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确是过世了,身体摆出的姿势却非常奇怪,上半身竟然是悬起来的,两只前肢交叉像是趴得很舒服的样子,那场景,几乎让我怀疑是不是它身前蹲了一个隐形人,正体贴地和福福依偎着,甚至在抚摸它的皮毛,不然,为什么它安然的模样里,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满足之色。

“你从它主人脑子里复制出来的场景,是向福福奔过去,将它抱在怀里。”

蓝田兄弟在后面对我作现场讲解。

我点点头。有点哽咽:“撞得巧了。”

他“嗯”了一声,“也不是撞得巧。”走过去蹲在福福面前,蓝田人比宝石还要冷静的眼睛里,流露出感叹神情,“他们生前相互记挂,身后魂梦相牵。”他向我抬头看看,“万物都是有灵魂的吧。”

是,万物都有灵魂,只不过大多数时候我们选择忽略。看福福的样子,当那场景复制成功时候,元神已经从衰弱到极的身体上出窍了,因此才毫无隔阂,毫无嫌疑,毫无任何虚实两界的疑惑,在最后一刻看到自己最后梦想的实现。它何其悲哀,又何其幸运。

能被完美无缺的欺骗,从而得到解脱。

有多少人,有这样的际遇?

我把福福的身体抱起来,回头去找它主人的身体,让他们埋一起吧,或者,蓝田兄多给点玉石,一水包起来,留着作个纪念?

蓝田兄看来对这个提议没兴趣,切了一声跑了,一边跑一边说:“好了,赌中了,收工了,我干正事去了。”

这个农民。

这趟浑水,眼看又趟完了。不晓得为什么,我有生之年的回忆中,占据最多部分的内容,好像都是在趟浑水,天上飞的,地下爬的,洞里钻的,什么东西我都跑上去搭一分子。高兴就混久点,不高兴就立刻甩手跑掉。

如果那福福的生命存在,是为了等待另一个人的重新出现,那么我呢?

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想过,如今却在心里盘旋不去。

我是为了什么而在这里出现,而在这里流连呢?

谁能回答我呢。

然后我就听到有人叫我,“小狐狸,小狐狸。”

这么亲切的称呼,好像只从一个人的口中听到过,我抬头猛看声音传来的方向,咿,那不是孙悟空吗?

我印象中,孙悟空就是骑在一朵云上,东张西望,眉开眼笑的一只猴子。而现在我头顶上那位,除了不是猴子以外,其他条件都符合。猪哥啊,你怎么会跑来这里的?

我俩异口同声,问的都是这个问题。

他骑的那朵云,我说怎么灰蒙蒙的,原来是那只被他牵去交差的拔鲁达兽,跟他混了一段时间,看起来样子精明多了,都有眉毛眼睛了…

跳下来,被我一把拉住,“好久不见,在哪里发财。”

他没好气甩开我,“什么话,昨天早上才分开。”

我点点头,“也有一两天了。你跑这来干吗。”

好像是我只和猪哥打招呼,拔鲁达有点不高兴了,身体一转一转的,转成一团好大棉花糖那样,竖了起来。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我赶紧转过去也对它点头哈腰,“你也好久不见,干吗,你想压死我吗?”

猪哥对它的脾气已经有点了解了,对我解释道:“不是,它活动活动身体呢,这两天给我骑着到处飞,筋骨有点累。”

到处飞?猪哥你这就不对了,人家拔鲁达兽好不容易出趟深山,卖你好大一个面子去救人耶,你拖人家当坐骑?

猪哥赶紧否认:“NONONO。”一边伸手作抚摸状,说心不虚,也是假的。一边摸,一边问我,“小狐狸,你跑来这里散心的吧,看到有蓝田半人没有?”

提到蓝田半人,我就很警惕了。毕竟猪哥是猎人。蓝田半人和拔鲁达还不一样,它们本身没有防御和进攻的能力,最擅长的无非是种植和炼化美玉而已,给人类知道这么一个超级冤大头存在,不是要断子绝孙?因此我留了个心眼,摇摇头,“没有啊,蓝田半人跑这里来干吗,天寒地冻的。”

狐闹(35)

猪哥挠头,“他们就是喜欢天寒地冻啊,怪了,难道听错了?”

本来以为只有狐狸爱管闲事,原来拔鲁达也有当八婆的潜质,它不知怎么就知道我在撒谎了,很不高兴地又扭了几下,从一团棉花糖变成一根竖起来的东西,仔细一看,这是中指啊。我说,你长进快啊,都学会用行为艺术骂人了哦。

猪哥对这根中指的反应比我大多了,一看就捧腹大笑,“哈哈哈,小狐狸,你骗我。”

原来他教化有功,对拔鲁达进行了一段时间的测谎培训之后,但凡听到有人明目张胆说谎,它就变成中指问候人家长辈。我八十老娘倒扳孩儿,未免恼羞成怒,翻脸道,“你找蓝田半人干吗?”心想虽然猪哥可爱,但一旦答案对蓝田兄不利,我也只好出手。

他不晓得我怎么突然凶巴巴的,摸摸鼻子说:“我们在路上闲逛的时候,收到一个消息,说粉雄联盟的人在这边追捕蓝田半人,我过来看看。”

我板起脸来,“你也要来抓抓。”

身子前倾,蓄势待发。

结果被白了一眼,“小狐狸你脑子进水啊,蓝田半人能抓吗,一出去全世界发神经,石头泥巴都拿来变宝石,不用多久就累死了。”

他继续东张西望,“我来提醒他们赶快跑路。”

我松了一口长气。虽说不如拔鲁达那么直截了当的厉害,他是否作伪,还是一清如水的。为了确保万一,我还转头去看看了旁边那坨仁兄,它又成棉花糖了,在做自己编的古怪广播体操,毫无异议。

因此,我伸手指指身后的山洞,“你降落地点正好,喏,就在那个洞里。”

这个大利好消息一出来,最高兴的人不是猪哥。而是两个我和猪哥都不想见到的人。

半阎罗和楼罗娜。

今年大概是国际空投年,所以一顿饭的功夫之间,才会有那么多的人接二连三从天上跑下来。算我在内,这都第三批了。那架粉红色飞行器在我眼角一掠过,停在数十米外,须臾便听到半阎罗那个古怪的死人声音,随他身形由远而近,阴森森道:“你是谁,你把维罗纳怎么样了?”

我嬉笑着看着他落地,从容自若,楼罗娜身上黑色战斗服并无破损,看来是回古堡换了衣服了。我闲闲道:“你不是跟她有一腿,怎么都没去她床底下看看?”

他神色大变,“她死了?”

是真有感情,才真急切关心,我存心逗逗他,本来要答个“是”字,不防身边拔鲁达又在蠢蠢欲动,想摆出它那个笨蛋中指造型,害我只好不做声,奸笑两声算数。

男人囿于儿女情长的时候,女人就只好挺身而出料理正事。楼罗娜对我们的互打机锋颇不满意,截住话头,冷然道:“她是谁不重要,维罗纳尸位素餐,本就全靠你包庇。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要把蓝田半人抓到手,否则如何向老头子交代?”

但凡被叫做老头子的,肯定就是幕后黑手,惹谁都不要惹他。半阎罗虽然是个多情种子,出来混久了,这个道理也是明白的,当下忍了一口气,向远处山洞一打量,果然是高手,立刻得出结论:“那里存在非人结界。看来我们没有找错地方。”

摆出了长官威风,“楼罗娜,你去探察,我清场。”

好大口气,清场呀,你以为这是拍激情片吗,除了导演和摄影师,闲杂人等一律面壁。楼罗娜看了我一眼,再看了半阎罗一眼,神情闪烁不定。她不久前和我过了一招,对我也有所了解,这下估计的结果,大约是自家拍档还要胜出一筹,立刻大步流星,向山洞急速掠去。我大叫一声,正要飞身赶上,还未起步,身前忽然一窒,仿佛遇到了一堵墙般,我骇然回望,半阎罗在我身后双手齐出,十指扭曲,结古怪印结,强大能量排空而来,形成阻隔,悍然断了我去路。

这股扑面而来的能量,第一极强,第二相当古怪,其中居然缭绕有形黑色烟雾,不知从何而来,鼻端一嗅,还能嗅到这烟雾的奇特味道,令人联想起以香料重重填塞捆绑起的木乃伊。我稳定心神,以风动诀形成周身防护圈,伺机反击,百忙中想起身边还有个猪哥,不由一惊,忙回头望去。

他堵上了楼罗娜。

那两人,一下飞行器,对我如临大敌,并未把猪哥放在眼里,照我看这些人当猎人也当得稀松平常,连那么大一只拔鲁达兽在旁边不断摆POSE都视若无睹,业务知识好不过关。

但是他们一定早就看出来,猪哥是单纯的人类,体格再强健都不堪一击,因此楼罗娜步都不停,行走中五指张开,随意发出一道掌心攻击雷就想解决战斗,结果“轰隆”一声,打在猪哥身上,烟尘扑起,再散去,猪哥还是在那里,虽然给人打了个冷不防,有点灰头土脸,但雄赳赳气昂昂,没见半点要倒下的趋势,还在鬼叫:“喂,你这女人讲不讲道理的?打人前最少也打个招呼吧。”

狐闹(36)

神经病,你什么时候见过女人讲道理的?何况是这种接近怪物的女人?老兄,你能打就赶紧打,不能打就赶紧逃吧。

猪哥对我这个提议不同意,“不行,她们是粉雄联盟的,我是猎人联盟的,直接竞争对手,遇上了临阵脱逃,梦里沙一定拿我军法从事。”

听起来梦里沙是他老板,而且半阎罗也认识,因此和我对峙中还顺便吃了一惊,出声吩咐楼罗娜,“他是猎人联盟成员,绝不可让他生出此地。”

猪哥好心地劝他,“别激动,你是怕粉雄联盟的事情传扬出去吧?来不及了,我告诉你,整个非人世界都知道你们在搞这个项目啦。”

非人世界都知道了?我怎么不知道?猪哥安慰我,“你又会打人,又会算命,人家惹不起,所以你就不知道咯。”

这个理由我很喜欢。一边聊天,猪哥一边慢条斯理把衣服脱了,折折好,自言自语:“别弄脏了,回去又给犀牛扁到一头包。”一边招呼拔鲁达兽,“小灰灰,远点蹲着去,看我打架。”

小灰灰?他妈的,你取的什么破名字?

笨蛋拔鲁达兽对这个狗屁名字很受用,一蹭就蹭到半空找角度,是选包厢位置的意思,团成一只绵羊似的,兴致盎然看我们两组人开打。楼罗娜和半阎罗这才后知后觉人家是有机物,对看一眼,贪婪之色闪烁,想的多半是把我们打翻之后,抓拔鲁达回去解剖…

你们眉来眼去,我可没说一定要闲着,将风动诀发挥到飓风程度,配合石困诀,一以自卫,一以攻击,抢上将半阎罗周围的空气固化,推逼过去,誓把半阎罗压成一张千层饼。他不防我出手忽然如此之强悍,急忙撤身,发出雷击一样的能量块抗拒四周压力,却发现屁股后也是硬硬的,而且四面八方的空气与花岗岩密度近似,炸破的只能是边边角角。嘿嘿,这小子很快就会变成双层汉堡中的那层肉了。

所谓得意莫驶顺风船,两声笑才出口,眼前就一花,半阎罗的身形跟羽化成仙似的,以无形对有形,逸出石化的空气管制,飘落在安全范围之外,惊骇地望着我,厉声问:“你是什么人。”

我森然盯住他,冷冷答:“我是谁你别管了,不过告诉你,你要是继续跟蓝田半人过不去,就是和我过不去。和我过不去…”为了让我的威胁显得更加有声势,我念了一个超级蓝色祭祀诀,无数道闪电从我七窍之中,放烟花一样飞上半空,发出极为响亮的爆炸声,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把注意力集中到我这边,接下来我才念出下面的台词,“就杀无赦!”

半阎罗脸色唰地变得极为灰白,死死瞪住我,“银狐?你是银狐?伤危罗萨的就是你?”

唔?这小子怎么突然喝破我的真身?是猪哥在一边提醒我,“小狐狸,你刚才发闪电的时候很愤怒吧,显出原形了。”

原来这样。我对他点头道谢,才发现这位仁兄可真是够八的,自己处于紧要关头,还有心情来管我闲事。

楼罗娜不是庸手,否则也不能从我手底下全身而退。她发现猪哥不是想象中那么软弱之后,不敢托大,立刻用出了之前令我大惑不解的水窒流息密法,紧紧缠住对手的呼吸孔窍,使之窒息而身亡,我虽然当时成功脱身,内脏也受到了相当强烈的伤害。

猪哥的确训练有素,但一定没有经过不呼吸的训练法,我一见楼罗娜使出这招绝的,就懒得理半阎罗了,刚想扑上去接手,结果…不需要…

在断气以前,这位仁兄摸出了一个法宝,完全就是楼罗娜的克星…

一个自供氧潜水面罩…

猪哥戴上这玩意后空气有了保障,两个人就比起了拳脚功夫,一来一往有套有路,打得煞是热闹,拳脚中带上了强大的法力能量,不断碰撞出有形的闪亮火花,远点看,简直就是电子游戏街机画面,一边玩一边短路…

我一面盯住不远处的半阎罗,后者表情惊疑不定,一面招呼猪哥,“你行不行。看你有点手脚发软啊。”

猪哥劈里啪啦一面打一面喘,“还行,就是早饭没吃,有点虚,我说,你看得出这小姑娘什么来头不,不像纯种的人啊。”

这句话一出来,好像用声音点了人家死穴,楼罗娜身形一窒,猛然飘后数尺,和半阎罗并肩,低声说:“情势不妙,久留无益,我们赶紧回去。”

什么不妙,我们也就是打了个平手啊。别跑别跑,继续打。结果人家跟见了鬼似的,双双飞起,蹿进飞行器,瞬间就消失了,看来调到了类光速。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真是没有礼貌,我悻悻地收了身上法力,问猪哥,“他们怎么回事啊?”

猪哥皱起眉,半天才摇摇头,“刚才那小姑娘,战斗手法很奇怪,倒像是非人一般,娘胎中带来的法门。但她又分明是人啊。”

分析得有道理,半阎罗从我的石困阵中溜走,散体为气,也是极奇怪的法术,以我的见识说不出所以然,但不是人类修炼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