串巷叫卖包子。虽说只算半个混混儿,但是横惯了,身上也描龙刺凤,惹不起有钱有势的,欺负小老百姓绰绰有余。二混子为了卖他这独一份儿的夜宵,一旦瞧见别人来东门里卖包子、馄饨、秫米粥,他上去就把摊子踢了,啐个满脸花再给骂走,做小买卖的能有多大道行,谁也不敢惹他,一来二去没人再来了。

那天半夜,有几个耍钱的饿了,把二混子叫进屋,买了他一屉包子,价钱不贵,俩大子儿一个,咬一口热热乎乎,肉也多、油也大,不过吃了没两口就有人骂上了:“二混子,你这包子是他妈什么馅儿,怎么还带硌牙的?”吐在宝案子上一看,居然是一整块手指甲!

二混子正在那儿看着别人耍钱,他的瘾头也不小,只不过手气不行,挣个仨瓜俩枣的全扔里了,一听这话不愿意了,张嘴还挺横:“别人是鸡蛋里挑骨头,您了这是包子里挑指甲,多大个事啊,至于一惊一乍的吗,剁馅儿的时候崩进去一块半块的,这免得了吗?你给吐了不就完了吗?”

俩人都不是善茬儿,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拱火儿,当场撕扯上了。有多事儿的跑去报了官,巡警过来一瞧,真是人手上整个的指甲,让二混子把手伸出来,十个手指头完好无损没有带伤的,又问他从哪家肉铺买的肉,二混子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巡警瞧出来了,这里头准有事,忙去二混子家搜查,这一看可了不得,肉馅儿中不仅有指甲,居然还有两根手指头,卖人肉包子这还了得?不容分说立马将二混子押送巡警总局。二混子吓尿了裤,他胆儿再肥也不敢卖人肉包子,不得不说了实话。原来这小子犯财迷,蒸包子不舍得用好肉,专使碎肉边子、头蹄下水,这还觉得亏,恨不得一个大子儿也不花,想到外边偷鸡摸狗,可他学艺不精,溜到人家门口没等下手,就把狗给惊了,无奈之下出去套野狗,狗皮剥下来卖给做膏药的,肉和下水剁馅儿掺上大油蒸包子。估摸今天套来的那条野狗,刚在坟地啃了死孩子,指甲盖还在肚子里没消化,就给剁成了包子馅儿。二混子为此吃了半年牢饭,却也保住了一条命,否则非让吃过他包子的人打死。官厅则借这个由头,大举查封东门里宝局子,罚了不少的钱。宝局子上下打点,交够了钱继续开,耍钱的照样连更彻夜,当官的腰包又鼓了,案子却没任何进展。

按下缉拿队如何到处抓人不表,单说北门外有个做买卖的,姓高名叫高连起,人称高二爷。专做鲜货行的买卖,说白了就是贩运水果。这个行当的生意最不好干,老时年间交通不发达,从外地运过来的鲜货,在路上耽误太久,到了之后搁不住,很容易烂,价钱见天儿往下掉,几天卖不出去就烂没了,所以有这么句话叫“好马赶不上鲜货行”。干这一行风险高,必须本钱大赔得起,因此价格也高,果子烂了一半不要紧,另一半卖出几倍的价钱就成,不是小老百姓吃得起的。常言道得好“买卖不懂行,瞎子撞南墙”,咱们这位高二爷可懂得买卖道儿,家里的底子也足,自己有冰窖,包了铁道上的车皮运货,鲜货带着冰往回运,还让跑腿儿的定期给主顾送货上门,不愁没销路。通常往两个地方送,一是宅门府邸,有钱有势的家大业大,从上到下百十口子,嘴里头都不闲着,一年到头得吃多少鲜货?二是各大烟馆,抽大烟的容易叫渴,讲究吃南路鲜货润喉,杧果、蜜柚、枇杷之类的,价钱昂贵。光是往这些个地方送鲜货,挣的钱就不少。家中仅有一子,年方四岁,两口子捧在手心里长起来的,视如珍宝一般。高连起买卖挺大,胆子却小,听说天津卫出了拍花的拐子,整天忧心忡忡,柜上也不去了,客也不见了,在家闭门不出,两口子天天盯着孩子看。

高连起是生意场上八面玲珑的人,做买卖没有不出去应酬的,各路的关系也得维持,下馆子、泡堂子、叫条子、打茶围,这么玩惯了,在家闷上三五天还成,一待十几天可受不了,心里长草、浑身长刺,简直如坐针毡一般,怎么待着都难受,就差挠墙皮了。这一天响晴白日,高连起实在坐不住了,告诉高二奶奶在家看孩子,千万盯住了,天塌下来也不许出门,他上外头喝个茶,一会儿就回来。高二奶奶也看出高连起憋得够呛,让他尽管放心,在家一待这么多天,是该出去会会朋友、瞧瞧行市了。高连起一出家门,真好比“野马脱缰、燕雀出笼”,蹽着蹦儿奔了南市,买卖生意搁一边,他得先过过瘾解解腻歪,怎知这一去再没回来,孩子没丢,大人丢了!

2.

当年天津卫的南市最热闹,与北京的天桥旗鼓相当,可不光有打把式卖艺的,澡堂子、大烟馆、杂耍园子、秦楼楚馆遍地皆是,听书看戏、吃喝嫖赌,玩什么有什么,一辈子也逛不够。天津城以前仅有北市和西市,出了南门是一大片烂水洼,长满了芦苇,到处是蒿草水洼,向来无人居住。城里的炉灰、脏土全往这儿倒,久而久之填平了洼地。仗着地势好、离城近,陆陆续续有做小买卖的在这一带摆摊儿,人也越聚越多,逐步形成了南市。1900年庚子之乱,八国联军攻入天津城烧杀抢掠,北市、西市毁于战火,更多的人聚集到南市。由于是三不管儿的地方,龙蛇混杂,地痞无赖在此庇赌包娼、欺行霸市、逞凶作恶,坑蒙拐骗没人管,逼良为娼没人管,杀人害命没人管,造就了畸形的繁荣。

高连起打家一出来算是还了阳了,派头十足、风采依旧,头顶马聚元、脚蹬内联升、身穿八大祥、腰揣现大洋,昂首阔步溜达到南市,直奔同合春面馆,进得门来坐定了,别的不吃,单要一碗头汤面。什么叫头汤面?饭庄子刚开门,从一大锅高汤中煮出来的头一碗面,这里边儿可有讲究,面得在头天晚上备下,专门有小徒弟每隔一刻钟揉一遍,两班倒轮着伺候这块面,到了第二天早上擀面条之前,这才痛痛快快彻底揉透了,揉面看似简单,不干个三五年可练不出这个功夫,必须顺着一个方向使劲儿,还得刚柔并济,劲儿大劲儿小、快了慢了都不成,把面的筋道劲儿揉出来,这样的面条煮出来晶莹剔透,吃着有劲儿。难得的还在头汤,非得在汤锅中煮出的头一碗面条,味道才最好,接下来的面条煮多了,面味儿就抢了汤味儿。倒上刚焖出来的浇头,淋点香油撒上细葱,扔几根翠绿的菜心儿,汤鲜面滑、清香扑鼻,一天里就这么一碗,二一碗再也没这个味儿了。并且来说,这碗头汤面可不是谁来得早谁就吃得上,平常老百姓哪怕顶着门去也吃不上,跑堂的告诉你面还没和呢,您了要么等会儿,要么吃点儿别的,反正有的是借口,专等有钱的主顾上门来吃,灶上才肯下这头一碗面,后边就随便卖了,什么人吃都有。高连起最得意这口儿,三天不吃就想得慌。跑堂的伙计全是势利眼,瞧见高二爷来了,忙往里边请,拉长声吆喝“给高二爷看座,老规矩面软汤紧”,连灶上带柜上一齐忙活,紧着伺候还怕怠慢了,不给够了赏钱你都不好意思吃这碗面。高二爷热热乎乎吃了一碗头汤面,肚子里这叫一个踏实,加倍给了赏钱,按以往的习惯,下一步他得上大烟馆抽两口,这十来天可憋坏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真得好好过过烟瘾。当年抽大烟的大多是有钱人,家里置得起烟枪,大烟膏也有的是,可还是愿意去烟馆,为什么呢?因为抽鸦片烟不仅在于烟膏,烟枪也至关重要,非得是老枪才够味儿。烟馆来往的人多,这个走了那个来,烟枪不歇火儿,已经熏出来了,家里的烟枪比不了,而且烟客们大多熟识,满屋子烟雾缭绕,有那个氛围,家里头冷冷清清没意思。高连起抱上烟枪往榻上一躺,吞云吐雾过足了烟瘾,顿觉神清气爽,精精神神出得门来,正是前后不挨着的时候,早点吃完没多会儿,还不到吃晌午饭的时候,再加上抽完大烟嗓子眼儿发干,就信步进了一家茶馆,直接上二楼雅间。小伙计儿眼神儿活泛,擦桌子掸椅子,把烫热的手巾板儿递过去:“高二爷,您可有日子没过来了,还是老规矩?”高连起点点头:“随便来几样果子。”什么叫老规矩?过去的有钱人上茶馆,穷人也上茶馆,像高连起这样的有钱人口儿高,嫌茶馆儿的茶叶太次,买来上等茶叶存在茶馆里,来了就喝自己的茶。穷人到茶馆是为了找活儿干,一个大子儿一碗的茶叶末子可以喝上一天。高二爷这路生意不同,有一整套的做派,水得是天落雨水,茶叶得是洞庭春茶,烹茶要用古寺中几百年的瓦罐,烧深山中的千年老松枝,喝的是这个味儿,摆的就是这个谱儿。不一会儿热茶沏好了,果品、蜜饯摆上几碟,愿意吃就吃一口,不愿意吃就扔在那儿。东西不起眼,可都十分精致,大街上卖的没法比。高连起晃着脑袋品着茶,就听楼下有人聊天,哪家的大饭庄子打哪儿请了个厨子,什么菜拿手哪个菜好吃。高二爷听着都腻,大饭庄子有什么意思,出来一趟就得吃对口儿的。

喝了几泡茶眼瞅着该吃中午饭了,高连起想吃什么呢?他馋羊汤了,卖全羊汤的在天津卫多了去了,要论正宗还就得是三不管这家,并非带瓦片子的铺眼儿,就这么一间席棚,既没有牌匾也没有字号,棚子里支着火炉,上架一口大锅,锅里的老汤常年总这么开着,煮的是整只胎羊,有讲究,一只胎羊煮十天,到日子加进去一只新的,煮三天再把上一只搭出来,如此循环往复,将这锅汤熬得又浓又稠,翻着白花,膻气味儿顶着风飘出五里地,这便是最好的幌子。小本儿买卖雇不起伙计、请不起掌柜,前前后后就老板和老板娘俩人,白天忙得四爪朝天不亦乐乎,下晚儿两口子也不能只顾着起腻,得盯住了给炉子里添柴续火,全凭这锅汤拿人。

老天津人管羊汤叫羊肠子汤,实则可不单有肠子,肝花五脏应有尽有,全是不值钱的下水,提前买回来煮熟了切碎,卖的时候放在笊篱上往老汤里一焯就得,加汤盛进碗里,上面漂着一层黑绿色的沫子,大苍蝇小苍蝇围着乱飞,掉进去一两个是常有的事,嫌脏你就闭着眼喝,非得这样才够味儿。普通的羊汤俩大子儿一碗,杂碎少汤多,爱吃哪样还可以单加,加一份给一份钱,锅台旁边摆放着各式调料,韭菜花、酱豆腐、辣椒油、香菜末,口轻口重自己调理,东西没什么新鲜的,味道确实不一样,就拿辣椒油来说,是用羊油炸的,凝在盆里有红似白,放在汤中能佐味,夹烧饼吃更解馋。

喝羊汤有喝羊汤的规矩,首先来说席棚里没有桌椅板凳,无论身份高低来了一律站着喝,这样喝得快、卖得也快,你说你是多大的老板,手底下开着多少买卖字号,半拉天津城都是你们家的也没用,想喝这一口儿吗?想喝就站在席棚里,和掏大粪的、倒脏土的、扛大包的这些穷人一起端着碗吸溜,因为不守着锅边喝,买回去味道就不对了。其次,在这儿喝不能挑眼,像什么汤里有个苍蝇、烧饼里夹根头发,或者身边的人又脏又臭,有什么算什么,但凡发一句牢骚,或者往一旁躲躲,天津卫老少爷们儿的嘴可不饶人,给你来上一句“装他妈什么大瓣儿蒜”,你也得听着,本来喝的就是一样的东西,谁也不比谁高贵。三一个,喝羊汤不能回碗儿,多有钱也只能买一碗,想再来一碗旁边等着的不乐意,嘴里冷笑热哈哈:“还得说您是有钱的大爷,羊肠子都得来两碗,怎么不连锅端家去?”闲话不够说的。真没喝够怎么办?喝完头碗儿出去溜达一圈再回来,等这拨儿喝羊汤的走了再来第二碗,卖羊汤的无所谓,即便认出来也照样卖给。再一个,碰见熟人不能打招呼,那会儿来讲,这东西是下等人喝的,有钱有势的犯馋来喝一次,全是低着头冲着墙喝,恨不能把脑袋扎碗里,就怕碰见熟脸儿。假比说这家的大掌柜戳在这儿喝羊汤,小伙计一脚迈进来,看见也得装看不见,回头掌柜的绝不挑理,还得夸这孩子懂事儿,如若上去给请个安,道一声:“掌柜的,您得着呢。”旁边的人准得笑话。

高连起在家憋了这么多日子,早就馋这口儿了,把自己爱吃的要了一个遍,鞭花、肾头、羊房子,什么好吃要什么,实实在在一大碗喝进肚子里,脑门子也见了汗,又到有名的天清池泡澡,在最热的池子里泡透了,找一个扬州的师傅搓澡,敲头敲背,连剃头带刮脸,都弄完了,搓澡的喊一句“回首”,不能说“完”字,怕人家不爱听。拾掇利索了从包厢出来,早有看箱的伙计取来洗好烫干熏过香的衣服,伺候高连起穿上,点头哈腰送到大门口。高连起出了天清池,信步在南市闲逛。南市这地方,有钱人逛嘴,没钱人逛腿,好看的好玩的多了去了,天天逛也不腻。高二爷喝完了羊汤,洗完了澡,南市才真正热闹起来,因为这地方穷富都能来,有钱的都跟高连起一样,连抽大烟再泡澡,吃饱了喝足了下午出来逛。扛包卸船的苦大力一早上工,挣完钱再过来也是下半晌了。高二爷信马由缰,东游西逛,看看变戏法的、瞧瞧耍杂技的,这边有个耍幡的、那边有个拉弓的,他都得过去瞅两眼叫个好,什么叫油锤灌顶、怎么是银枪刺喉,真刀真枪真把式,闷在家可开不了这个眼。除了打把式卖艺的,还有什么评书、相声、双簧、杂技,变戏法的、拉洋片的、唱大鼓书的,各路杂耍儿样样俱全。除此之外还有好多浮摊儿,也就是流动的摊贩,这些人做生意多半是蒙人骗人,所以没有固定的地方,怕上当的回来找他,一般像什么收买估衣的、收当票的、镶牙补眼的、点痦子修脚的,骗人手法五花八门、常变常新。就拿点痦子来说,这位脸上大大小小好几十个痦子,舍不得去医院,到三不管儿来治。点痦子的先拿刷浆用的大白给他点上,一点儿都不疼,这位一高兴把钱就掏出来了,一个大子儿一个痦子,这就够一天的饭钱了,点痦子的接过钱告诉他,这是药引子,让他先出去遛一圈儿,半个时辰回来换药,这位真听话,顶着一脸白点儿出去溜达,过半个时辰再回来,点痦子的拿出另一个罐子来,里边装的都是硫酸,擦一个白点儿,点上一点硫酸,愣往下烧肉,疼得这位直学猴儿叫唤。你要说受不了不点了,钱也不退,好不容易忍着疼都点完了,回家养了好几天,痦子是没了,落了一脸大麻子,诸如此类举不胜举。

再说这位高连起高二爷,逛够了来到同庆园,这是个喝茶听戏的地方,台上有曲艺,台下有抱着匣子卖烟卷儿小吃的,香烟是哈德门、老刀、红双喜,小吃是小笼包子、驴打滚儿、青果萝卜、瓜子花生、点心蜜饯,该有的全有。高连起往那儿一坐,接过热手巾板儿来擦了擦脸,要上几碟点心,一壶龙井,问伙计今天什么戏码。伙计说二爷,你真来着了,今儿可新鲜,刚从江南邀来的角儿,唱的是评弹,头沟的买卖,正经能唱凉茶水的玩意儿。那位说“唱凉茶水”又是什么黑话?这是说台下听曲儿的一边听着一边喝茶,一手端着盖碗儿,一手拿着碗盖儿,却听入了神,直到最后曲儿唱完了、茶也凉了,过去常用这句话来形容角儿唱得好。高连起没听过评弹,他也觉得挺新鲜,只见上来二位,一左一右坐好了,左边是个弹三弦的老先生,右边是个小角儿,怀抱琵琶自弹自唱,一身大红色的旗袍,团花朵朵、瑞彩纷呈,两边的开气儿挺高,白花花的大腿上穿着玻璃丝的长筒袜,脸上描眉打鬓、有红似白,梳着一个美人头,上插白玉簪,唱出来悠扬婉转,真是赏心悦目,又好听又好看。台下有钱的老板紧着上花篮,两边都快摆满了,这其中别有用心的居多。从前听戏讲究“捧角儿”,往台上送花篮、扔洋钱、扔首饰,一个人包半场的票,一是当众摆阔,二是为了把角儿带回去睡觉。过去有句话说“一个戏子半个娼”,台上唱戏台下陪睡,有钱的老板们以包养戏子为荣,在旧社会不足为奇,常去听戏的大半也是为了这个。如果掰开揉碎往细里说,这里头的门道也深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