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好气,冲他屁股上一脚,“死小子,你够种,我在下面差点被人玩死,你和人在这里打架玩。”

他一瞪眼,“什么打架玩,都是指名道姓要来抓你的。已经第三批了。”

抓我?抓我干吗?我脑子里赶紧转,欠了谁的钱没还,莫非欠得有点多…幸好小白及时解脱了我,“跟钱没关系,狐族选命,向来是非人世界大势转化的重大转折信号,某些种族不欲变化,就会全力阻止选命银狐履职。”

难怪要出动白弃来保护我,看来这一趟凶多吉少啊。

我在这里说凶多吉少,小白视为对他战斗实力的一种含蓄侮辱,因此不悦地瞪我一眼,岔开话题问:“你在下面情况如何?”

我甩甩手,“几只乌龟,拿我去浸猪笼浸了半天,然后丢给我一个铁牌子,对了,就是要我去异灵川啊,说要补什么数值。”

小白皱皱眉头,“补什么数值?”

我诚实地根据自己的理解报告:“除了感情丰富不需要补以外,其他什么德行都要补。”

狐爱(17)

他吓了一跳,“这么虚啊,你受不受补的?会流鼻血吗?”

小白这样跟我扯着,眼神很专注地在我的脸上,可是我无形之中,却能感觉他的警惕布满四周空间,似乎空气都因为惧怕而不断溜走,一根无形的弦绷得那么紧,甚至使我有点喘不过气来。

我从不知道成年后的白弃,凝神时候神色是这样庄严的,像我们供奉在狐山上的祖先金刚像,安详慈悲,无笑无嗔,却至为博大,深不可测…我仰慕地看他,旧时共度的时光温柔淌过记忆的河床,浇灌心底,开出点点的花。

白弃对我突如其来的痴儿心思一无所知,他只是喃喃自语,四方踏视,然后挽住我手臂,“我们走。”

我斜睨他,“去哪里?散个步?”

他很纳闷,“散步干吗?要赶快去异灵川。你累了吧,没时间休息就我背你吧。”

唉呀,狐狸不解风情,沾染了人类的灰。我只得认命,而且不说不觉得,一说累,我猛然间困得泫然欲泣,软软就要趴到地上去,小白二话不说,把我跟摔麻布袋一样,在空中抡了一个好大的圆圈,然后啪啦一声丢到了背上,我的脸贴在他的背上,闻到他的身上有一种金属的香,肃杀凛冽,却又意外温柔。颠簸了两下,小白撒开腿脚飞奔了吧,他双手环回来抱住我,稳稳当当,舒舒服服,我迷糊地想,我妈现在做什么呢,吃饭了没有,便沉入了梦乡。

我很少做梦,童年时的梦态如何不清楚,但每有所梦,醒来身边动辄一批人,状甚紧张,不知为啥。后来族中长老郑重其事告诫过我,一旦有梦,必须立刻通报上去,不得有任何隐瞒。我的狐生志向,乃是与全世界过不去,怎么可能如此温顺,我干脆从此不做梦了。

即使在人间,无第三人对我有多余兴趣的时候。

今日也不例外,虽然小白的背比一切睡过的床榻都更安稳舒适,我只在最初昏昏的时候,脑海中掠过一个自己的形象——或者说,很接近我自己的形象——银色的狐狸,在黑色大地上狂奔而去,身后隐隐约约,大地破碎,天空崩裂,火焰烧遍漫山遍野,无穷生命蒸发。我只看到这样一个景象,便再无意识。这一睡如此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睡在硬板床上,满身酸痛。

娘,娘,我下意识地喊。

第二声出口,一阵惆怅已经占据了我。身下多么烙人啊,怎么可能媲美我家那张好床,缅怀着好日子我爬起身来,咿,这里好像是古装电视剧里的客栈啊,太师椅,高几,木床加大帐子,眼睛望过去,还有一个马桶藏在床后,煞有介事的。而小白就坐在太师椅上,正笑眯眯看着我,手里玩弄着那块我从九乌神殿带出来的牌子。

我大为惊奇,“小白,这是哪里啊?”

答案是客栈。

客栈。

亲爱的,你竟然可以把我引进娱乐圈演古装片吗?告诉我要扮什么角色?我都可以的,徐娘还是少妇?丫头还是老鸨?统统没问题,我会变化的!

小白觉得我的花痴发来大不可思议,因此冷冷一摇头,说:“不,是真的客栈。”

真的是什么意思?我跳过去把门一开,巧了,过道上迎面走来一个小二,白布包头,一身短打,模样不算俊俏,行动却很利落,手里托个空黑漆盘子风一样走过去,经过我身边还撂下一句招呼:“客官要什么招呼一声哎…”

那个“哎”字余音袅袅,袅得我傻了眼。不顾小白在身后喊,我跟在小二后头走一段,下了楼梯,哗,眼前好热闹。原来上是客栈,下是饭堂,闹闹哄哄多少来客在大口吃肉,大块喝酒,最要命的是,全部是非人。各族各色,十相十方,喧扰不已。

发着愣身后有手拍我,而且是好多只手到处拍,转头一看,好大一只人头铁蜈蚣对我瞪眼,“让让咯,别堵路。”我一把把他揪住,“告诉我这是哪里?”

他上下打量我一下,“这是哪里?这是异灵川外誊灵客栈嘛,你不知道怎么来的?没买票吗”

什么客栈还卖票,不过没买是真的,以小白称王称霸的脾气,会不会买也很难说。我正盘算,发现半犀脸色有点不善,直勾勾对我倾斜过来,“你是人?”

狐爱(18)

我看看自己,果然是人的模样,一出九乌神殿就变回来了,忙往后跳两步上台阶,“人又怎么样?”

他声音阴森森的,“人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他逼近一步,“你真是人?”

不知道为什么,这问题问得我一身鸡皮疙瘩,我有种不妙的感觉——如果我说是,他会上来活撕了我,四周开始静下来,食客们开始竖起耳朵听我讲话,似乎也准备跟上来协同活撕。

额上冒汗,我的救星来得适逢其时。小白的声音淡淡自楼上传来,说道:“蜈蚣,你要做什么?”

我知道人类精通一种戏法叫翻脸如翻书,不承想人风非人渐,该蜈蚣本领也丝毫不差,只听得声音大惊,“紫狐斗神?”顿时脚底抹油,刷就不见了。而那些虎视眈眈也转瞬即逝,大家继续吃吃喝喝,浑似不曾注过意。

我眉开眼笑,上前一把搂住小白,“哇,你最近在江湖上闯下的万儿不小啊,说句话人家就闪了。”

他竟是志诚君子,不吃马屁,指指自己胸襟上配的一个小小花结,“跟我关系不是特别大,主要我爹厉害。”我凑过去看那花结,白底紫边,之前也晃过几眼,一直没认真注意,原来来头这么大,是白老爷给儿子的护身令。想白老爷何许人也,威风八面,名满天下,寻常敢惹的,一早都被超度了,大家回避也是分内事。唉,当初我捉弄狐王的时候也回避一下就好了。

问别人没结果,我只好问小白,“人家说这里是异灵川前的客栈,是不是啊。”

他点点头,带我下去,坐了张桌子,叫了十斤牛肉,牛肉装在一个好大的盆子里,剁得糜细,红肉鲜鲜端上来,配了绿芥末,还有一碗黑色调味料之类的东西,小白拿起勺子,挖一团蘸了料,送进口去,转头看到我目瞪口呆看着他,“好吃吗?”

他含糊地说:“好吃,你也吃啊。”

我忙推辞,“不不不,我不饿,你自便。”一面四处去看有无其他食物供应。

他任我去看,过半晌叹息一声,“拜托,吃肉是你的天性啊。”

我的天性是什么,从来无人告诉我。若说就是孤零零在狐山上一世终老,我辈命长,实在无趣。在人间有什么不好,美服精食,至亲好友,小孩子读书罢了,从来不用跟我们当初修行一般,简直要豁出性命去。

我这一番啰嗦,小白浑似没听到,后来有点烦了,一团牛肉以霹雳之势塞来嘴里,顿时噎得我半死,小白好整以暇,懒洋洋说道:“既然你如此推崇人类,有没有听说过他们的至理名言食不言,寝不语?”

悻悻然,囫囵吞下去,我无奈将话题转回正事,“小白,我们在这里做什么?干活要赶紧呀,我惦记着回香港去看这一季的时装秀呢。”

小白摇摇头,“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扬起勺子指向前方,我顺着看过去,那里有一道严严实实的墙,青灰色,一条缝都没有。跟其他三面墙一模一样,说到其他三面,我才注意到,虽然这客栈内极为明亮,犹如沐浴在日光中,其实却是一个全封闭的所在,不要说门,连窗户都欠奉,许多人熙熙攘攘,没有第三处可去,不过是楼下吃,上楼睡。蹊跷啊,难道这是圈养式养非人法,肥了就拖出去宰,五花肉十三块一斤,纯瘦肉细细切成臊子,十八块一斤?我常年对身材控制有道,最多可以拿来做个糖醋排骨,小白就不一样了,光那几块腹肌,就可以炖一大锅粉条豆腐啊。

小白看我眼睛发直,显然又陷入了异想天开之中,马上当头一巴掌拍醒我,“我让你看那道墙啊,想什么呢。”

好痛,这样明鉴万里,明察秋毫的白弃,让我多么的不能适应,从前他陪我在山中乱走,有时候我兀自笑起来,他只会无辜地瞧着我看,决计不可能读出我心头所想,是上天入地,还是鸡毛鸭血。

看就看吧,请问,这道墙很好看吗?

他哼了一声,“不好看,但是很重要。”

没什么东西吃,牛肉刺身也聊胜于无,我用手指捞起一团,嚼几下,嗯,居然大为清甜鲜嫩,我一边吃一边侧过脑袋,正要听小白对我解释。

狐爱(19)

就像是为了应和他的话,这个时候,那堵青灰墙忽然泼喇一响,声音不大,效果活似打了炸雷,厅堂中诸位顿时飞快起身,蜂拥过去密密围起,如此紧张热烈的场面,却没有一点声音发出,大家都变成了哑巴一般。屏息凝视着什么。

我拉拉小白,“还说那道墙不好看,大家都在看呀,我们去不去?”

这时候小白吃完了最后一口牛肉,淡然道:“不去。那是异灵川审查部门对各类普通申请的初始回复,要是受理,就要去交定金买烧猪,如果不,就该打道回府了。”

我忙摸了一下身上,“我们也有申请啊,哎,那块牌子呢?”

白弃眼神闪烁,似有某事令他心有不安,半天才说:“我们申请的不一样,哎,南美你别乱跑啊。”

对于凑热闹一事,我向来情有独钟,不管小白说什么,我使出浑身泥鳅功,三下五除二,扎进万头攒动里,一看,哎呀,老母鸡变鸭,那道墙突然变成了一块硕大的液晶屏呀,上面一行一行,在显示信息。顶头分列逐一写着:事务名称,送审日期,审查结果,备注。两只黑羽鸟人张开的翅膀在我眼前挡得颇为严实,东张西望,只看到一个什么“寻找吸血鬼初恋情人,”结果是不予接受,备注中写明,该吸血鬼已于去年死亡,没得找了。济济中就有个好不粗豪的声音哇哇哭将起来,我仔细一看,是只雌性狼人,样子还怪漂亮的,耳朵上挂了粉红粉蓝的装饰珍珠,这时候捂住自己的毛脸,冲到一边伏在桌子上号啕。我见犹怜,连忙好心地过去摸摸她脖子上的毛,柔声安慰,“别哭了,吸血鬼死也不能复生,万一见了他咬你一口,不是更伤心?留点美好回忆吧。”

这番话有理有节,安慰效果大好,狼人妹妹是个直肠子,抽噎着想了想,觉得也对,站起来走去柜台,大吼一声,“结账,老娘走了。”

液晶屏上信息滚动极快,答复简洁明了,给不给办,给办多少钱,不给办什么原因,几个字就说得明明白白,群众只要不是文盲,一看即知,绝不需踌躇。里面负责审核业务的那位兄弟不晓得是谁,不但执行力和眼力均各惊人,连文字功夫都是一等一,佩服佩服。

这边厢失意人落泊天涯,上楼拿行李,那边厢状元郎游街带花,申请被受理的朋友欢天喜地散开,也上楼拿行李,我看液晶屏底部指示,是要他们前去财务中心办定金交纳手续以及签订合同,分工这样专业,看来异灵川在非人世界名列三大圣地之一,声名日盛,经久不衰,运作方法确有独到之处。

委托人全都散去,液晶屏还在继续滚动,非人界的恩怨情仇,鸡毛蒜皮看来也不比人间少。我啧啧叹息,回到小白身边坐下,问他,“他们从哪里出去?”

白弃不理我。

他正紧紧盯住那个屏幕。神色肃然,隐隐有些紧张。

咿,小白莫非你的初恋情人也托异灵川在找你?可是你的初恋情人,不就是我吗?我嬉皮笑脸跟去看,猛然间好似一桶冰水从头翻下,我从后心到脚底,凉成一团。

我转身后翻出的那一屏,从顶头一行到最后一行,事务内容统统是:

截杀狐族选命银狐。

截杀狐族选命银狐

截杀狐族选命银狐

狐族选命银狐?

我?

日期都是这几天,申请人来自各个种族,而异灵川的审查结果是全部受理,备注中赫然写一行字:情形特殊,同一事务多重受理,费用加收百分之三百。级别特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