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肝渐熟,不再恐惧被微波炉叮多一次,或者切碎和西芹同炒。

肚脐处微微一凉,无色无形的针状物潜入了我的丹田,发动起来活像有台吸尘器在真气中奔突。三十八低声通报进度,“请使者催动法咒,悬神引定位成功,从情感指数开始破坏。”切,说那么专业,你以为自己是金星登陆总指挥吗。

血流加速,发出大海怒吼一般的喧哗。向外奔流。周围空寂,忽然很冷。

伦敦老城区,知名的aunt's餐厅。

史密斯悠闲地坐在临窗座位,享用一杯咖啡,等待着女朋友的到来。经过十个月的苦苦追求之后,玛丽终于答应跟他约会,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美好得像上帝恩赐的礼物。

午饭时分,玛丽应该要到了。史密斯挺直了身子,招呼侍者准备点菜。他的手挥到半空,忽然发现从餐厅的旋转门中,走进了两个奇怪的人。

一男一女,男的身材不高,眉眼清秀,女的身段窈窕,大眼睛极为灵活,这都都不出奇,特别之处是,他们的身上,都微微笼罩着一层雾气一般的东西,男人的是金色,女孩的是黑色。作为伦敦著名的通灵师,史密斯强烈地感觉到他们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们跟随侍者来到了史密斯隔壁的座位。那女孩子注意到史密斯使劲揉着眼睛对她看,微微一笑,坐下来。

忽然又转过身来,脸色肃然,问道:“你在等人?女孩子?”

史密斯强作镇定,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结,“有什么问题吗。”一抬眼,玛丽曼妙的身段已经出现,其余就不再在乎,他招手大喊:“玛丽,玛丽。”

黑影女孩仿佛想伸手做什么,手指却被一片薄薄金色屏障阻住,稍瞬即纵,她鼓着嘴转头瞪住同行的男子,却被后者先责备,“阿敛,莫管闲事。”

阿敛气哼哼坐下来,拿起叉子对男人比划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喂,那女的是只一牙螂啊。她会吃掉这个男人的。”

男子眼都没转过去,冷冷道:“你最善读心,仔细看看,他是不是活该被吃。”

阿敛一下语塞。回头又看了一下那对男女。叹了口气,轻轻拍了一下男子的手,嗔怪道:“秦礼,那人虽假托通灵,四处撞骗,却也是有一分本事的。人心不是黄金,没有算那么清楚的。”

秦礼“哼”了一声,“我不算那么清楚,狐族上下,拿什么来吃香的喝辣的?何况,在我眼里,一条人命哪里值得到一盎司黄金?”

阿敛忍不住笑起来,“真是什么人做什么事。不是你那样的脾气,也管不了族中那么庞大的产业。对了,不知南美和白弃回到狐山没有,我好久没见小美了。”

狐爱(24)

秦礼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低头看菜单,阿敛随即提醒他,“喂,你别装蒜啊,好像你有什么心事能瞒过我似的。赶紧说,南美他们有消息吗?”

玄狐读心之术,的确出神入化,秦礼只好放弃,直言:“我才从长老会那里得到消息,小白和南美已经陷入整个非人世界的追杀。”

叮当。

阿敛手里搅拌咖啡的小银勺掉在盘子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她秀美的眉毛扬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声音尖锐了一些,在这家以幽雅驰名的餐厅里分外刺耳。四周人都把眼睛轻轻瞄过来,脸色不豫。阿敛浑不管,对秦礼欺身过去,“南美不是和白弃一路回狐山选命?怎么被整个非人世界追杀。”

秦礼脸上露出不豫之色,含糊解释,“长老会没有明说,我只风闻似乎这次所选的命将大凶,涉及大规模战乱,会给整个非人世界带来毁灭性的负面影响,非人世界通过五神族,事前已有了解,因此全体联合采取行动。但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是太清楚。”

这个消息的确惊人。庄敛怔怔对着面前菜单良久,霍然立起,大步往外走,秦礼反手一把拖住她,“去哪?”

庄敛瞪着他,“我要去找南美和小白。”

秦礼脸色一沉,摇摇头,“不准去。”

他掌管族中产业的财务经营数百年,性情最为沉稳冷静。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不动声色则已,一动十分惊人。阿敛虽然任性,也不敢跟他太过倔强,赌气把手一摔,悻悻坐下,屁股太用力,把椅子坐塌半边,气得大叫起来,“什么破家当也敢拿来现眼,给我换了给我换了。”

小女子一股之威,竟至于斯,何况随后抓了狂,抡起盘子开咬,喀嚓喀嚓跟吃小海鲜烧饼似的,十分得力,可见不是凡人。伦敦人最不喜欢惹事,许多食客见了,悄悄便结账离开,偌大一个餐厅里,最后之剩下他们和史密斯这两对背靠背的男女。秦礼哭笑不得,看着自己面前所有的杯子盘子转眼被吃个精光,而且庄敛一边吃一边还恨恨地看着他,从模样来看,很像下一分钟就要扑上来把他吃掉。他只得好声好气解释,“乖啦,乖啦,我不是不帮忙,但是帮不上啊。”庄敛咽下最后一口上好骨瓷,恶狠狠抓起银叉子试了试口,大概觉得不好吃,呸一声吐出来,“选命池七百年一开,不是上天决定狐族命运吗?还没选怎么就知道凶不凶?造谣,一定有人造谣。”

秦礼当然也想得到这一节,一族同胞,手指不由得在台面上一下一下轻敲,沉吟半晌,说道:“这样吧,我回头就去查一下他们现在的行踪。这边事情处理完了,我陪你去接应他们。”

他所谓的事情,乃是参加伦敦最大房地产开发公司收购案的投标,两小时之后,两人已经安坐上在城区顶极酒店的午餐俱乐部中,秦礼着得体礼服,与对手娓娓谈判,礼数周详,业务精通,眼神凝视,没有一丝一毫动摇或罅隙被人窥见。万众凡人,仰望看不见的世界顶层,谁知我是一尾金狐?那些呼风唤雨的是人是鬼,如何判断?

庄敛负责扫清在行政方面出现的障碍,她坐在相邻房间中,倚靠软椅,灰色套装熨帖得体,她眼神穿透墙壁,遥遥看着秦礼,带一点捉摸不透的轻愁。忽然一转身,脸上布满魅惑微笑,等待下一分钟,门开,伦敦市政局的长官举步而入,握住她姿态优雅的手,这一瞬间开始,他便落入玄狐布下的迷心之局,唯一的选择,是跟从指引,即使目的地是不可测的深渊。

七百年前,狐族从上天那里得到新的命运指示——入世。在非人世界里占据强势种族地位的神狐,入世所意味的,绝不止是所谓安定平淡的生活。经过漫长的摸索和试探,它们终于找到了与人类契合最完美的突破点——金钱,权势,以及由此生发出去的,庞大影响力。

不是容易的事情。人类如斯智慧而疯狂。

但狐的优势是,在更优越的智力及能力条件之外,它们有足够的耐心,也有足够的时间。

投标顺利结束。秦礼所操纵的地产公司,顺利拿下了这一单,自此,他成为世界上最重要的地产投资商之一。

狐爱(25)

而那些谈判对手做梦也想不到,道别之后不过三分钟,那刚刚还在娓娓谈着仕途经济的庄敛,一溜小跑下了电梯,冲进车库,看看左右无人,一头蹿出去,踩着高跟鞋升上九宵云,兴高采烈地喊:“阿礼阿礼,快点快点。”

声音虽渺,秦礼仍然听到,忙忙从窗户中探出头看,当即吓了一跳,“你干吗?啊,有直升机在你头上啊。”

阿敛在空中扭来扭去的,一百二十个不耐烦,“管他呢,我说,走了走了,后面的事交给别人处理行了吧?”秦礼一脑门汗,忽然伸出手指,喃喃念叨了一句什么,那手指猛然像收衣服的叉棍那样暴长起来,柔软地在空中卷舒,一把扣住阿敛的腰身,刷就拉进了房间。阿敛一屁股坐在地上,瞪起眼睛大发脾气,“干吗?拉我下来干吗?”秦礼无可奈何摸摸她的头,打了几个电话交代事务,再换了全身短打,背个偌大的包,还摸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对着东南西北到处打望。阿敛爬起来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好奇地凑过去,“什么来的?”

那是一个小掌上电脑,超大屏幕,手写输入,智能一键控制,支持无线上网,上面正显示着一幅疏疏落落的地图。阿敛很惊奇,“异界全能仪?你怎么会有?这个型号好贵啊。”后者低着头专心在那个上面指指点点,“是啊,花了我去年全年分红,到珍谷拍回来的。”

一旦借鉴了高科技,配合使用者本身的法力贯注,所能搞出的后果十分惊人,居然可以同时显示三个空间纬度里的情况,其范围覆盖了所有重要的非人世界据点,秦礼修长白皙的手指一路慢慢点过去,不时对阿敛通报一声最新情况,比如说:“青陆假期又放号了,要我去抢一个给你不?”以及,“哇,猎人联盟在喜马拉雅山口下结界,这是要抓谁呀?高山雪女?”再有,“妹妹,你大姐在TIFFANY地下设计中心活动,她最近缺首饰吗?”

庄敛的大姐是庄缺,这一代的狐族成员中最心狠手辣的一个。因此坐镇北美和欧洲,监控人类黑白两道,防止其活动对自然环境和社会平衡的伤害过剧。不过她有个大弱点——但凡看到华美首饰,四条腿就跟粘住了似的,拖都拖不走,常常新品还没出街她就得了消息,跑去人家厂房里进行血拼式抢劫。

因此庄敛懒洋洋不睬,只问:“找到南美他们没有?在哪里呢?”

说的当儿便找到了,异灵川,秦礼细细看半天,咿呀一声,“紫狐在,银狐呢。”

银狐两个字,清清楚楚出现在我脑海里。

从小和我打架的秦礼,声音如此熟悉。

恍惚间就回到狐山,天气总是晴朗。飞速掠过丛林,身上就会缠上草木的香。

神思去到如许远,身体还是静静躺在这黑色台子上,丹田中外泄的感觉还在继续,不晓得抽到了哪一样,淋巴还是尿。我的指尖与脚趾,被钉子一钉钉敲进身下的石台里。那钉子极冰冷,钉入肉体中感触诡异,像前来带着自己的一部分与另一部分珍重告别。从美杜沙的评论来看,这么欠扁的试验并无半点实用价值,只是这位女王想看看我的身体反应而已,因此她在我周围一圈圈地绕行,一边发出啧啧赞叹:“没错,的确是血统纯正的银狐。伤口愈合速度惊人,身体够强韧。”这句话十足猫哭老鼠,她难道不该盼着一钉子下去我马上歇菜吗。

对我的摧毁实验进行得并不顺利,这个结论是从三十七的嘀咕中得出来的,死跟屁虫,绕着我打圈难道是今年迪斯尼的推介娱乐项目?不然怎么那么多人都踊跃参与?一边绕还一边说:“情感指数大规模下降,但还没有归零,很快要进入潜能区域,咿,为什么破坏进度停止了?”

听到停止两字,美杜沙大为紧张,立刻探身过来察看,我的天眼通真不是盖的,连她脸上的皱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嘿嘿,可比针孔摄像机效果好太多了。她用的什么牌子化妆品,粉底看起来很细腻,想到这里我急忙摔头,想起这当口不该关心这个。

她的手指按上了我的丹田,急切叫唤二十四,“快,换悬神引最强终结版,她已经进入潜能区域,情感指数很弱,已经压不住本能,我们没时间了。”

狐爱(26)

我们没时间了,这显然是一句预言。因为就在那个时候,我听到了秦礼喊我的名字,在千万里之遥,惊愕口气,细切得如在耳边,正喊出我真身的大名。轰然之间,狐山金色旱莲在我心中怒放,数百年飞扬跋扈岁月纵横,关于银狐种族的记忆冲破崇山峻岭,自远古一脉相传的血性中呼啸过来,带着血,带着火,带着视人间如牧场的骄纵狂暴。在我心里,最深最幽暗的地方,一只银色光耀的狐狸挺直身体,百年大梦呼出最后一口留恋的气,它在我心里与人身的狄南美对视,眼色冷漠,神情高傲,似笑非笑间,如看透世情,一步步将人间的记忆压迫到角落里,它发出像属于我,又像不属于我的声音,在意识的最深处,伴随尖锐长啸,一字一顿命令道:“睁开眼。”

我于是睁开眼。

眼前恰恰是美杜沙深绿眼睛,她瞳孔立即收缩,身体猛地向后挺立,蹬蹬蹬退出几步,吃了大惊。头上的蛇发亦全体直立,蛇口中吞吐着绿色的剧毒泡沫,虎视眈眈。

我没有看她。左右活动了一下脖子。无须思想,本能飘然前行,指引我去路。

四肢上钉住的白色钉子簌簌然化为粉末,洒落在地。我慢慢坐起。美杜沙受惊之余,先发制人,此刻已经扑上来,腥氛大作,萦绕四周。

我在最后一秒钟,自头到脚看了一眼我娇美软弱的人类身体。那怅然的留恋如此虚无缥缈,不值一提,然后,化出了原形。

银狐。

七百年一降的银狐。

独一无二的,

至高无上的,

承天命而生的。

银狐。

狄南美。

爪子搭上了美杜沙的肩膀,瞬间无力感透入她经脉关节,我的四肢将她那么温柔地抱住,在我的怀里嘎啦嘎啦的骨头碎裂声渐次传来,打击乐那样清脆。那些暴怒的蛇缠住我的头颅,却又一条一条在银光穿透中垂软死去。避开那些麻烦的尸体,我在她咽喉上印下深深一个吻。舌尖尖锐,突入血管,那腥甜的滋味,扯下我天性之上最后一道面纱。我相信她对情感指数的抽取是成功的,成功到我展开生平第一次杀生,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适和犹豫。

闭眼,仍然清楚看到她脸色的惊恐,惊呼与咒语都被封闭在声带最末端,永无见天日之时。心里的声音好整以暇地引领我,吸干净最后一滴妖女的血。三十七扑上来了,我松开手,美杜沙像一个麻布袋跌落在我身下,转身迎面撞上了鸭子先生,我并没有做什么,他兀自一声惨叫,弹了开去,重重撞上对面墙壁,痛苦地蜷缩在地上。一道白色弧光在他身下,炽然大亮,好似在兴高采烈,欢呼胜利。

我转了个圈,看看四周幽暗空间。轻轻跳起来,重重落下去。雪光大炽,十个月亮一齐炸开般银亮的光彩猛然从我每一根绒毛中散发出来,石裂咒催动,威力远超从前,只见地面爆裂,墙壁粉碎,我一飞冲天,蹿出了烟尘弥漫处,回到了最早检验品性值的实验室。一不做,二不休,我依样画葫芦把所有仪器打个稀烂,尤其是那把让我失去行动能力,当了一把猪仔的小沙发,完全被扯成了一团烂布,加根木棍绑绑,上好一把墩布。然后我冲着进口的黑暗大喊一声,“小白,小白!”

我再看到小白的时候,还看到了另外两个我做梦也没想到会出现的家伙。一个就是刚才不晓得在什么鬼地方呼唤我的秦礼,一个是庄敛。

秦礼是金狐,毛色没长错,最精明厉害,算无遗策,打架自己从来不动手,但一旦惹毛了他,没多久全族都会打起来,而且不晓得到底为了什么。他接管了族中产业以后,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把人间的大富翁搞破产,而且破得很彻底,连人家的内裤都要收购掉。至于庄敛,她是玄狐,是我们这一代中年纪最小的,法力很弱,但天赋异能,一眼可以看出对方所有心事,因此从小就当心理医生,在狐山开业,客似云来。她试业期间免费就诊,我也去凑了一把热闹,被催眠催得死去活来,期间不晓得说了多少车轱辘话,也不晓得到底说了什么。但是自那之后,她就对我特别亲善,常常跑来摸我的毛。长大之后,她跟随秦礼在全世界的财经社交界进行公关,人类的花花肠子哪里够她看,因此所向披靡。

狐爱(27)

这两个,我也有好多年没见了。本以为回狐山才有机会,却不防此时即在眼前,而且我印象中性情最为活泼温良的阿敛,正暴跳如雷地和人K架。小白和秦礼左右掠阵,地上则早已躺了一堆。全是穿带异灵川标志长袍的有身份人士。

我搞出这么大动静,他们都没注意到我,走出去看看,哇,这显然刚刚打过一场大型群架。吃饭桌子上天下地,很多已经变成了碎片,带着被大火烧过的焦黑痕迹,楼梯都塌掉了。阿敛打的那个,应该是最后幸存者,被她骑在地上一拳接一拳,一边还骂骂咧咧,“说不说,说不说。”

我忍不住积极上前,“我来,我来,刑求我最拿手。”

结果他们一齐大叫起来,挨打那个叫得最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