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如同深渊般一无止境的黑暗。

不知道持续了有多久,似乎很长,因为我似乎有好一阵子没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疼痛。这种解脱般的轻松感让人沉迷,所以我一动不动任自己在那样一道深渊里随着大脑的波动起起伏伏,直至它再度感觉到一丝疼痛从我肩膀和断腕处袭了过来。

那就好像一把尖细的刀子轻轻在你身上戳了一下,戳开一个小小的伤口,然后猛地用力,朝那道小小的伤口处狠狠地扎了进去。

巨大的痛楚让我立刻触电般蜷缩了起来,随后在黑暗里一阵摸索,想抓住什么好让自己站起来。但那两条腿在得到过死一般的平静后再次被迫支撑我的身体,立刻将曾受的伤痛反馈了出来,于是突然间,我发现自己几乎处在一种瘫痪的状态下,在周遭无尽的黑暗里丝毫移动不了,但可以清清楚楚感觉到周身的疼痛,它提醒我一切并没有结束,之前的解脱只是暂时的,我陷入了一种完全搞不清现状的混沌中,这片混沌里我看不到铘,看不到驯刀者,也看不到洛林……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或者说,我在刚才的那一瞬间被隔离了开来,隔离到了一个除了黑暗外什么都没有的空间里。

“铘!”于是我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四周黑暗很快反馈了回音,一层层往外扩散,听起来无比遥远和空洞。

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茫然思忖着,我不由支着手臂将自己身体用力朝前拖了两步……

三步……

四步……

直到感觉自己手好像抓到了某种枯枝状的东西,我突然听见周遭一望无尽的黑暗里传来一声低低的仿佛叹气般的声音。

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声音?!我立即停下动作屏住呼吸在原地蜷缩了起来,一边竖着耳仔细听着,听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当口再次传来一声叹息。

它听起来离我很近,就在之前铘消失的那个方向,但黑暗里我完全无法判断它确切的方向。只依稀感觉像是个很老很老的男人喉咙里发出来的声响,又好像不止一个,而是一群。

一群很老很老的男人,他们从他们苍老的喉管里发出一种嗤嗤嘎嘎的声音,听得人肩膀发沉,心脏和情绪也跟着发沉。

随后一点细微的光从那方向绽了开来,慢慢扩散,直至我脚下。

于是我吃惊地发现那被我牢牢抓在手中的枯枝样的东西,竟原来是一截人骨,光滑坚硬得好像石头一样的人骨,来自一具匍匐在我脚边的男性骨骸,他维持着那动作不知有多久了,似乎在跪着朝什么东西磕头,但颈椎上方空落落的,没有头。

而同他一样的无头骨骸,在我身周视线所及范围内黑压压一片,不用细数便能估算出起码有上百具那么多,因而,显见隐在黑暗中望不见的那些数量为之更甚。

究竟是什么造成如此之多的无头尸骸聚集在这个地方?

这地方又究竟是哪里?

它还是我刚才昏迷的地方吗??

我想应该不是,因为无论我怎么努力地在四周微弱的光线中辨认,始终见不到那些黄泉村内除了坟地外随处可见的槐树,一颗都没有,并且我甚至看不清脚下的土壤,它被一大片嶙峋密布的枯骨所覆盖着,而那一点点勉强照亮了我身周这圈世界的光亮,正是这些骨头在经过细微的摩擦后所散发出来的磷光……

所以,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正当我惶惶地猜测着的时候,离我不远处一具骨骸突然间倒了下来,发出喀拉一声脆响。

但它并非因失去支撑而倒地,我发觉它动了。

活生生地动了!像只动物一样四肢着地,用着细长的臂骨和腿骨在地上慢慢爬行,慢慢朝着我的方向一点点移动过来。这举动令它周身干枯的关节爆出一阵阵断裂般声响,声音很快惊动了其它沉睡者,它们一具接着一具同它一样倒在了地上,随后也活了起来,如野兽般匍匐而行,在一片纷乱的咔嚓声中它们缓慢但无比准确地朝着我方向径直爬了过来,一边从嘴里发出阵如同潮水暗涌般的叹息:“唉……”

见状我急忙往后退。

但一只手怎么比得过他们四肢齐动的速度?转眼间,离我最近那只一把朝我脚上抓了过来,尖锐的指骨穿透了我的皮肤,在血涌出那瞬他把他细细的颈椎骨凑了上来,贴着血迹一路滑动,随后发出阵似哭非哭的嚎叫:“恨啊!!俺恨啊!!!”

这叫声让所有追随而来的骨骸们一跃而起朝我扑了过来,身上骨头喀拉拉一阵响,好似饿极了的狮子牙齿间所摩擦出的啸叫声,他们彼此拥挤着,推搡着,嘟嘟囔囔说着一些我完全听不懂的话,贴着我沿路所流下的血闪电般聚拢过来。

我几时见到过这种场面。

随着他们动作的加剧,周围磷光所散发出来的光亮变得比之前强烈了许多,因而此时已可以清楚地判断,这地方朝着我蜂拥而来的那些骨骸,数量至少有上千具之多。

如此庞大的数字,如此庞大一批活动着的骨骸,你能想象出他们一起爬动时所发出的声音究竟是怎样的吗?

在他们一下子朝我团团围住那一瞬,我觉得自己耳朵几乎要聋了。

这种感觉甚至比他们对我的围堵更令我感到恐惧,那是一种窒息般的痛苦,不由得让我无法控制地对他们尖叫起来,试图用自己的叫声压制住那排山倒海般的嘈杂,可是随即却突然见到他们骨头里噗的下喷出股碧绿的火焰来!

离我最近那只体内所喷出的火一下子把我裤管给烧着了,我闻到了皮肉被烧焦的味道,但感觉不到烫,也感觉不到痛,只觉得一股剧烈的冷气透过我皮肤直刺入骨头,冷得我一下子踹开了那具骨骸将身体紧紧缩了起来。

与此同时更多的骨骸体内开始喷发出那种绿色的火焰。灼灼的,除了颜色和温度几乎同普通的火没有任何区别。

随后他们在我面前化成了一圈巨大的火墙。

火墙蒸腾着前所未有的寒气,几乎把整个天与地都快冻住了,如果这鬼地方存在着天和地的话……我紧紧蜷缩着身体,可是完全无法阻止体温的迅速流逝,那圈火焰墙就像一台巨大的气温置换器,在飞快吐出极冷无比的温度的同时,迅速消耗着这地方所剩无几的热量,然后不多会儿,我看到自己衣服上浮出了一层霜。

它们沿着我的裤子一路而上,不出片刻便将我整个身体完全吞没,于是我僵硬得连哆嗦都做不到了,全身硬得像块石头,所幸却也因此令我再次感觉不到痛,那种折磨得我几乎快要完全丧失生存勇气的痛。

就在这时那圈火焰墙轰的声爆裂了开来。

自它们的中心开始,毫无预兆地一道极亮的绿光闪过,随后那上千具熊熊燃烧的骨骸一齐绽裂了,就好像上千块巨大的翡翠在一道刺眼的闪电中一齐炸开,绽放出无比晶莹剔透的漫天碎片,再持续燃烧,纷扬跌坠。

一场流光闪烁的翡翠雨……

如此壮观的一幕景象,如果不是身处在当时当地,我会觉得有生之日能见到这样瑰丽的一幕景象是多么大的一种幸运。

可是它们炸裂后缤纷坠落的火焰让我冻得快要死掉了。

说是火焰,毋宁说是一道道燃烧的怨魂,它们由此爆发出的巨大寒气不仅冻僵了我的四肢和身体,也冻结了我的眼皮。这令我视线变得模糊,隐隐绰绰看到那些漫天四射的火焰中间有道身影依旧在朝前行进,朝着我的方向缓缓走过来,所经之处那些火焰仿佛被某种力量给吸住般朝着他的方向冲去,一道又一道,扭曲又哀嚎着,试图极力抗拒,却又不得不被迫撞进他身体,在他体内迸发出一层青紫色的光来。

发觉到这一点时我感觉自己心脏用力跳了一下。

但可惜,它已经无法牵动起血液僵硬迟缓的速度,所以我依旧无法动弹,视线也因此变得更加模糊,我用力挣扎着,用尽全力盯着那道越来越近的身影。

虽然这么做仍是无法看清他的五官甚至轮廓,但他眼里闪烁着的鬼火般幽幽的紫色磷光,让我确认他就是铘,那个曾经我以为已经被驯刀者吞噬了的铘。他以着麒麟的形态出现在那片爆炸的中心地带,踩着地上吱嘎作响的骸骨,在周遭无数燃烧着的痛苦尖叫的亡魂中朝我的方向走了过来。一路走,一路吸收着所有试图逃脱他视线范围的亡魂,随着数量的增多突然自体内升腾出一股青紫色的磷火,绕着周身冉冉而烧。

我不知道他这究竟是在做什么,是在弥补之前被驯刀者吸走的那一部分么?但他看起来似乎又回到了之前毫无意识的状态,没有任何表情,没有见到我的存在,只循着他出现时的轨迹一路朝着我的方向走过来,再慢慢从我面前往更前方走了过去……

“铘!”

情急之下我嘶嘶叫了他一声,随后屏住呼吸拼劲一挣,在他四足从我腿边跨过时整个人朝他倒了过去。

这动作终于让他有所觉察。

他停了下来,低头看向我,而我的眼睛已然完全无法分辨出他那近在咫尺的神情。

我是多想能立刻把他抓住,因为短短一刹间,他再次掉头朝前走去,仿佛掉落到他身上的只不过是一根树枝,一截那些亡魂所遗留的枯骨。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急火攻心,可是那火烧不化积压在我身上来自幽冥的寒气,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继续往前走,眼看着即将失去最后一次够到他的机会,我不由得梗直了脖子朝他一声尖叫:“铘!!回来啊!铘!!”

他依旧置若罔闻,这让我不得不放弃。

停下叫声停下挣扎,一动不动目送他渐渐离去,但此时他却突然停下脚步,扭头朝我望了过来。

这次他真正地看了我一眼,虽然我视线模糊得根本无法看清他的眼睛。

但能很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

因为他停下了吸取那些怨魂的动作,并且怔了怔。

随后目光里磷火般的光一瞬消失了,身形一晃径直倒了下来,倒在我面前时整个身体已重新恢复了人形,之后,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身上的鳞片突兀间不停地消失又出现,而他身体因此而抖个不停,好似在隐忍着某种极大的痛苦。

那些被他吸入体内的魂魄趁机冲了出来,哀哭呻吟,在他身边翻飞着,尖叫并扭曲着,像是极力要从他身周挣扎而出。

却又很快被他周身隐现的青紫色煞气所禁锢。随后他一直低垂在胸前的头突然抬了起来,扬手一摆,那些魂魄便顷刻碎散了开来,化成浓雾般一大片,带着它们尚未消失的哀哭声渗透进了他的体内。

他身体因而微微朝前一挺,随后颤抖得更加厉害,这令我不由朝后缩了缩:“铘……你还好么?”

他听见我的话音似乎吃了一惊。

迅速望向我,那目光仿佛是乍然才见到我一般。随后他似乎自言自语般轻轻问了我一句:“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正要回答,却见他霍地伸手一把抓住我,迅速道:“封印我!”

封印??

我不知他这话时什么意思,更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封印他。只突然间从他手心里传递出一股巨大的力量将那层淤积在我身上的沉重阴气震了开来,随后,仿佛只是一眨眼的瞬间,他再度变成了麒麟的形状,奇怪的是他鳞甲的颜色起了一种非常显眼的变化。

那原本漆黑色的鳞甲,上面泛出了层青灰色,紧跟着他皮肤也变成了这种颜色,好像长着青苔的石头一样的颜色。

然后我听见四周的地面上发出一阵奇怪的声响。

之前在那些骨骸燃烧并化成怨魂被铘吸收了大部分后,这地方安静了很多,除了剩余怨魂哀嚎的声音,听起来像风。而此刻这风一样的声音里掺杂了一些别的什么声音,悉悉索索的,似乎无数只细小的爬虫在地底下游走,那不安分的步伐顶得覆盖在地面上一片片干枯的骨头微微蠕动,并同时发出喀拉拉的声响。

随后骨头们开始分散了开来,露出下面的地面……如果那东西能被称作地面的话。

那是一片漆黑色的微微起伏的“地面”。

最初我以为是液体。当视线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时,才意识到那是一种雾气,同张晶体内充斥并涌动着的东西一样的漆黑色雾气。它缓缓起伏,缓缓上扬,如同有生命般穿过周围嶙峋的白骨缠绕到了铘的脚上,再沿着他的脚一路向上,慢慢顺着他身体往他脸上蜿蜒而去……

“铘!”见状我忙伸手去扯,却一拉一个空,反而让自己扑倒在了铘的身上。

“封印我。”随后听见他又对我道。

这淡淡三个字让我又惊又怒。

怒的是他根本无视我完全不知晓怎样才能封印他这一事实。惊的是仅仅那么一会儿功夫,他竟然真如一块石头般在那些黑色雾气的桎梏下无法动弹了,无论手还是脚,它们在极力挣扎,甚至爆出了一道道可怕的青筋。

但他无法动弹。

那雾气究竟是什么能具有如此之大的力量,可将一头麒麟轻易束缚在这里完全不得自由。

但它们似乎对我完全不起作用,因为它们绕过我身体时我身体依旧是可以动的,而不似之前阴寒之极的阴气对我造成的麻痹。这究竟是为什么??

疑惑间突然听见耳边喀拉拉一阵脆响,紧跟着一道身影立在了我的边上。

“你看,宝珠,你的锁麒麟具有多大的力量,”随后他对我道,一边朝我晃了晃手里那条我的断臂。“你大概从未想到过,它不仅可以操控麒麟,还可以让驯刀者变成一个真正的杀手,连麒麟也可以杀戮的杀手。”

我趁这男人目光转向铘的那瞬一把朝他那只手抓了过去。

他似乎早有所料,身子轻轻一侧便令我扑了个空,倒地那瞬我听见铘闷哼了一声,随即看到那些黑雾正透过他眼睛朝他瞳孔内穿透进去。

“铘!”我惊叫。急急爬过去抓向那黑雾,但一抓一个空,它们冷冷地在我手心和断臂上打了个旋,便分散了开来,随后再次聚拢,继续朝着铘的眼内聚集进去。

我那条本已开始凝固了血液的断臂再次流出血来,一滴滴落在地上,被那些黑雾嗤嗤一阵吸收了进去。

真是无力到绝望的感觉,无论对于铘,还是对于我自己。

于是回头狠狠望了过去,我冷笑道:“这么说,是我间接帮了你是么,洛林。”

“也可以这么说。你的驯刀者的确是个我意想不到的礼物,但可惜仅存一只,终成不了什么气候,所幸还能在它完全被麒麟所灭之前派上一回用处。”

“你对铘做了什么!”

“我对他做了什么……”他重复了一遍我的话,轻轻一笑,笑得脸上一片残破的皮肤啪地落了下来。“你不觉得他是一具绝好的容器么,远比张晶那不堪一击的凡人躯壳好得多的容器。我甚至可以说,他比我原先自己的身体更好,更适合我,你觉得呢?”

“……你想把他变成你的身体?!”

“不是想,而是已经即将完成他的转换。”他再次对我笑了笑,低头看向那些如饕餮般急不可耐地涌进铘体内的黑雾。“你知道它们是什么吗,宝珠?”随后他突兀问我。

我沉默。

“它们是墓姑子在出生时便同自己身体分割,从而在这片养尸地内呆了整整数十年,也被那块千杀镇将它们同地底下这些死于千年前的怨魂一同镇压了数十年的……躯体的一部分。”

他的话令我思维一瞬有些混乱。

因为我实在无法想象一个人的躯体是怎样同这种东西联系到一起的,何况是本身的一部分。

但我没有吭声,只呆呆看着他手里的我的那条断腕,还有上面喀拉拉作响的锁麒麟。

此时它亦跟铘一样通体泛出了青灰色,好像石头一样,并且颜色正渐渐变淡。

“我姥姥曾告诫过我,无论怎样也不要管这个村子的事,甚至收取他们中任何一人所给予我的一颗糖果,她要我无论怎样也不能同他们中的任何一人有实质性的联系。”于是我突兀间这么对洛林道。在见他眼中有微微一丝光闪过后,接着再道:“我本以为只是因为墓姑子被村人虐待这一关系,现在看来,更多的原因应该是同这种东西有关才对。你说它们曾是墓姑子身体的一部分,但它们并非实体,它们又能进入别人的身体内,在那人已成为一具尸体的情形下将那人复活过来,并转换成特定的一个人的躯体……知道么,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本书。”

“什么书?”他目光再次闪烁。

我再次朝我的断臂看了一眼:“我姥姥收藏的一本书,和山海经很像,但记载的东西比山海经里的故事有趣得多。只是我姥姥在第一次发现我看它时就将它没收了起来,所以直到今天我都一直没能再看见过它,也几乎忘光了从它上面看到过的那几个故事。其中有一个故事,里面所写的东西就跟这东西很像,它叫什么名字我记不清了,但我知道,那是由死人所生的死去的孩子,在降临到人世的一刹那所留下的胎衣。人的胎衣中医里叫紫河车,死人所生的阴孩的胎衣,就是这种东西……据说它能令死人复活,前提是吸收了死人的魂魄,然后吐入另一个魂魄去充实那具空空的躯壳……我说得对么洛林?”

他没有回答,只朝前走近一步,蹲下身看了看我:“说得没错,宝珠,这些东西就是阴孩的胎衣。”

“在它形成一定的气数后,它能化成精,此时如能与它进行一场交易,那么交易的另一方可按照自己的要求去令它注入他所期望注入的魂魄。但据说,那交易的代价无比巨大,何北北是墓姑子的儿子,所以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但你却不同,所以洛林,你到底用了什么去同它做的交易。”

我以为他不会回答这问题,但他沉默了片刻,随后道:“用我半生修为。”

“值得么?”我追问

他看了看我:“用半生修为换麒麟一副不灭的身体,你说值不值。”

我咬牙:“我真不应该把那些钉子从你头上拔出来的,洛林。”

这句话出口他笑了起来,伸手扣到我断腕上,轻轻一握,那原本滴着血的断腕突然间便止住了血:“我还不希望你死,毕竟是你唤醒了我,总得回报给你些什么。”

“滚!”

“知道命么,宝珠。有些东西是早就注定好的,你想躲也躲不掉,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脱离人的躯壳,然后可以跳脱一切,在众生之外看着你们的生生灭灭,因果轮回。你有没有想过眼前这一切也许都是命里早就注定好了的?”

“包括你的死么?”

突兀一句话令他微微一怔,我瞅准这机会猛一把断腕砸在边上的白骨上,随着一股血从伤口直碰而出,猛地朝着洛林扑了过去!

我想这样的距离,我无论如何也是能成功扑到他身上,将自己断腕上的血淋到那根锁麒麟上的。

一旦锁麒麟碰到我的血必然能重新操控铘的力量,一旦铘的力量被重新激发出来,必然能将那些侵占入他体内的黑雾逼迫出来。

但谁想眼见距离洛林仅仅不过半指距离的时候,我仿佛骤然间撞到了一堵墙。

无比坚硬的墙。

于是立时就被弹了出去,直落到铘的身边,被那些缓缓爬向它的黑雾团团包围。

原来它们并非对我无效,而是之前洛林并不打算将我立刻禁锢住。

他像耍猴子一样耍弄了我一番,看着我自作聪明,看着我死里挣扎……

最终被他轻轻一击便溃不成军。

我岂是他的对手?我既不是铘,也不是狐狸。他们两个的联手都没有彻底将他毁去,留下了眼前这如此大的隐患。

想着,便看到铘忽地从地上直直站了起来,被那些黑雾牵制着,一步步朝洛林走了过去。

而洛林身上何北北的躯体也开始正式分裂了起来。

那具躯体早已在驯刀者的攻击下崩溃,仅凭着洛林的力量将它勉强支撑到现在。此时它的血肉一大块一大块剥落下来,露出里头的白骨和微微跳动的心脏。“人类的身体实在是一种负担。”伸手将心脏轻轻一扯拽出胸腔,洛林对我道,随后伸手朝铘走到近前的身躯上抚摸了过去,从头发至脸,从脸至他的胸膛:“唯有他的身体才是最好的,无坚不摧,永生不灭。看看他的颜色,宝珠,当他全身的苍黑褪尽,他就是我的躯体了,到时要不要跟这东西说一声再见?毕竟你们在一起也已经这么多年了,是么。”

话音落,他抬起手中我的断腕,将那上面的锁麒麟扯了起来。“那么现在开始倒数好么,从十开始,这应该是个无比美妙的过程。”

“你会后悔的。”我打断他的话,狠狠看着他。

“弱者的诅咒?”他用他只剩下牙床的嘴朝我笑。

我摇摇头:“我只是在替另一个强者说出这句话。”

“谁。”

“你一心要除了铘,但你有没有想过,在我身边能对付你的不仅铘,还有另外一个人。”

“那头妖狐?”他哂然一笑:“他甚至连你在什么地方都找不到,不是么。”

“你不可能在这里藏一辈子。”

“呵……”我这话令他冷冷一笑,一把将锁麒麟用力从我手腕上扯了起来,他淡淡道:“有了麒麟的躯壳,那找地方藏一辈子的,将会是他……”

话音未落,突然他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

因为就在一片黑暗的尽头,远远传来阵拖拉机突突的声响。

非常非常老式的拖拉机,所以发出的噪音无比巨大,亦无比突兀地撕破了这原本寂静得只有风声鹤洛林说话声的地方。

然后我看到一辆破破烂烂的拖拉机闪着两盏忽明忽暗的车头灯从黑暗深处摇摇晃晃地驶了进来,上面摇摇晃晃坐着两个人。

一个一脸惊慌四下扫视的中年男子,一个哈欠连天轻轻甩着他那条毛茸茸大尾巴当蒲扇使的狐狸。

狐狸手腕上缠着什么东西,暗红色的,好像血一样。他把着拖拉机的方向盘一路动摇西荡吱吱嘎嘎开了过来,嘎地将它刹住,在一切因此而一下子寂静下来的时候,朝着我挑了挑眉,翻身从车上跃了下来:“哦呀,你有九条命么。”

我用力咬住了嘴唇才控制住自己没有一下子哭出声。

“看出来了,九条命都不够你使的。“然后他又揶揄了一句。

随后回过头朝洛林望了过去,在他回过神立即再次要将锁麒麟从我断腕上扯断的一刹,伸出手指朝着他的方向轻轻一点:“设下这么个逆天的结界在方圆那么大个村子里,又跟血河车做了交易,想必给出的代价不小吧?”

“看来你一定是孤注一掷了,是么。”

“那么你知道惹毛了一只老狐狸,让他孤注一掷,所要付出代价又是怎样的么?”

“你一定不晓得,不然你断然不会花那些代价,去换来这更大的代价。”

第214章 养尸地四十

狐狸说话总一副似是而非的样子。

很多时候你难以区别他究竟是认真还是在同你开玩笑,常常一脸的开心,好像刚刚在赌注台上押对了宝,所以不知不觉中,你就会以为什么事都没有,只要他在你身边,一切状况都会变得完全没有关系,一切都会轻易好起来。

但事实上,很多东西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得到多少,就必须付出多少,这一点在他动了龙骨之后变得如此昭然显著。

狐狸不是神,他只是个妖,每每他显出神一样的力量时,必然需要付出相同级别的代价,这些年来的种种遭遇让我清楚地知晓这一点,却又对此无能为力。所以在连着三天无法取得联系后,面对他此刻终于出现在我面前的身影,那些熟悉的表情和动作,还有他身上熟悉的香水味……我的心却仍抽紧着,完全无法就此放下心来,更无法迫使自己将视线从他左手上移开。

那上面一条鲜红色的东西如此突兀又强烈地吸引着我的注意力。

直觉意识到它同狐狸能顺利找到我存在着必然的联系,却不知它究竟会是个怎样的东西,距离的接近让它此刻看起来像条蛇,因为它始终不停地在狐狸手腕上扭动着,有一层朦朦胧胧的光笼罩着它,令它看起来非常模糊。

只在狐狸抬起他左腕的一霎那,我感到它通体好像微微膨胀了一下,随后洛林的手好像被什么给扯住了,在狐狸慢条斯理地对他说着那些话的时候,他抓着锁麒麟朝外扯的那只手始终维持着不变的姿势,与此同时身上残留着的皮肤和血肉一下子全都绽裂了开来,就好像突然有无数把刀从他身体上划过,在一片飒飒风声中将他浑身凌迟得只剩下一副骨架。

这过程仅仅不过一眨眼的工夫。

就在狐狸最后那句话出口后,我发觉洛林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那刻我以为他会再次继续之前的动作,正要出声提醒狐狸,却见他似乎突然改变了主意,手指一拢旋即对着锁麒麟轻轻一掸,便见原本始终静立不动的铘突然间一个转身面向狐狸,并且朝他走了过去。

“什么样更大的代价,老狐狸?”随后扯下脸上最后一片皮,他淡淡问道,“就是这样么?”

狐狸没有回答。

因为就在洛林开口的一瞬,铘的手已疾如闪电般伸出,一把朝着狐狸的脸上狠狠抓了过去。而此刻他半副身体已化成了麒麟兽的本体,只是无论皮肤还是鳞甲,它们都是青灰色的,那种苍白如幽灵一样的颜色,覆盖了他整个身体,甚至充斥着他的眼睛,令他看起来就像块石头,一块尖锐如钢刀般的石头。

于是狐狸的喉咙处立刻喷出了一道血,也同时被他这刚劲的力道逼得朝后退了一步。

眼见铘反手一转再次朝他袭来,他立即伸手挡了下,似乎是想挡住铘的第二次攻击,却仅仅只是在那道血迹上飞快抹了一把,继而反转手腕一把朝铘的手臂上扣去,牢牢将他反扣住,与此同时那根缠绕在他手腕上的红色东西倏地直立而起,沿着他手指径直渗入铘的皮肤,霎时在他皮肤上烙出一片蛛网似的轨迹。

这举动令铘发出长长一声咆哮。

双眼上那层死灰般的颜色顷刻间褪去了,他眼底内暗光骤地一闪,反手啪的下便朝洛林的骨骼上狠狠抽了过去,刹那间洛林那副骨骼碎成了一团粉末。

过程之快,快得让我无法相信它是真的。

就在之前的那一刻我还以为洛林已经将铘彻底控制住了,甚至能操纵他去攻击狐狸,谁知转眼风云突变,铘不但突兀地从他的控制里脱离了出来,竟还如此轻易地将他给毁灭了,毁灭得只剩下漫天飞扬的碎骨。

这局面扭转得太快,以至令我同那呆坐在拖拉机上的中年男人一样不知所措。

直到终于感到兴奋起来,忘乎所以地爬起来大叫了一声:“你杀了他了?!铘?!”

却见到狐狸竖起一根指头,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随后看见铘闻声朝我望了过来,脸上带着一种奇特的笑,点点头对我道:“是的,我杀了他了。”

他的话音让我的心骤地一沉。

他口中发出的声音是洛林的声音,他脸上的神情是洛林的表情。

原来铘根本就没有挣脱洛林的控制。

从头至尾都没有!

甚至已被洛林完全占据了他的身体,这也就难怪刚才如此轻易地把何北北的身体给打碎了,因为那具伤痕累累的尸体,对洛林来说已完全失去了它的存在意义。

而更糟糕的是,在何北北尸体被打碎的一刹那,我的那条被洛林抓在手中的断腕也绽裂了,因为洛林在何北北尸体碎裂前的那一瞬,一把将锁麒麟从我断腕上扯了下来,致使大片血从断腕的皮下喷出,生生把那截手腕切成了碎片。

说来奇怪,它明明已脱离我身体那么久,久得创口处的血都早已凝固,却在锁麒麟被扯脱的瞬间竟喷出那么多血。血喷洒在锁麒麟的碎骨上却并没有同往常一样被它们吸收进去,它们依旧是苍白的,冷冷的颜色撞击着血的红,再冷冷地坠落到地上。

随后我手腕伤口处骤地剧痛起来。

我无心去顾及这一点。

在我就此沉默下来时,铘……哦,不,是占据了铘身体的洛林。他透过铘的双眼看着我,一边将两手轻轻一搓,便见那条被狐狸手腕上缠绕的红色东西给渗透的手臂上,原先如蛛网般清晰的暗红色轨迹消失了。

它们被一层新长出的青灰色鳞片所吞噬,然后瞳孔再次变回了苍白,这变化令他轻轻舒了口气,一边伸出手看了看自己那条爬满了鳞片的胳膊,似自言自语般道:“舒服多了。”随后他头也不抬伸手便朝我一指,就像刚才狐狸指着他时那样。

这动作立刻禁锢住了我试图后退的动作。

他看着我僵在原地的姿势微微一笑,朝狐狸指了指:“刚才,他想用你的血逼这麒麟迫出体内的血河车,差一点成功。”说话间他手指掠过的方向出现了一道红色的线,同之前缠在狐狸手腕上的那根东西一模一样。它被他轻轻弹向狐狸,又在到达狐狸面前的一瞬绽裂了开来,如同一杯水砸在了一块硬物上,凌空飞溅而起,带着股强烈的铁腥味四下散开。“但他显然忘了,自上次用过灵血之后,你的血对这麒麟的效力已小了很多,毕竟不是完全的梵天珠不是么?”说着,他意味深长地朝狐狸看了一眼,随后道:“但你好像对此并不感到意外,老妖。”

“说不意外,倒也不尽然。”狐狸沉默了阵后答。

他背光对着我,所以我无法看清他脸上的神情到底是玩笑还是认真,因为他之后紧跟着的那句话实在让人有些啼笑皆非:“让我有些意外的是,这头麒麟笑起来的时候原来还挺帅的。”

“所以你这是在勾引我么狐妖?”

“这得看你怎么理解。”

“可惜我只对女人有兴趣。”话音落,一道青紫色火光自洛林手掌内霍地冲出,闪电般在狐狸左侧劈出丈把长一道口子。随即第二道火光紧跟而至,在他欲闪身离开那刹,在他右侧亦劈出同样直径的一道沟渠。

两道沟渠交错成一个十字,立时将狐狸隔离在了一块菱形的地面上,他就像那些被铘吸收入体内的怨魂一样被困在一片青紫色的火光中,而被困在里头的那些怨魂一感觉到他的存在,便立即朝他身上聚拢了过来,大声哭喊着,伸长了手指狠狠抓向他的身体,像是要以此来宣泄自己无法发泄出的痛苦。

于是狐狸的衣服很快被它们撕烂了,它们的手穿透他身体撕裂着他的皮肤,然后扑到他身上吸食他血肉。

这是多么可怕的一副景象!!

从遇到狐狸至今,我几时见到他被折磨到这种地步?几乎是电光石火间一切就这么发生了,我甚至还没从他们俩之前那几句无比荒诞的对话中抽离回过神来,一切就已经翻天覆地……

洛林要杀了狐狸了……

他占据在铘的身体后要用铘的力量……那种连铘都没有使用过的力量,将狐狸杀死了……

意识到这点脑子里狠狠一阵剧痛,我急跳起身不假思索就朝那团火光里扑了进去,试图去抓那被一层层怨魂包围得几乎已经快见不到影子的身体:“狐狸!!狐狸!!”

眼看手指已快要探进火中,但整个人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给重重掀开。

那力量大得几乎令我窒息,我反弹着飞起然后撞到了什么东西上,撞得我喉咙里一阵腥甜,随后被两只手紧紧给抓住了,在我掉落到地上之前它们把我使劲拽了上去,拽到了一把椅子上。

原来我撞到的是那辆载着狐狸进村的拖拉机。

抓住我的人是那跟狐狸一同进村的中年男人,他脸色比来时更加苍白,嘴唇微微发抖着,以至原本似乎想跟我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学着狐狸的样子哆哆嗦嗦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后便听那团包围着狐狸的青紫色火光中突然传来无比凄厉又巨大的一阵尖叫:啊——————!

声音消失后,火光里只剩下了狐狸一人的身影。

他还活着,身上伤痕累累,但依旧同来时一样轻轻甩着尾巴,脸上带着一丝似是而非的笑。

他站在火焰边缘从里头眯眼望着洛林,然后收起之前刹那出现在身后的九尾,伸指在火光上慢慢划了一道线:“有了这身体确实怪让人头疼的,洛林。”

话音透过那道线传了出来,洛林听着,微微一笑:“是么。九尾的狐妖,也确实怪让人头疼的。”

“既然如此,那不妨坦白直说好了。”

“哦?直说什么,你‘孤注一掷’后所要从我这里索取的代价是么?”

“呵呵,不敢。拥有麒麟身的尸王大人,就算借狐狸几千个胆子,又能讨得了什么代价。”

“你看,我就是喜欢你们族这一点,狐妖。伸出的巴掌能返回去抽自个儿的脸,这不是随便谁都能说到就做到的。够贱,我喜欢。”

“承蒙厚爱。”

“既然如此,那么你的坦白直说到底是什么,狐妖?”

“其实我是想跟你做笔交易来的。”

“什么样的交易?”

“我想用一个人跟你换一个人。”

“什么人?”

狐狸没有回答,只侧头朝拖拉机的方向轻撇了一眼,见状,坐在我身边牙齿不停打着颤的那个中年男人身子猛地一震,几乎要从椅子上一头栽了下去。

所幸被他紧抓着扶手稳住了身体,随后用力咽了口唾沫,他用嘴型问狐狸:真的?

狐狸点点头。

于是他缓缓转过身。

缓缓地抬头对天喃喃说了几句什么,又飞快地在胸前个十字,这才爬到车头上,用他瑟瑟发抖的手抓住栓在车头的雨篷用力朝边上一掀。

雨篷抖落的一霎我见到洛林朝后退了一步。

几乎是不由自主的,甚至脸色也变得有些僵硬,虽然仅仅是稍纵即逝。

这真让人意外……

雨篷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能让洛林这么吃惊?

带着这疑问我立即朝车后看了过去,随即看到拖拉机的车尾上躺着一个人。

确切的说是一具尸体。

一具一身青衣的女尸,看上去应该是死了很久了,脸上的皮肤已经蜡化,但保存得很好,眼睛,眉毛,头发,嘴唇……每一样都完全没有腐败和剥落的迹象,但跟马王堆的辛追一样,这种完好的保存被时间扭曲成了一颗被晒干的枣子——

干枯、皱褶、面目全非却又似是而非。

只是马王堆的辛追现今躺在博物馆里,再也不可能有任何动静,而这具女尸却在微微蠕动。

她的手指,她的嘴唇,她微微起伏的胸脯。

一具会呼吸的女尸……

意识到这点,我听见狐狸在火焰中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句:“唉,妹喜娘娘,几千年了还是那么美,不是么?”

周遭火焰因他这句话轰然激绽而起,仿佛要一瞬间将他湮灭在当场,却又转眼消失得干干净净。因为就在那一刻,洛林突然闪身到了狐狸的身后,一把扣住他咽喉,像是要活活撕了他般狠狠地抓着他:“你怎么找到她的!碧落!你对她做了什么!你对她做了什么?!”

第215章 养尸地四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