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刘晓茵停下来轻轻吸了口气。

然后自言自语般道:“活到那么大,我能真切感觉到怕的机会并不多。第一次是我离家出走,被我爸找到了,他拿出棍子红了眼像个疯子似的揍我……而第二次,就是在4号间突然看到那把头发的时候了……当时我被吓得差点就逃出去。”

“然后你怎么样了……”我问。

她摇了摇头:“我做了件蠢事。”

刘晓茵不知道为什么手术台上会有那么大一把头发。

当她第一眼看到时还以为是颗人头,所以着实是被吓到了。

随后意识到那仅仅只是一把头发。

它被床上的制服给压着,露出的那部分整整齐齐躺在手术台中间,仿佛被精心梳理过,并在最上端用红绳扎着绕了几个圈。

看起来像扎辫子,又不太像,那根红绳将那把头发分成了两截。

所以让它乍一眼看上去就根颗人头似的。

意识到这点,刘晓茵犹豫了一下,然后抬起手机将它拍了下来。

她知道这一幕绝对会引起那些追看她微博的人的浓厚兴趣。

人对诡异的事物好奇心由来已久,并带着种叶公好龙式的喜爱,所以很多人虽然怕鬼,却又对鬼文化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痴迷,这也就是为什么刘晓茵的微博会吸引来那么多观光客的原因——

即便他们从未从她这里得到过任何关于鬼是否真实存在的答案,但只要是一点点蛛丝马迹,也足以令他们兴奋许久。所以,半小时后当刘晓茵把那些在4号间所拍的照片编辑好准备传上微博时,她几乎已经可以完全想象得到那会引起怎样一种热闹的效应。

必然是十分有趣的。

但就在即将点击发送的时候,却又犹豫了。

因为在她之前从未有人这么做过,也不知这么做是否会让她违反了工作规定。

所以在迟疑了一阵后,她没有把照片发上网,只是在微博里找到了那个激她做了之前那一切的人,然后把那几张照片通过私信发给了他。

‘说到做到了。’传完最后一张照片后她留言道。

然后准备下线,却不料很快就见到了他的答复:

‘你很漂亮。’

异性恰如其分的恭维很容易让人飘飘然,尤其是网上见不到面的那种。

有种神秘莫测的吸引力。

而这大概也就是刘晓茵为什么会在拍那张头发时,会采取合影式的自拍,将她的脸同那把头发一起拍进了画面里。

她最拿得出手的就是这张脸。

但矜持还是要的,所以她没有给予那句话以任何反馈,而是静静坐着,看他接着是否还会再说些什么。

‘这就是你所说的那个4号间么?’过了大约十分钟短信再次过来。

刘晓茵答:‘是的。似乎是一间废弃的解剖室。’

‘墙壁看上去很潮湿,里面有漏水么?’

‘是的,水管太旧,有点渗水。’

‘这房间被锁了有多久了?’

‘没问过,不过好像从老王在这里工作时起它就没被打开过吧。’

‘那得几十年了。’

‘是的。’

‘有意思……’

‘怎么有意思?’

‘一个被密闭了几十年的潮湿房间,里面那张床上的床单和制服却一点腐蚀的迹象也没有,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

这句话让刘晓茵一时有些懵,以至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根本没有注意过这点,也完全对此没有一点概念。所以在打了几个不知所云的字后她又默默把它们删除了,然后对着电脑呆坐了一阵,看看时间差不多到点,便准备起身去进行她当夜第三次的巡逻。

但这时对方却再次发了条短信过来: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4号间里会有这么一把头发?’

刘晓茵原想暂时不作理会,但不知怎的仍是一屁股坐了下去,然后回:‘没有想过。’

‘那么你知道在断发上扎红绳有什么含义么?’

‘不知道。’

‘呵……你在那种地方工作却连一点忌讳都不懂。’

‘你又想说它跟鬼之类的有关了是么?’

‘其实我也不想说这些,但看在你是个美女,我有点不忍心。’

‘不忍心什么?怕我被鬼抓了去?’刘晓茵边打字边笑,带着一点小小的得意。

然后她看到对方将她那张同头发合影在一起的照片反发了过来:‘老实说我真没想过一个在殡仪馆工作的女人会长得这么漂亮。’

‘不用再恭维我了,我得去巡逻了。’

刘晓茵回是这么回,但屁股仍牢牢地黏在凳子上。

随后转过头照了下镜子。镜子里那张脸在脱离了她体形的束缚后看上去就像是另外一个人,一个从十六岁时开始就应该当模特的美人。于是下意识伸手朝自己脸上摸了一把,有些傻乎乎地笑了起来,但笑过之后,脸却一僵。

她看到自己脸上多了一道暗黄色的东西。

这东西来自她手指,她立刻将它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随即闻到那上面扑鼻一股淡淡的臭味。

跟4号间里一模一样的气味。

而手指上那些暗黄色的东西,很明显是充斥在4号间墙壁上的锈水……

‘断发上扎红绳,意味着那头发的主人死而有怨,且无法超度。’

这时她看到微博的私信框上跳出这样一行字。

刘晓茵眉头立刻拧了起来,刚刚短暂的开心荡然无存,她以最快的速度在回复中打上‘放屁’两字。

但还没来得及点发送,身后有什么东西突然间嗡的声鸣叫起来。

她手一抖把那两个字给删除了。

因为那突兀鸣叫起来的东西,是老王所说的那个几十年都没有响过的警报器。

第223章 4号间六

警报来自2号停尸房。

刺眼的警灯闪得让人喉咙一阵阵发干,手忙脚乱间,刘晓茵不假思索一把抓起钥匙和电棍就直奔向B1楼。

她说她当时有种头皮都要炸开的感觉。

心跳快得好像随时都能从喉咙里冲出去一样,说不清那究竟是一种惊恐、还是出于对一个全是死人的地方却响起活人才会按动的警铃声而刺激出的兴奋。

所以当跑到2号停尸间门口时,她两条腿都在微微发抖,肾上腺素的急速分泌让她手脚冰冷,但她仍是以最快的速度将锁打开用力推门而入,然后一边摸着墙上的开关,一边对着里头大喊了一声:“谁?!”

雪白的灯光唰地照亮了整个冷藏库。

同时也让刘晓茵那声喊叫显得有点孤零零的可笑。

因为展现在她眼前那一排排尸床一如既往地安静和整齐,包括那些被浆洗得笔挺的尸布,它们同它们下面所遮盖着的遗体都好像大理石一样纹丝不动,一目了然间,别说活人的影子,就是连鬼影也不见一个。

见状她稳了下呼吸然后再次朝周围扫视了一圈。

仔仔细细地把每一张尸床每一片床底以及每一个角落都看了个遍,停尸房的灯亮得连影子都无处遁形,但她仍旧没能从这一目了然的地方发现到些什么,所以基本可以断定,这里头同往常一样没有发生过任何异状,更没有任何尸体‘死而复生’。

但既然这样,那墙壁上的警报器为什么会响?

它顶端处那个从没亮起过的小黄灯一直不停地闪烁着,这是有人触动过它的最好证明。但既然不是内部有人按它,那么必然是有人进来过,可是刘晓茵进来时停尸房的门分明是锁着的,而开启它的钥匙一把在她身上,一把在保安室,所以除了她以外,根本就没有人能从这个基本上时密闭的冷库自由出入。

那么警报器到底是怎么会被摁响的……

想到这里刘晓茵感到自己喉咙有点儿发紧,因为她突然想起了微博上那男人曾所说过的某些话,并且目光很不受控制地瞥向了对面墙角处那扇小门。

那扇通向单体尸柜室的门。

每次例行巡查过后她都会把它关上,很随手的一个动作,几乎同呼吸一样习惯成了自然。但当晚不知是警灯闪烁的光线,还是刘晓茵心理作用使然,她感到那扇门似乎微微朝外斜开着。只是距离太远,她很难将之看得真切,于是便想走过去确认一下,可两条腿却有种灌了铅似的沉。

这是当晚她第二次被吓到。

因此紧握着手里的电棍,她有点迟疑地在停尸房门口站着不动,一边死死盯着前方那扇不知道究竟是开着还是关闭着的小铁门。

那样大约僵立了三四分钟,她最终还是朝里走了进去。

“你说人为什么很容易对一些看上去违背常态、并难以被看清本质的现象产生出恐惧?”说到这里时,刘晓茵问我道。

我摇摇头:“为什么?”

‘很简单,因为疑心生暗鬼。一旦陷进这样一种状态,人往往会把事情想得很复杂,乃至偏离了找出真相的轨迹。所以,当被一个看似复杂的问题所困扰时,不如索性把它看得简单一些,这样解决起来也就容易得多。”

“是这样么?”

她看着我的眼神有些模凌两可。随后她低下头,牵了牵嘴角:“……这是当兵那会儿听别人说的,也是当时的我这么认为的。”

刘晓茵意识到自己实在是不该为了网上那种轻飘飘的迷信话而扰乱了自己。

世上哪有鬼,只有疑心所生的暗鬼。

这想法让她一下子释然,两条腿也因此变得轻松很多,于是像平时一样,她沿着尸床正中间那条白色的地板分割线径直朝对面走过去,走得全神贯注,甚至没和平时一样回头去看一眼尸床上那些被风带得微微晃动的白布。

所以在她衣摆突然间被什么东西给重重钩了一下时,她完全是毫无防备的。

于是她生生被惊得一个激灵。

以为有谁偷袭她,当即急转过身抡起手里的电棍就要朝后打。但当她看清身后到底是什么东西钩住了她时,她再次被激灵灵吓出一头冷汗。

因为那是从尸床上垂下来的一截蜡黄的手臂。

不知什么时候从盖尸布里伸出来的,硬邦邦像只钩子,在刘晓茵一心朝着小库房走去时钩住了她的衣摆。

这巧合不仅令刘晓茵猝不及防地差点摔倒,也令尸床上那具尸体大半个身子被拖得朝外头斜挂了出来,露出一张同手臂一样蜡黄的脸,面无表情斜耷在尸床边缘,两只眼睛睁得很大,直愣愣对着刘晓茵的方向,好像在无声无息注视着这个被它一下子给吓呆了的女人。

过了很久刘晓茵才从这突兀的遭遇中缓过神来。

虽说她天生胆大,也早已对殡仪馆里各种各样的尸体习以为常,但在这样一种情形下以这样一种方式面对,却是有史以来头一次。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以为这尸体活了,直到后来反应过来,那闪烁在尸体瞳孔内有如生命般晃动的光其实只是头顶日光灯的作用,她才长出一口气,随后用最快的速度把它那只手从自己衣摆里拿开,重新塞进尸布下面,再把那张被拖动出来的尸床朝原本的位置处用力推了推。

这个时候她才重新并仔细地朝那具尸体的脸打量了一眼。

她是个二三十来岁的女人。活着时应该挺漂亮,但人一旦死了,多漂亮面容都会有所变化,比如五官会往下凹陷,这造成脸上那双眼睛看起来格外的大。

刘晓茵看了会儿忍不住伸手在那双眼皮上撸了一把。想替女尸把眼睛合上。但刚把手移开,那双眼就又睁开了,还好像动了下眼珠似的,里头有光微微闪了闪。

这情形让刘晓茵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然后很快明白过来,那其实又是头顶上灯光的关系。那样亮的光照在眼睛里,只要有稍微一点点光线变化,就能造成眼睛看上去像是在动,没什么特别的。尽管如此,她却也再不愿去碰那双眼睛了,因为她想起前阵子似乎有同事跟她说起过,人工为不肯合眼的死者把眼皮合上时,是要有一些注意事项的。

比如准备一些道具,还要按照规则念些什么,不然会不管用。

当时她听过就算了,毕竟也不是只是从事保安工作的,没往心里去。所以等到她想回忆时,便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只好将视线从那双眼睛上挪开,然后将白布拉好,把那张枯黄的脸和脸上那双大睁着的眼睛重新盖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这当口突然听见门口处有人大声问她。

由于问得实在突兀,这让全神贯注在那具尸体上的刘晓茵手不由自主地一抖,于是那块白布立刻从尸体上滑落了下来,门口的人见状立刻匆匆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责怪道:“喂!不知道当心点吗?你看管尸体的,又他妈不是参观尸体的!”

来者是馆里的遗体运送工。

相比其他员工,这些人平时跟刘晓茵交集比较多,因为经常要通过她打开停尸房以给他们送进或者运走遗体。

不过彼此间话很少,因为这些人性子很粗,平时荤段子很多,有时候肆无忌惮的,所以刘晓茵能不同他们说话尽量不说,免得自己的身体和脸成为他们无数段子中的一则。但运送遗体时他们又是极其严肃的,种种忌讳也比其他工作人员都多,所以尽管说得难听,刘晓茵倒也不以为意,只默默让到一边,看那两人轻手轻脚拾起地上的白布,再将它仔仔细细给那女尸盖好。一边嘴里似乎在轻轻说着什么,但听不清楚。

直到一切搞定后,见他们将尸床调了个头然后朝门口推去,刘晓茵才立刻叫住他们,问:“她今晚是要火化么?”

“明早,”其中一人回答:“因为是自杀的,所以选了明早的吉时火化。”

“她自杀的?”

“是啊,上吊。听说他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她舌头弄进去,不过眼睛怎么也闭不上,只有等明天找家属来想办法了。”

“找家属?不用胶水么?”

听她这么问,那人回头用一种看行外人般的轻视斜扫了她一眼,道:“当然是找家属问清楚了她的遗愿再自动合眼最好了,本来就死得怨气重,能消除一点是一点。”

说到这里他话音一顿,然后看着刘晓茵的身后,皱眉问:“这台报警器怎么了?上面黄灯在闪。”

“哦……”见他这么问刘晓茵忙回答:“刚才保安室的警灯亮了,所以我下来看看。”

“警灯亮?你应该知道这东西几十年都没被用过吧?”

“我知道,所以我想可能它是出什么故障了,也许明天找个人来看一下比较好。”

“是的,最好找人来看一下。”咕哝着,那人忽然又折了回来,径直从刘晓茵身边走过,到她身后对着墙边那扇小铁门用力拍了一下。

小铁门砰的声合上了,他看了眼刘晓茵,有些不满地道:“这门你检查完后没关么?下次可得注意了,这要被上头知道起码扣半个月工资,长点儿心吧。”说完,他便转身跟他同伴一起推着尸床离开了停尸房,留下刘晓茵一人在这冰冷宽阔的冷藏库里呆站着,然后,突兀地被股冷风袭来般的感觉冻得激灵灵一阵寒颤。

第224章 4号间七

那具女尸是在第二天早上六点四十五分时被火化的。

不知出于什么样一种念头,火化前,刘晓茵悄悄跑去灵堂看了她的追悼仪式。

她躺在一副透明棺材里,画过妆的脸看上去好像睡着了似的,面色红润,身上穿着套婚礼用的白纱裙。看上去很漂亮,也十分安详,跟刘晓茵在停尸房里见到她时那种死气逼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但只要稍微靠近点,仍可看出她两只眼半睁着,仿佛在静静地朝前看着什么。

化妆师说,他用了很多方法但都没办法让她眼睛完全合上,然后半开玩笑地对刘晓茵讲,也许她一直不肯闭眼,是想等她老公来能看他最后一眼。

但直到追悼会结束她老公也没出现过。

他们说这女人就是因为他而自杀的。在他们婚礼的前一晚,那男人给她发来一条短信,说他俩其实并不合适,就算奉子结婚也勉强不了,要跟她结束。

发出这么突然一条短信的时候,他已经在地球的另一边,躲得远远的,像只机灵的鸵鸟,把一切愤怒和悲痛都留给了这个女人。于是一时气急攻心,她当晚就在他们的新房里用一根绳子拴在气窗上勒死了自己。

多可悲。

其实,这件事只要那男人肯直面她,面对面跟她谈,面对面承受一切随之而来的来自她内心发泄而出的怒火,那么无论最终结果会是怎样,事情也不会演变到现在这样的地步。

所以她死不瞑目。

真的死不瞑目。

大概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她的家人不仅在殡仪馆里给她安排了七天的超度,还在第八天也就是火化当天的早晨,又附加了一场。这从时间上来说是个特例,通常殡仪馆的超度都是在晚上七点到十一点的时间段进行,但这种非自然并且带有戾气而死去的人,超度的时间和长短总是会跟平常的不太一样。

而这也是刘晓茵自进殡仪馆工作以来第一次目睹别人葬礼上的超度仪式。

十三名和尚围在棺材前,一边绕着圈,一边对女尸诵着经。虽然听不懂他们在念些什么,但很庄重,也有那么一点点让人感到压抑。然后香客示意死者的家属到棺材边同她说话,离得远,刘晓茵听不清楚家属在对她说些什么,但每说一句,香客便有些无奈地摇一下头,显然他们说得都不对。直到大约半小时后来了一个抱着个婴儿的中年女人,她将怀里的婴儿交给死者那哭得已经失了声的母亲后,到棺材边对着棺材跪倒,边哭边大声说了句:“丽清啊,你的囡囡我还给你妈妈了,我们对不起你!求求你好好走吧不要再想不开了!求求你!”

之后很突然的,似乎只是一眨眼的间隙,那女尸半睁着的眼睛突然间朝正全神贯注望着她的刘晓茵看了一眼。

至今刘晓茵仍说不清当时那一幕是她的错觉,还是真有其事。

但她当时确确实实是被吓得一跳。

随即揉了揉眼睛想再看看清楚时,却见那女尸的眼帘被香客轻轻一撸,之后就彻底合拢了,再也没有睁开来。见状和尚们停止诵经摇响了手中的铜铃,随后周围的观礼者呼啦啦一下立刻朝遗体处围拢了过去,哭号声瞬间此起彼伏,并在这样的悲怆和混乱中,那口棺材被缓缓推走了,推进了火化室。

这之后整整一星期,刘晓茵总会不自觉地想起那女尸朝她投来的那似有若无般的一瞥。

她是从不相信什么鬼神的,可是那一幕却着实让她出了身冷汗。还有停尸房里突然亮起的警灯,以及那扇明明她记得是被她关上、却不知怎的却是开着的冷藏库的小门。

这一切都是在她打开那间4号间之后发生的。

但她当时完全没将它们联系到一块儿过,甚至几乎都快把那个小房间给忘了,如果不是后来再次发生了一些事,迫使她不得不再次面对那个房间,并将在那房间里所见到的一切回想起来……

那是在自杀的女尸被火化后的第二个星期,刘晓茵和往常一样开着她那辆二手奇瑞去殡仪馆上班。

那天她情绪本是挺好的,因为两天前修理工到停尸房检查了那台报警器后,发现它由于过于老旧而导致各条线路都发生了不少的问题,这些问题随时会引起它的假报警,所以在无人碰触的情形下它会自动触发,这一点并不奇怪。

于是上至殡仪馆的领导,下至刘晓茵,在听后全都松了口气。

尤其是刘晓茵。毕竟如果不是机器出问题,那会是什么问题?

庆幸的是她完全不需要再面对这种诡异而糟糕的问题。

因此,很快她便不再对那女尸的事情继续胡思乱想,生活状态也因此很快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上班下班,巡逻网聊,简单而平静。

唯一有些遗憾的是,这些天来她始终没再见过那个男网友上网,无论QQ或者微博,自那天他俩关于4号间的谈论过后,她就再也没见他露过面,并如同过去那样在她的帖子里留下只字片语。

最初因被那女尸的事所困扰,刘晓茵没有留意到这一点。后来渐渐觉察到了,却又出于女性的矜持,虽然有些念想,却始终没有主动去发过一次问询的消息。

直至那天在上班的路上,她终于决定要采取一下主动,因为她想了两天后总算是想到了一条能主动联系那男人、又看起来不那么像无事去骚扰别人的理由——

也许同他聊聊那台报警器是个不错的话题。

这么想着,她不由自主对着汽车的后视镜照了照她的脸,然后想到脸部以下她那副粗壮的身体,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

却在这时突然听见身后也有类似叹气般的一阵轻响飘了过来。

她吃了一惊。

那会儿她正把车驶进殡仪馆的车库。

周围很暗,但她面前那块车窗上的反光却特别亮。反光中她清晰看到一个身穿白色婚纱的女人在她后车座上坐着,脸很模糊,唯独一双眼睛特别清楚。它们睁得很大,大得好像两个黑洞似的,透过车窗的反光直愣愣看着刘晓茵,就像第一次在停尸房里刘晓茵撞见她时的样子。

然后张开嘴,似乎有气无力般从嘴里发出一种又好像叹气,又好像说话似的吱吱嘎嘎的声音,那女人一伸手朝着刘晓茵肩膀上笔直抓了过去。

刘晓茵这一惊惊得头皮都抽紧了。

完全凭着股本能猛踩住煞车一把将车灯打开,随后抓起副驾驶座上的铁扳手就想朝身后扔。

却在转身后发觉后车座上根本就是空的。

没什么叹气声,更没什么穿着婚纱的女人……

“是错觉么?”听到这里见她一下子止住话音发起了呆,我不由问了她一句。

刘晓茵似乎是有点沉浸在她之前那段描述的回忆里。好一阵都没有回应我,直到我忍不住再次问了她一句,她才如梦初醒似的吸了口气,然后朝我看看:“错觉?那时候我倒的确是这么认为的。毕竟有什么东西会凭空出现又他妈凭空消失呢,是么?又不是变魔术。”

“……那后来呢?”

“后来我手机响了,是我领导打来的,他急吼吼地对我嚷,刘晓茵你他妈还没做交接到底上哪里混去了,等下有具新尸要送来,情况有点特殊,你得给我好好看着点!”

“尸体也分特殊和不特殊么?”

“嗯,是的。一开始我也不明白这一点,后来才知道,有些尸体因为来源的地方以及它的本身,所以具备着各种各样的特殊性,而那天晚上我科长所对我特意关照的那具新尸,则尤为特殊。”

第225章 4号间八

那具尸体是被警方从附近的警局运来的。

死者是一起谋杀案的受害者,三十岁左右的无名氏,脸被强酸毁了容,因此尸体在警局的解剖室停放了快半年至今没人来认过尸,也还没能锁定嫌疑犯的目标,所以现在被转到了殡仪馆里继续保存。

起先刘晓茵并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特殊的地方。

和平时一样签字盖章在电脑里存入编号,然后在等尸体进行过新的消毒处理后,带着钥匙同警方工作人员一起把尸体运到地下存尸处。唯一不同的是,由于之前尸体存放的时间太长,普通冷冻已经没什么明显用处,所以需要比较特殊的容器才能更妥善地将之保存。因此B1楼的停尸房自然是不能用了,刘晓茵在上司的示意下将它送去了B2层,因为只有解剖室里才有装满福尔马林的冷藏柜。

在那里刘晓茵第一次看到了那具尸体原本掩盖在白布下的样子。

就看了一眼,在他们拉开白布把尸体从尸床移到防腐剂容器边的时候,她看到一团灰褐色的皱巴巴的东西。依稀好像是它的脸,被防腐剂浸泡得黏糊糊的头发把它整张脸几乎全覆盖住了,只有两只眼睛露出在发梢的间隙,似乎紧闭着,眼皮以螺旋状凹陷在眼眶里。

之后没再能看第二眼,因为它很快被放进药水里并被推进了冷藏柜,然后一旁的运尸工从口袋里掏出卷黄色的纸——就是殡仪馆小卖部有卖的那种符纸,贴在了柜门上。

“这是做什么,驱鬼啊?”边上警员见状笑问。

运尸工也笑了笑,回答:“老习惯啦,你新来的吧?”

然后几个人说说笑笑走了出去。

刘晓茵跟在他们后面,因为他们走后她还需要填些表格,不过实在也没什么好写的,这具尸体公开的资料几乎没有,连名字也是,只有一个代表它停放序列的编号,所以刘晓茵草草填了几笔就算完成了。然后锁上冷库门准备离开,但刚转过身,却突然看见有团黑色的东西在她眼角边一闪过。

她立刻朝那方向看了眼,发现那是团头发样的东西。

贴着冷库边的墙角朝前面的手术台方向滑,速度很快,像只老鼠一样从手术台下滑了过去,而在手术台前操作着的那两个医生对此完全没有感觉到。

刘晓茵赶紧指着那团头发想提醒他们,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其中一个抬起头对她笑道:“刘晓茵,你今天挺忙的吧?”

刘晓茵本想对他说有团头发就在他脚跟边。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因为那团头发突然不见了,也不知道是消失了,还是钻进了他后面那一大团灯光照不到的黑影里。

这感觉让刘晓茵有种被头发团堵到了喉咙似的感觉,因为她想起了之前在停车场所碰到的情形。于是匆匆跟他们敷衍了两声就离开了,头也不回地朝解剖室外走了出去,然后在外面人来人往的走廊里用力吸了几口没有防腐剂味道的空气。

回到保安室时她的感觉已经好了很多。

虽然其他保安已经离开了,但就像前面解剖室里那个医生所说,这天的工作特别忙,火化场次安排很多,所以整栋楼里还是挺热闹的。乱七八糟的纸钱和花圈随处可见,被穿堂风吹得悉嗦作响,还有透过墙壁嗡嗡传来的嘈杂声,多数时候这些东西让人讨厌,但有时也会让人觉得有种活着的真实感。

于是收拾了那些同事留下的烟头和空饭盒,刘晓茵打开电脑跟往常一样浏览了一遍微博。

留言的人不多,因为最近没写什么新段子,她迟疑着是不是要把在停车场的经历写出来给别人看,但随即想到,一个一向对鬼神不屑一顾的人突然说起这种神神叨叨的东西,是不是会有点自己打自己耳光的感觉。于是作罢,就随便在网上找了个小游戏,正打算玩会儿以消磨巡逻前的时间,忽然微博那页面闪了闪,有私信的提示。

她立刻就把页面点开了。

果不出意料,是那个很久没露面了的男人。他短信很简单,四个字:最近好么。

她本想搁上十来分钟或者半小时再回,免得自己急迫的心情被人一览无余。但五分钟后还是熬不住了,她飞快地回了信,把那天她在停尸房的遭遇和之前在停车场的遭遇说了一遍。末了,问他,那会不会是幻觉?因为她从小到大没生过什么病,更不知道幻觉是什么样的,只是觉得所看到的东西都很真实,尤其是那个自杀的女人在棺材里突然看向她时的那种眼神。但是死人又怎么会对着别人看呢?再说她在她车里看到的人影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写到这里时,不禁手心有点发凉,她把电脑游戏的音量调高强迫自己不去回想当时的情形,一边等着那男人的回复。但那男人不知道是看得慢还是有事在忙,在她发完那长长的一条私信后过了很久始终没有回音,这让她微微感到有些焦躁,所以又等了片刻后她干脆关上电脑躲进厕所去吸了两根烟,回来时见到科长在保安室里等着她,脸色不悦,边上走廊里两名运尸工拿着签单刚刚离去。

显然是没找到她于是找了科长。

她实在不应该在这么忙的时候擅离职守的,于是低头进去预备好挨训。但他没说什么,只是给了她两支白蜡烛和一包烟,然后跟她说:“晚上十一点前你去给13009点上,这烟也是给他的。今晚那尸体你要多关心点,第一天来么。明天就没你什么事了。”

看上去好像是要她祭拜。

第一天到殡仪馆遗体不计其数,但要作为保安的她去祭拜,这对于在那里工作了一年多的刘晓茵来说还是头一遭。

她当时有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想问科长,但转念想起殡仪馆里确实各种规矩多,也就没问。

科长走后她再次打开了电脑。

本想玩游戏,但神使鬼差的又直接点开了微博。

微博里有数条私信的提示,这让她心跳有点快,立刻把它们打开,都是那男人发来的。

‘就像我以前跟你说过的,没见过不代表不存在。’

‘不过据我所知鬼一般人都是看不见的,你能见到的通常都不是正常死亡。’

‘你说那个女尸是自杀的对么。所以你能看到她,我想可能她是想对你传递什么信息。’

‘但是她没办法正常和你沟通,除了能让你看见她。’

‘她想跟我沟通些什么?’看到这里刘晓茵不由问他。

‘她生前未了的心愿。’这次对方回信很快,想来是在电脑边守着。

‘但在追悼会上我看到她闭上眼睛了。’

‘那或许是除了心愿之外其它的事情。’

‘其它?会有什么其它的事?我又不认识她……’

他又是好一阵没有回复。

刘晓茵想也许他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毕竟这种事世上能有几个人亲身经历过。

于是她借此随口般问了句:‘你最近怎么样,很久没见你上网了。’

‘工作上有点事,比较忙。’他很快回答。

简单又普通的回答,让刘晓茵无法再继续找话题跟他聊些什么,只能对着他头像上那张逆光的侧脸发了阵呆。她有点痴迷那张侧影,虽然可能根本不是那男人的真实照片,但她总不自觉地会在聊天时将他同这张脸代入到一块儿。

所以不知不觉打了句:‘认识到现在,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

但还没发出去,屏幕上突兀跳出对方一句问话:‘那个4号间你后来又进去过么?’

‘没有。’刘晓茵清除了那句话,敲上这两个字后迅速发出。

‘那就好,那里头怪邪门的,以后都不要再进去了。不过,关于里头那头发,你有没有问过别人它是怎么回事?’

‘没问过,我还没跟人说起我进过4号间。对了,说到这个,我想起来,刚才我在解剖室看到样东西……’

‘什么东西?’

‘我好像看到有团头发在地上动,不过也可能是只老鼠。’

‘头发?什么样的头发?’

‘没看清。’

‘小心点。你虽然在殡仪馆工作,但我看你对那地方的规矩知之甚少,也没人会特意教你那些,所以自己要当心些。’

这话说得人心里挺暖的,刘晓茵把它反复看了好几遍,直到发觉时间差不多该去巡逻了,才有些手忙脚乱地回了句:‘嗯,知道了。我得去巡逻了。’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