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也要有命算好不好。哪怕看相,真人不来,照片也要给张彩色的,要不我怎么知道你面色是不是青红不均,印堂有否隐隐发黑?看报纸,能看出个屁来。

我也有问题给他:“这些东西哪来的。”

他随手往地铁站里一指:“人家带给我的。”

人家?什么人家对你这么周到,世界各地的八卦周刊一一递送到手。

猪哥瞪大眼睛继续研究那两份报纸,随口说:“嗜糖蚯蚓来的。住地铁下面。”

嗜糖蚯蚓,那是非人啊。猪哥你怎么到处都和非人打成一片,人类的朋友却不见有两个呢?

不等他回答我,非人这两个字,在我灵犀上一撞,我猛地抓起那份香港的八卦周刊,盯住那枚璀璨不可方物,却透着古怪的祖母绿细细看,自言自语:“怎么可以搞成这种效果?”

猪哥硬把头挤过来:“什么?”

我指指那块玉,自问自答:“蓝田半人,这是蓝田半人炼化过的玉。”

补充一句:“但是只炼到一半,好象能力不逮了。”

蓝田半人,拥有将任何玉石无限制提升级别品数的能力。唯一的遗憾是一定年限后,美玉会回复顽石本相―――这就是我看到那块玉觉得好不舒服了,因它有一半已经是石头,石得相当明显。

讲给猪哥听,他有点纳闷:“蓝田半人青菜豆腐,变玉变一半?这么开店不是要砸锅。”

变玉变一半,关系到的是蓝田半人整个族类的生存之本,绝非开店砸锅那么简单。我之前受过他们的襄助之恩,遇到相关事,绝不能坐视不理。

知道猪哥罗嗦,我懒得和他多扯,呼地站起来,奔出地铁站出口,就要用飞行术腾空,转念先跑到路边水果店偷了人家一个橙子,脚尖刚离开地面,猪哥已经连滚带爬跟出来,叫我:“老狐狸,老狐狸,你去干吗,别乱跑啊。”

哼,以前不熟的时候,叫我小狐狸,现在吃多你几顿饭,半点不客气我就老了,这橙子不丢你丢谁,瞄准他头顶正中,我在空中摆了一个全美职业棒球联盟第一投手的专业POSE,将那橙子呼啸挥出,以类音速向猪哥的大好头颅砸去,好家伙,身没停稳,动作已经转为闪避,肩膀将橙接住,顺势一卸,马戏般自手臂到掌心,滴溜溜转一圈,擦一擦,自然而然,开始剥皮待吃,一边还在对着空中喊:“你去哪啊,你去哪啊。”完全不顾来来往往的人,顾之以目,惊诧莫名。

这个人,跟整个人类都不一样的地方,是他完全不在乎人家对他怎么想,我摇摇头,快速升空,向蓝田半人族类的居住地赶去。

上一次和蓝田半人见面,是他们从瑞士雪山搬家搬去东北兴安岭之后,怕粉雄联盟的人能够从旧居地找到线索继续纠缠,我还自告奋勇,为他们在瑞士雪山守了一两个月,直到大雪封山,确认粉雄联盟再没有任何跟进之举,才通知他们可以放心解行李种粮食。

要说蓝田半人兄弟们,都是直肠子,这样就被感动了,非要送我几个夜明珠“灯泡”玩。幸好我没客气,要不上次猪哥这个笨蛋又放走猎物,我们三张口不靠当了这些灯泡买菜,眼看就要喝一个月西北风。

搬去兴安岭,我觉得是很正确的选择。因为那边地大物博,山川形态复杂,原始程度十分之高,躲在某个山角旮旯,整一年可以光见熊瞎子不见人―――前者比后者实在好相处太多了。

熟门熟路进了山,冰天雪地,万籁无声,山林静如深海,我哼着歌儿在林梢上一荡一荡地掠过去,忽然发现自从和猪哥一起混,我就多了一个没事哼小曲儿的习惯。这表示我心情愉快呢,还是性格浮躁呢?

得不出结论,蓝田半人族类的大本营已经在望,那是两座大山回环相抱围成的一个凹谷,重重积雪,掩隐在原始树木之中,常规来说,那些勤劳的非人农民兄弟应该都已经倾巢出动,在雪地里忙着选种炼玉。

但是,没有。

站到地头转一圈,半个影子都不见。这片一百平方米上下的深林谷地环境单纯,没在空地上,就在山洞里,我拍拍手,从地下抓了一团雪,在手里捏在紧紧的,运了运气,朝着五十米外的大片玄色山壁,掷了出去。

不出所料,蕴涵了巨大力量的雪球,在山壁上打出沉闷而空洞的回声。证明内中非实体。

三击过后,无须芝麻,阿里巴巴开门了。

看起来浑然一体的山壁向旁徐徐滑开,探出一个小小的光头,傻呵呵地四处看,嘴巴一张一张,破译那唇语,意思是:“搞什么啊。”

我顺手丢多一个雪团过去,砰一声四散,他吓一跳看过来,就看到我笑得见牙不见眼:“小急,就知道是你来开门。”

这个蓝田半人,我叫他小急,因为他脾气特别急。上两次见,他都跟只陀螺一样忙来忙去,抓住他上半身说话,下半身还在一往无前地冲,直到和地面冲成一条平行线,眼神就哀怨地看过来,无声责备你浪费了他宝贵的工作时间。

这会重见,分外亲切,我跳过去一把抱住他可爱的光头,问:“今天你们放公众假期吗?都不出来干活。”

他神情很放松,表明对我的来临是欢迎的。这一族不善表情与语言,心地却和最纯净的玉一样毫无瑕疵。慢慢告诉我:“开会,全部,在开会。”

开会?这种不可救药的陋习你们也染上了?

小急对我使用的文雅字句没有半点反应,引我进山洞,轻轻一推,山壁合拢,毫无破绽。

蓝田半人的家,来一次惊为天堂,来两次就有眼见没心管,除了满世界缀的翡翠明珠,一点家居品位都没有,全是大块大块的石头当桌子椅子床---啧啧,应该请两个宜家的设计师过来扫扫盲。

和小急勾肩搭背进去,里面亮堂堂的,走了没多久,钻过一道小悬梁,豁然开朗,闪出一个好大的厅堂,效率高啊,这么快就把半座山挖空了。

厅堂虽然大,坐的蓝田半人也不少,一圈圈围着,听到我们进来,齐刷刷转过头,我怎么也和人家并肩战斗过,算一家人不是,热情高涨地双臂一举,预备迎接一个车轮拥抱战,结果所收获的无非是那一眼,以及坐在正中心的长老,简短的致辞:“狐狸你好,坐一边。”

坐一边就坐一边,看你们有什么会开,大家表情那么严肃,难道是诸位股东对年终分红政策有意见?

他们开会,其实效率很高。因为都不爱说话,所以发展出了高度发达的眼神交流系统,以及内部通用的心灵沟通术,这也就是我了,把耳朵扯扯长,再把手往身边人肩膀上一放,把他们的中心议题,听了个八九不离十。换了猪哥,他早睡着了。

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我在满堂静静的飞眼与灵犀中,忍不住怪叫一声:“什么,有人出手改造你们炼化过的玉石?”

一点没错。香港地区,一千五百年被蓝田半人上两代长老亲自施法炼过的祖母绿,应该在三天前恢复顽石本相,结果族中使者前去检视结果时候,发现又被人重新炼过。

我腾的跳起来,大喊大叫:“我知道是那块,我知道,我知道。”

做人呢,有时候真的要低调一点,就和猪哥家那只犀牛一样,无声无息大隐隐于世,每天买菜做饭和猪肉贩子吵架,居然也没见人大惊小怪。

我生而为一只高调的狐狸,怎么吃亏也学不会收声,所以在喊完那一嗓子之后两小时,就受到了蓝田半人隆重的委托,前去香港调查这桩非法玉石炼化案件。他们对我信任到了十二分,连同伴也不派一个给我,也没有许以事成后重金酬谢,最少给块和氏璧的诱饵,就这么一清二白纯友情的CASE,为什么我也点头答应,在空中想了一两个小时,也硬是没有想明白原因。

不管怎么样,我在中银大厦顶上一落下,就不想来也来了。环顾一周,这弹丸之地,繁华如斯,举世欣羡,不愧是东方明珠---这个比喻不要和我的委托人说,他们会觉得,什么明珠?明珠上有那么多斑斑点点吗?那是麻团。

而最让我有一份特别眷顾的,是我和我娘,在这里生活过,很快乐的生活,好些年。

为了逃避那些记忆,我多年不曾到此,这一刻百感交集。站了一站,我走下中银大厦,熟门熟路搭了地铁,去浅水湾。蓝田人交代我,他们之前来检验的玉,过去十年,都在那个地区的某栋豪宅里呆着。。

浅水湾是香港传统的富人住宅区,豪宅美玉,好合乎逻辑。既然有详细的资料支持,要找到那户人家就不是什么费力事了,站在保安设施完备的大门外,我望着里面的华屋一角,正想是要破门而入,还是爬墙钻洞,忽然身后响起一个急促尖锐的刹车声,有个女人气恼的喝我:“你是谁,站在我家门前想干什么。”

转头看,一辆银灰色宾利车,驾驶室内一个徐娘探出半张脸来,沉得一潭水也似,怒睁眼瞪着我。

我对她笑笑:“我是算命师,你屋中有鬼气,要不要帮你消灾,新张八折,现付不赊。”

配合我的愤怒青年打扮,这么胡说八道一句话,人家要信才有鬼。所以她如我预料中勃然大怒,一边急招家中用人和警卫出来赶我,一边骂骂咧咧把车子开进去。不过我是何许人,说了有鬼必然有鬼,就算没有都找两只住进去.

闹鬼在我来说,本来是家传的本行之一,不过狐族壮大之后,觉得自己二五八万,只该做做高级生意,所以这一手反而渐渐式微,闹鬼的技巧与艺术,十不存一,我呢,是很尊重专业人士的,所以当天晚上特意回了一趟东京,找来了这一门中的大人物―――老鼠天师小米…

小米一来,好家伙,窜上跳下,鬼哭狼嚎,新客户特别优惠买一送一,不惜开嗓子唱了一整出"幽媾",兼且吹气为风,落漱为雨,明明豆丁大小一只老鼠,搞出来的声色效果,简直媲美搬来了一整层地狱,好端端一个人家,当天晚上阴风阵阵,寒气森森,大人小孩晕倒了醒来,醒来的哭破嗓,灯关了又开,开了又关,最后就满屋通亮,所有人聚在客厅里,大气都不敢出,着实笑了我一个饱。

第二天清早,小米顺利完成任务,和我跑去半岛酒店,热辣辣地吃了一个早餐,顺便买了纪念品送它回东京,这才慢条斯理回到浅水湾,离那屋子还有两百米,已经有人迫不及待狂呼上师救命,冲出来对我点头哈腰。

忍着笑我施施然入了人家门,坐在客厅里目不斜视,力图营造一点自己的专业形象,老实说我这几天都忙着做正事,没换衣服,穿来穿去,还是在东京帮犀牛打下手那一身厨娘装,失礼失礼。。。

人吓坏了之后,所有IQ,EQ归零,那位徐娘哪里有功夫管我的衣服,往我身边一坐,一连串问:“上师,家宅不宁,是什么原因,怎么来那么突然,你一定帮我。。”

细细端详,她年轻时候必是大美人,至今皮肤都保养得十分到位,吓了一夜,仍然紧绷光滑。

发现我一直把她盯住猛看,人家担起了心:“上师,你这样看我的脸,是不是有什么不好。”情急之下,泪光泛起,我见犹怜。

我一楞,赶忙就坡下驴,伸手握住她掌心,点头:“等一下,我感觉感觉。”

感觉一下,这女人虽然任性骄横,却不是坏人,很多无可奈何的心事,经历却非常单纯,大家闺秀出身,受过高等教育,嫁入门当户对人家,一世养尊处优,贵在有慈善心,数十年来一直资助一家基金会,赞助贫困地区基础教育项目。

发现人家本性善良的时候,我总是会松口气,也不知道是习惯还是爱好。想起此次来的目的,我赶紧搜索关键词,嗯,家传祖母绿项链,价值连城,屡次在正式场合佩带,上一次出席慈善晚会前发现黯然无光,做玉器生意的朋友介绍去铜锣湾一家小型珠宝店找专家处理,成功恢复。那帮她修复的人模样一出现,我就知道此行不虚。

找到这一条信息,我见好就收,把手猛一张开,对方焦急的脸印入我眼里,我叹口气:“家宅无事,昨天有异物夜行路过而已,我帮你四处看看,以后不会有的了。”

她迟迟疑疑点头,抓了稻草绳的样,也不能信,也不能不信。

我注视她半日,真的买一送一,缓缓说:“你和丈夫感情不好?”

她立刻黯然,头微微转开去,是矜持也是防卫。

那张小小的脸,曲线精致,可想当年风华,美人老去最无情,不知道我的暮年,是什么状况。倘若老天见怜,希望和小白一起,生多几个狐狸崽子玩,恩,有一点很关键,一定要把犀牛骗去给我做饭。

出了半天神,我收回心思,发现女主人还低头发呆,忽然有了一点恻隐之心。

拿过桌上一张纸巾,手指轻轻画过去,细微的黑色线条在指尖下蜿蜒出现,遇到空气后逐渐清晰,凸出来如浮雕,缠绕成一道符咒。细看甚至有烟雾熏蒸。

忘情符。

我交给她:“烧了,给你老公喝。”

至此不得不信,因那线条确有魔力,无法拒绝:“喝了以后,他会停止在外面拈花惹草?”

我沉默一下,摇摇头:“他会忘记这段时间拈的花草。但是,迟早会有新的出现吧。”

喜色迅速转为失望,很快又打起精神,自言自语:“去得一个是一个。。”

我微微一笑,许一个诺言给她:“你多做资助孩子的善事,我年年来看你,如果你做的善事够,我每年为你设符,让你安乐长久。”

她眼睛闪亮,很快从包里拿出支票本,签下一个大数目,说道:“上师,我很虔诚,不会赖帐,如果这符有用,我立时捐去给基金会,足够开三间学校,以后你年年来,我年年如是。”

我按住她手,微笑:“我信你。”

一句话而已,一道符而已,她或她丈夫有生之年,一年一次给我打个秋风而已。

但是有多少孩子,毕生会因这一个小小契约而改变?

有时候弱者的所谓命运,就是有能力者的一时心血来潮。

连我的命运在内,或许也只是上天的一时心血来潮。

倘若是坏的,可以叹息,不要放弃,谁知道呢,下一个好的心血来潮是不是就近在咫尺。

我劝人,也劝自己。这段时间来,常常都这样。心思逐渐光明,想起来都很久没有惹是生非了,倒是处处天灾,我跟着猪哥使出百宝募捐,居然也好有乐趣。奇怪不奇怪?

应观众的强烈要求,我装模作样在人家房子到处窜了一圈,表示驱祟赶鬼,最后拿了一个好大的榴莲作为谢礼,跑了。

跑去铜锣湾。

临行前我问过小急,要不要把那块祖母绿带回去,他说不用了,这种金玉其外,顽石其中的赝品,吃又吃不得,带灯泡都嫌不够亮,只有人类才喜欢。说完叹口气,说幸好当年对那块玉施法的阿查查已经挂了,不然按照族中规矩,不到回收不准回家,到那天一看没戏,当场就要背过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