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他目光再次微闪,随后别过头,朝着城楼方向望了一眼:“多少年过去,早已习惯了。因而当有人陪着一同过时,反倒不习惯了。”

“先生是说朱珠么……”

“不是,”他笑笑,“一个故人。”

“可是上次所说那名制作面具的人么?”

“也不是。”

“哦……”

一时无语,朱珠再度沉默下来。

此时恰好城头上彭彭数声响,夜空里于是再次绽开了数朵无比瑰丽的巨大烟火,朱珠闻声立时抬头朝它们望去,便因此没有留意到身旁碧落那一双幽幽的目光随之凝到了她的脸上。只一边呆呆朝它们望着,一边下意识问道:“先生也曾同那故人一块儿看烟花么?”

“她想看,我却不知她究竟有没有看到。”

“先生同她在一起,却不知她究竟有没有看到烟花么?”

“因为我并没有同她在一起。”

“……先生的话叫朱珠听不太懂了……”

“因为那年中秋,她要我同她一起看烟花,我却在烟花楼上待了整整一个晚上。”

“……先生失约了。”

“是的,我失约了。”

“她等了先生整整一夜么?”

“是的。”

“她可有责怪先生?”

“我不知。”

“……为什么先生会不知?”

“因为当我到她面前时,她什么都没说,笑笑便走了。”

“先生没有追去问么?”

“她走便走了,问有何用。”

“所以先生至今不知她是否责怪先生?”

“是的。”

“呵……好奇怪的先生……”

“是么。”碧落笑笑。

“……那么敢问先生,如今先生的那位故人现在哪里?”

“现在么?”

“嗯。”

“……去世很久了。”

“是么……”

再度沉默下来,碧落望见朱珠的肩膀在风里微微发抖,便起身朝她走了过去。“你冷?”

朱珠摇摇头。

“那为什么发抖。”

“因为朱珠在想一件事儿。”

“什么事。”

“朱珠在想……朱珠同先生的那位故交……长得可像?”

“为什么忽然会这样想。”

闻言朱珠抬起头,朝碧落双眼内径直望了过去:“否则先生怎会因区区榜上一段话,便将朱珠视作此生必娶之伴侣?想朱珠何德何能,竟能令先生如此垂青,其中必然是有原因的,难道不是么……”

话音落,目光一动不动朝碧落的眼睛望着,试图能从他那双碧绿的眸中窥到哪怕一丝丝的答案,以印证自己的说法。

但许久过去,他那双眼内依旧是平静无波的,淡得仿佛一杯水,清澈无温。

随后微微一笑,他蹲下身,拂去了挡在她额头的乱发:“你醉了,朱珠。”

“先生才醉了。”朱珠牵了牵唇角。

想学着他的样儿笑一声,眼内却瞬间跌落两串泪珠,这令她头一低用力吸了口气,随后大声笑道:“先生好奇怪,让人空等了一夜,却连追问别人责怪与否的勇气都没有,仅仅数面之缘,却对朱珠如此纠缠。可知同样一张脸,却不可能是同样一颗心!先生刚刚问朱珠,人在这儿,心在哪儿?朱珠便回答先生,心自是不在这儿,不在这儿!”

说罢起身欲走,被碧落猛一把拽住拖了回来。

因此而一头跌倒在地上,却怎的都不由碧落伸手去搀他,只立刻爬到远处瞪着他,那样恨恨地瞪了许久,方才用力将眼角溢出的泪擦了,随后摇摇晃晃站起身,朝他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先生说得对,朱珠醉了,因而言行冒犯之处,望先生恕罪。现今,请即刻送我回府罢,碧先生。”

话说完,也不等碧落开口,便转身朝着刚才过来的方向迈开步子径直而去。

留碧落在原地站着,微微一阵怔忡。

随即眉梢轻佻,回头朝左侧方向轻一挥手,就见一道暗光自手内闪出,随即啪的声响,离他百步远一株老树轰然跌倒在地上,同时自树上坠下一只黑色的夜猫子。

两者倒地之声同城头炮声刚好混杂在一会儿。

因而朱珠没有一丝察觉,只顾着朝前一阵疾走,直至发觉前方人头攒动,警锣敲响,方抬头望去,一眼见到前方怡亲王府那几块牌子,登时如遭雷击般一动不动。

呆呆站在原地眼睁睁望着,直到前方那处仪仗,以及仪仗中那顶暗黄色十六人大轿渐渐走远了,方始捂着嘴朝迎面接来的那辆蓝顶马车匆匆奔去,却丝毫未曾发觉就在她身后十来步远的地方,载静同莫非两人一身便服,一前一后在人群的不起眼处朝她静静望着。

第276章 画情二十八

三更敲响,朝阳门内一片寂静,唯有几声犬吠遥遥地此起彼伏,这个时辰别说人影,便连鬼影都不见一个。唯有那更夫一前一后两道佝偻的身影,在月光铺满了一地的长街上晃晃悠悠走着,一边有节奏地敲打着竹梆子,一边鸣着锣:“咚——咚咚——哐——哐……”

片刻,二人身影先后消失在长街尽头,于是无边的寂静再次铺天盖地笼罩下来,即便月色明澈,也只平添了几分清冷,因而就连夜行的猫也似乎因此而变得沉默,匆匆在街旁矮墙上纵身跃过,随后似有警惕地朝后望了两眼,便无声无息跳进了前方的黑暗深处。

而顺着它尾尖滑过的轨迹,几道黑影凌空落在了这只猫刚才停留的地方。

同猫一样轻轻在矮墙上匐下了身体,安静听着周围的风轻轻自耳边卷过,随后一跃而起,朝着内大街路南急速飞奔了过去。不出片刻便见一扇大门独立于周遭建筑之外,在一片摇曳的红灯中静静矗立在边上浓密的树荫间,门色艳红,闪闪烁烁出一片同周遭古老建筑相形突兀的簇新光亮。

见状为首那人朝后轻一摆手,随后在门外阴影内站定了,抬头朝门上匾额望了眼。

匾额上端端正正两个字:“碧园”。

于是再一摆手,遂率先往门旁高耸的墙檐上翻身而去,比猫儿更安静地潜进了那片沉睡中的府邸中,待其余人落地,领着他们朝正前方那间屋子处一路而去。

径直到了离门不远的地方,再次停下,小心在黑暗处隐好了,从身上取出一支细长的麦秆,将前端用指甲挑开,也不知里头装了什么,小心在嘴前凑近了,朝着门的方向用力一吹。随即就见一团白雾从秆子里飞出,顺着风势一路到了门前,在那间没人守着的屋子处轻轻一个兜转。

过了片刻,雾散,屋子自那一片氤氲的白色中逐渐透出,仔细观之同先前没有任何一样,为首那人便略略皱了下眉。

似乎情形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却也立即又拿了主意,从衣内再次取出一个瓷瓶,拔开,将里头的液体小心倒了点在手心,用指尖蘸了朝眼帘上抹了抹,再眨眼数下,随后立即朝身后点了点头,从黑暗中飞身而出一起跃上了前方那栋房子的屋顶,再从腰间轻轻一抽,抽下手指粗细一根银链子朝前一抛,只见银光一闪,它就如生了眼般朝前面黑暗中直刺了进去。

片刻咔的声轻响,在黑暗中似乎刺中了什么,通体便立时绷紧了,见状那人微一用力将它朝后一扯,没能扯动,当下回头朝身后递了个眼神。

身后人见状立刻朝银链子上跳了过去。

一个紧跟着一个,如同一只只猿猴般无比灵敏地站稳在那根手指粗的链子上,随后抽出身上所带水牛骨,用火折子引燃了,静待片刻,眼见一缕青烟自骨头上冉冉升起,朝着银链所刺方向一路散去,当下立刻朝那方向走了过去。

脚步极稳,仿佛踩着的并非细如手指的链子,而是一条宽敞大道。

如此,一个接一个,无声无息在前方黑暗深处遁去了身形。

直至最后一个身影亦已消失,那为首的手指一转,叮的声响将手中所握银链斜插入了身后的空气中。

奇就奇在明明那只是片空气,却内种仿佛有只手似的将链子牢牢给稳住了,同之前被他所握着时一样,将那条链子给绷得紧而牢固。于是一跃而起,他同之前那些人一样跳上链子站稳了,正要取出身上所带的水牛骨,不知怎的突然间脚下一阵动荡。

逼得他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两步,险些从那链子上翻下去,忙伸手将身子稳住了,抬头朝前一看,不由大吃一惊。

就见前方那根银链没入黑暗处的交接地,一道猩红色血顺着链子直冲过来!

伴着那道血光彭彭数声闷响,之前遁入黑暗中那几个人如断线风筝般自半空朝着地下直坠而入,紧跟着那根链子疯了般颤抖起来,迸发出无比清脆而突兀的一阵脆响,登时引得宅子周围那些狗都受惊狂吠,也令这宅子中原本漆黑一团的建筑一栋接着一栋亮起光来。

隐隐听见有人怒喝:“谁!谁在那儿!!”

那黑衣人立即自银链上飞身而下。转身倏地将链子收到手里,在一群人执着火把匆匆朝这方向过来的同时,如鹞子般凌空而起,往前方大树上匆匆几下点足,便立即冲出了这间已然苏醒的大宅。

一路沿着来时方向飞奔,一路从袖中抛洒出一些粉末般的东西。

那东西遇风就化,化成道白蒙蒙雾气追随在他身后如影随形,直至出了朝阳门,身后人声和狗叫声渐渐全部消失,他才停了手里的动作,随后隐入前方一条细长的胡同内,待到周围恢复一片死寂,便从那黑幽幽胡同深处牵扯一匹浑身墨黑的马,飞身而上,扬鞭驱着它朝着东城区方向疾驰而去。

直至这一人一骑身影消逝在朝阳门外,马蹄所过之处显出一道细长的影子来。

蜿蜒盘横一条蛇影,沿着蹄印在地上一阵游移,随后似乎有些迟疑,这条通体翠色的蟒蛇抖开额头羽冠在夜风里一阵颤抖,并随着羽冠抖动处,往朝阳门方向望了数眼。

终因无法定夺而收了羽冠,转身倏地几下窜动,箭光般朝着碧园方向径自返回。

一路过大门长驱直入,见着前面房子也不停下绕开,只一抬头朝上跃起,化作一道流光遁入房子背后那团黑暗中。随之一道光亮自那黑暗中绽开,显出里头一座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楼阁来。

翠蛇沿着楼外红柱蜿蜒而上。

至顶端天台处,纵身落地,身影轻轻一晃便化作人形的模样,细眼薄唇,长发垂肩,明是男人,却又似个妖冶的女人。一路摇摇曳曳宛如蛇形,径直走入天台中那一间被纱帷笼罩的阁子里,听见里头隐隐传出琴声,听着知是奏者情绪不佳,便未敢立即打搅,只在门边静静等着,直到一曲终了,方才施施然朝里走入,对着里头端坐在琴台上那人恭声道:“小怜给主子请安,小的们刚才护卫不慎,打扰到主子的清修了……”

“人可留住了么。”手指按在弦上阻了最后一丝音律,碧落低头朝他望了一眼。

“回主子,留住四个,另有一个因未入主子的结界,故而逃遁了。”

“逃遁。”闻言碧落冷冷一笑,手指在琴弦上拨出一道低沉的滑音:“以你的修为,居然也能让区区一个人类在你眼皮子底下逃遁。”

“……回主子,那人端得是不寻常,既有通天索架入主子的结界,又有隐形粉藏身,纵使小怜一路以自身羽冠寻其踪影,也遍寻不得……”

“察哈尔家的人,自是不容小觑的,想当年玄烨在时那个家族何其了得,便是你红主子也得退避三分。现今,总算清廷气数将近,他们随着叶赫那拉一族,自也是受了牵连,但你我却也不能就此大意,毕竟横生出来这么一个人,过往从未见过听说过,也算是意外,你我且要仔细瞧着了。”

“是,主子。”

话音落,抬眼见到碧落将台上古琴缓缓放入琴套,似预备离开,便小心问了句:“主子,那留下四人预备怎样处置?”

“他们窥见多少。”

“主子的隐楼自是已瞧见了,若主子先前在楼中吸纳月华,想必亦已见着了主子的九尾真身。所以不知主子是想抹去他们记忆放走,还是……”

“杀。”

东城区静寂的街上突兀一阵马蹄声急响。

少顷一匹黑马由远至今朝着街道深处奔了过来,至一道四扇门宅院前停下,马背上翻落一黑衣人,匆匆走到门前,也不拍门,那门便如生眼般自动开启,迎面闪出两盏灯光,原是两名十七八岁青年家丁,双眼俱是瞎的,却又用手中灯笼朝来者身上照了又照,直至确认无异,便引着他进入宅门,一路沿着宅内小径朝内里深处走去。

这宅子正门虽是不大,但一路而行,里头却是极深,周围也不见有什么建筑,只依稀几点灯光在边上林立的假山和浓郁的树丛间闪闪烁烁,偶有几声夜猫子啼,在这三人经过时自他们头顶桀桀一阵呼啸,稍纵即逝。

那样约莫走了刻把钟时间,一栋小楼在林间幽暗深处隐现而出,楼里闪着几点灯光,楼门敞开,一个年轻男子坐在门前石阶上,似早有所料般静静望着他们一路朝他方向过来。直至近到跟前,他目光转向三人空荡荡的身后,淡淡笑了笑:“老四他们几个呢。”

闻言黑衣人立刻上前两步,跪倒在他面前:“回主子,老四他们几个……不慎被扣了,恐凶多吉少……”

这答复令莫非再度笑了笑。

随即站起身,低头望着地上的黑衣人,轻叹了口气:“以你们五兄弟的身手,尚且都能被扣住了四个么……”

“回主子,碧园那宅子里果有蹊跷。他们几个是在属下用了通天索后,也不知进到了何处,才突然间着了道儿的。属下本也险些被拘,幸而晚走一步,得以及时抽身。”

“那么通天索所入的地方,你自也是未能亲眼瞧见的了。”

“属下无能……”

“你起吧。”莫非笑了笑,转身径自进入屋内,一边又道:“既是要用通天索方能到达的地方,必是架着结界,现如今世上能架设此等结界者除了武当已故三清尊者,以及大悲寺圆真方丈,你可还想得出第三个来?”

“属下想不出。”黑衣人答道,一边站起身随着莫非一同走进屋子。“不过入宅时,属下还另看出一点蹊跷来。”

“说说。”

“按说,每一栋宅子里都该有个镇宅的守着,但那地方三进十二间,又是前明时的老宅,却不见有任何镇宅的物什。周遭风水布置却甚是奇怪,原好端端的见状,不知做了怎样微妙的改动,便处处向阴,又四周种满槐树,生生将那阴气聚在宅间,若是寻常人家,只怕身子早就承受不住的了。”

“有意思……”

“于是属下便用尸油抹眼,去了那阴气,方才觉察到设在宅中那道隐匿的结界。只是无论怎样也无法透过结界望见里面的动静,便以通天索贯穿了两处的交合点,打出一条路,预备进去看看,岂料,却因此连累我家兄弟……”说到这儿,深吸了口气,黑衣人不再言语。

此时已随莫非进入楼中第三进门,眼见他径自往楼梯上走去,不由微一迟疑:“主子……”

“今日无妨,你且随我上来。”

听见他这样吩咐,黑衣人当即不再迟疑,便带着一丝有些惶恐又有些恭敬的神色,将发上黑帽轻轻扯了下来,随后毕恭毕敬跟在莫非身后,随他一起上了这道自他追随莫非后至今,从未踏上过的楼梯。

转眼到了二楼,里头一股浓重熏香气味随即扑面而来,竟熏得他险些倒退一步。

忙站了站稳,抬眼四望,见楼内倒也并无什么不同之处,只是寻常一道走廊,一间挂着竹帘的窄门。只是被浓烈的熏香所缭绕,因而迷迷蒙蒙,站在此间就仿佛是在梦境中似的。

正自呆看着,见莫非已在门帘处朝他递了个眼神。忙立即跟随过去,到他身边将帘子轻轻掀开,随着莫非一同低头进入。

屋内的熏香越发浓重。

因两只硕大的香炉在屋子正中间摆着,燃着块状的香片,经年累月,已将整个连窗户都没有的房间熏得一片暗黄。就连书桌和椅子上也隐隐透着股黄气,但即便如此,却仍可闻出那浓烈至极的香味深处似隐隐透着股腥臭的味道。

就连那熏得人都几乎承受不住的香味都无法掩盖的腥臭。

不由立即令黑衣人惊诧地四下打量,试图寻着那股气味的来源,但除了屋内一应摆设和空空四堵墙,什么都没有找见。

正自呆愣着,见莫非已径自朝着屋中间走去,一路到了中间所摆的方桌前,往西边那张椅子上坐了,头一回,朝正北处那道墙恭声道:“祖爷,莫非来瞧您了。”

墙上挂着一幅画。

画早被熏香染得一片晕黄,中间隐隐绰绰可看出一个人的样子,墨迹淡得几乎辨别不清,而那满室隐约的腥臭,竟似就是从那幅画的位置散发出来的。

就在黑衣人为此朝那画凝神望着时,猛听见有道听不出年龄的男子话音,从那画中沙沙传了出来:“你过来。”

黑衣人不由一愣。

半晌才意识到是在对自己说话,忙一边朝莫非望着,一边慢慢朝那画走了过去。

待到近前,约莫离着三四步的距离,却怎的也走不过去了,仿佛那道空气中无形有着堵墙给挡着,于是立即站定,抬头再次朝那画望去,这回可看得清楚许多,原来画上是个蒙古骑军装扮的男子,脸在盔甲中隐着,只露一双眼似乎透着点精光,若有若无地朝着他的方向瞧着。

不禁想将它再看得更仔细点,突兀画上吹来一阵风,吹得他不由自主用手朝脸上挡了挡,与此同时,便听画中再次传来阵沙哑的话音:“似人非人……似鬼非鬼……不在五行之中,不在轮回之内……莫非,你这次招惹的是个什么。”

“孙儿不知,故而前来询问祖爷,望祖爷能一解困惑。”莫非答。

眼见那画因此而微微一晃,他立即从那椅上站了起来,朝它跪了下去:“请祖爷明示。”

画随即静默了下来。

纹丝不动,悬挂在墙上,乍然望去同普通的画儿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只是画上骑军原本望在黑衣人脸上的那双视线,此时兀地朝下转到了莫非身上,过了片刻,自画内轻轻飘出一声叹息:“孽缘,要逃便还是逃不过……”

“祖爷?”

“自你幼时起,我便反复教诲,令你不要去管那爱新觉罗家的事,你却偏偏不听,今后若惹祸上身,便是连我,怕也救你不得。”

闻言将头一低,莫非道:“总是欠了怡亲王一份恩情,做兄弟的怎可不知回报。”

“也罢,你便循着你的心去做,此后一切定数尚且未知,倒也不能妄加定论究竟是福是祸。”

“是。”

话音未落,那画便又再度轻轻飘荡起来,带着一股腥臭的风,令黑衣人两眼一翻一下子跌倒在地:“眼见大清气数消褪,恐由此滋生异物,我今被困于此,便只能束手观望,虽你自幼传承我一切所有,总是年轻,亦当万事小心才是。”

“遵祖爷明训。”

第277章 画情二十九

十月初上,正是枫叶飘红的季节,朱珠再度被慈禧召进宫里。

因前阵慈禧突然心心念念想赏红叶,便有有心人专程从香山移植了一些特别好的枫树到了御花园,原怕水土不服,谁想换了个地方,那些树倒长得分外茂盛起来,都说是托了老佛爷的洪福。眼见随着秋意渐浓,宛如一团团红霞笼在园子里,慈禧自然是心生欢喜的,当即召了一干命妇和未出阁的格格姑娘们,进宫陪她一同赏枫闲谈,也顺便驱散一下近日与同治间所僵持而出的阴影。

她前阵刚对同治发过好一通脾气。

堂堂一国之君,竟然被人发现在八大胡同里招妓,怎的能不让她得了消息后大动肝火,几乎要请出祖宗家法,被慈安硬生生拦住了,又劝她息事宁人,免得闹大了传出去,成为宫里宫外无法抹去的笑柄。想想也是个理,慈禧只能暂且咽下这口恶气,却又因此几乎闷坏了身子,之后左思右想,原琢磨着要不还是由着自己这儿子同他皇后在一块儿,是好是坏都甭去理会了。但随即想到那阿鲁特氏整日在皇帝耳边吹的枕头风,顿觉不妥,便在李莲英的提醒下,决定趁着赏红叶的机会,在一干皇亲大臣们的女儿间留意留意,看有什么合适的,又长相周正的,过阵子赏个好点的名号召进宫伺候同治,天长日久,总能让他淡了对阿鲁特宝音那条执着得有些拧巴的心。

因此这赏枫会对慈禧来说,还有着这样一档别有用心的深意。

当然旁人自是不知的,只知欢欢喜喜围在慈禧身边尽心地讨她欢喜,内中一人很快被慈禧相中,便是布尔察查氏家的婉清格格。

身世好,模样好,性子爽快说的话始终能逗得慈禧开心。所以心下已是将她放在了候选名册的第一位,唯一有些忌讳的是她出去留过洋,怕她沾染上那些洋人奇奇怪怪的习性,因而将她召进宫的第二天,趁着赏花听戏的间隙,慈禧挽着婉清的手随口般问她:“自你十四岁入宫之后,就没再见过你,以为你早早嫁了人,谁想一转眼应有二十了吧,怎的还没婚配。”

“回老佛爷,因为去了法兰西念书,一心向学,所以婚配之事倒也不太上心。”

“听你祖父说,你在那边待了有五六年,可学着些什么?”

“回老佛爷,奴婢在那边学画儿来着。”

“倒是同载静一样。”

婉清抿唇一笑:“怡亲王除了学画,还学了洋人很多东西,哪像婉清,成天只知道玩耍胡闹。”

“怎么个玩耍胡闹?”

“譬如办了阵子画社。”

“画社?”

“便是跟各类学画儿的学生一同聚在一起,一块儿画画,一块儿喝茶谈天,偶尔也将自个儿的画展出给外头人看……”

“哦……听来倒也有趣……”

“不过那些年法兰西一直都动荡不安,譬如巴黎闹革命,又被德意志围城,局势一度紧张得很,因而不多久就没再办下去,偶尔替学校办办报纸之类,”说到这儿,婉清笑笑道:“老佛爷可知道巴黎公社,可有意思,提倡什么社会主义方式管理国家经济,还有妇女选举权……”

“婉清啊,”眼见婉清说得目光闪烁,有些忘形起来,一旁有老福晋立即察颜辨色地阻断了她的话头:“洋人那边胡乱折腾的东西,在老佛爷面前胡说些什么。”

婉清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同时望见了慈禧微蹙的眉头,忙朝边上退了退,匆匆跪下道:“婉清胡言乱语,老佛爷赎罪……”

慈禧倒也并不在意,只是淡淡朝她瞥了一眼,随后笑笑:“做女人便要有女人的样儿,什么革命啊,公社啊,有甚好去关心的,先前说画儿倒是有趣,别再拿那些无趣的话扫了我们这班娘儿们的兴致,起吧。”

“……老佛爷说得是。”

眼角瞥见婉清低头站起身,慈禧已没了继续同她攀谈的兴致,抬眼朝周围那些面色拘谨的少女们瞧了两眼,许是受了刚才婉清那番话的影响,看谁都不痛快起来,于是暂且将选妃的念头搁到一旁,目光转到边上,望见独自一人站在远处抬头看着枫叶的朱珠,就朝她招了招手:“朱珠,嫌咱的话无趣是么,一个人望着那些叶子发呆。”

朱珠立时回过神,朝她走近了过来:“回老佛爷,因朱珠头一次见到枫叶这样红,所以看得有些痴了。”

“确实红。”慈禧笑笑。

抬头也朝那些枫叶望了眼,的确如朱珠所说,这些被移植来的枫叶留神细看,确实比以往见过的都要红,一片片红得几乎跟血似的,被阳光一照,好似会喷出火焰,真真是好看。

却也因着这样鲜艳夺目的好看,似乎又多了些妖冶。

想到妖冶这个词,慈禧不由微微一怔。

边上李莲英察言观色,立即笑笑道:“老佛爷,祥瑞啊,如此一片红火,岂不正意味着咱这大清江山,如同今年这枫叶一般,格外的红红火火。”

此话一出立时释了慈禧心头那点不安,当即笑了笑,指指他道:“你就知道哄我开心,扯什么有的没的,不过一些好看的树叶子而已。”说罢,再次望向朱珠,朝她那张脸一阵打量:“前阵听你额娘说起,已将你许配人了。”

朱珠垂下头:“是的,老佛爷。”

“你倒也确实该嫁人了,18岁……本来上次见到你,倒有心将你指给载静来着,既然你阿玛中意太医院的碧先生,我便不需操这份心了。”

闻言朱珠不由轻轻捏了下手里帕子。片刻勉强挤出一丝笑,轻声道:“谢老佛爷关心……

“不过,”忽然话音微微一沉,慈禧从宫女手中接过一杯茶,轻呷了一口:“虽然是你阿玛看中,门第上总还有些不妥,以你阿玛这样的身份将你嫁与区区一个八品官员,实在是下嫁了,也不晓得你阿玛怎样想的,北京城多少贝勒贝子爷,无论挑选哪个,总好过这么一个小小御医吧,你说可是?”

“回老佛爷,碧先生是有恩于我家的……”

“有恩?那报恩便是了,需要委身于人么?”淡淡丢了句,抬眼瞥见朱珠低头一言不发站着,便缓了缓神色,笑笑道:“你别往心里去,我也就随口一说而已,你阿玛能因报恩而不惜将女儿下嫁,这份心总归是好的。”说罢,将茶朝宫女手里轻轻一送,搭着李莲英的手正要继续往前走,忽两眼朝前一望,再次微笑起来:“唷,这不是咱怡亲王爷么,怎的会同曾先生在一起。”

前方来着正是怡亲王载静。

同一名五十上下男子并肩走在一块儿,见着西太后的銮驾和慈禧的身影,立即紧走几步到她跟前行了礼,随后笑道:“可巧,先生刚说起今日要见着贵人,载静便立即见到了老佛爷的面,先生果真是料事如神的。”

“你这嘴净会哄人开心。”慈禧笑着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转到仍跪在他身旁那个中年男人身上,朝他摆了摆手:“起吧。在这园子里就不要见外了,曾先生这会子是在同载静一道游园么?”

“回太后,上午臣刚从东陵回来,恐太后惦记着,所以放下行李便入宫了,听说太后正在赏枫,不好打扰,刚好遇见怡亲王,相谈甚欢,所以正同他一道在这附近走动走动。”

“呵,先生大忙人,平时闲云野鹤,也不晓得在什么地方神游,难得等你回京一趟,等会儿自是要同先生好好说上会子话,”说着,转头对身后那班垂首而立的女眷们笑道:“你们莫躲躲闪闪的怕生,可知这位是谁,便是咱先帝爷在世时分外推崇的堪舆大师曾广圣先生。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今儿能瞧见,是缘分也是你们的福分,要知这位先生眼神可好,瞅着你家门前一块砖便知你家风水好不好,问问你们家阿玛,应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老佛爷谬赞……”听慈禧如此夸赞,那曾广圣面上波澜不兴,只带着得体的笑躬身朝两旁女眷揖了一揖,随后似有若无般略一抬头,朝着朱珠方向望了一眼。

这细微的举动让朱珠吃了一惊。

慌忙低头避开了他的目光,也躲开了载静望向她的视线,正惴惴不安之际,听他问慈禧道:“太后千岁,臣斗胆问一声,您身后那位戴着面具的姑娘,可是斯祁家的二小姐朱珠?”

“正是。”

“果真是她,没想一转眼竟已这样大了。”

“先生曾见过这丫头?”

“回老佛爷,斯祁姑娘年幼时微臣曾有幸见过她一面,却不知姑娘是否还记得微臣?”说着,目光再次朝朱珠望了过来,朱珠此时也因好奇而将头抬起,借着脸上面具阻挡,所以状了状胆子仔细朝他那张脸望了望。之后觉得似乎是有点眼熟,却怎的也想不起究竟是什么时候见过,便依旧沉默着,朝边上宫女的身后退了退。

见状慈禧微微一笑,问曾广圣道:“凡你见过总是有不寻常之处,先生不妨说说,究竟先生是怎会见到斯祁家这个小女儿的?”

“回老佛爷,因十三年前斯祁府中发生了些变故,所以斯祁大人将微臣找去了府中,想替他看看风水,便也因此见到了斯祁姑娘,而那时姑娘脸上尚未戴此面具,所以微臣有幸见过姑娘的真容。”

“是么……”闻言慈禧目光微闪:“果然算得上是故交了。”

朱珠的目光则更为惊诧。

原来此人在她还没戴上面具前就已见过她,只是那会儿年纪太小,对他实在半点印象全无。这会儿经他一提,方才想起好像确实曾见过这样一个人,原在记忆中他的样子已全然模糊,只依稀是个被阿玛极为尊敬的人,所以难免觉得神秘而可怕,今日一见,倒也跟普通人没有任何两样,只一双眼似乎格外犀利,即便背着光,都好似有精光从中射出。

不由脑中一阵混乱,失神间,耳畔听见慈禧又道:“斯祁家发生的变故,是否就是因了当初白莲教诅咒一事?”

这话令曾广圣似乎怔了怔。随后两眼再次朝朱珠望了过来,淡淡一笑,向慈禧答道:“白莲教诅咒之事么,为其一,实则还为其二。”

“哦?其二是什么?”

“因斯祁姑娘的命格过于强悍。”

“过于强悍?强到怎样的地步?”

曾广圣笑了笑:“回老佛爷,此强,强可通天。”

“这是怎样一个说法,先生?”

“老佛爷……这微臣却不好说,只记得她生辰八字极贵,贵得让臣都觉得有些惊诧,因而后来被高人指点,用面具遮挡了她的脸,方才能压得住她命里的贵气,以免伤到了斯祁府里的运势。”

“竟能有这般金贵……”闻言,不仅是慈禧,连朱珠身周那些人也不约而同将目光朝她脸上望了过来,一时猜测有之,惊异有之,狐疑有之,令朱珠脸色通红,恨不能立时从这地方逃开。

见状慈禧不由转过身朝两旁轻扫一眼,淡淡道:“瞧什么,不就还跟往常一样么。”

话音未落,瞬间层层目光全都消失,朱珠得以透了口气,朝慈禧轻轻一揖。慈禧却仿佛未曾瞧见,只侧过了头,再度朝曾广圣问了句:“先生刚才说,他家还有高人指点。能叫先生称作高人的,我倒有些好奇究竟是个怎样的高人。”

“这……回太后,这一点倒是连臣都不知……”

“……也罢,回头问问斯祁鸿翔便是了。”说着,抬头望望天色,似自言自语般道:“瞧,刚还好好的天,这会儿怎的一下子就阴沉了下来。”

李莲英一听忙道:“许是要有雨,不如今儿先散了,由奴才伺候老佛爷回宫去歇着。”

“也好,咱就各自回去歇了吧,广圣待到申时来我宫里,我且有些话要同你说说。”

说罢,径自搭着李莲英的手回了銮驾,先行往储秀宫方向而去。

其余人见状立即各自散开。年长的各自上轿,年轻的则要么相携返回自己住处,要么仍逗留在枫林中,因见状静王爷尚在此间,便悄悄藏身在假山或树影背后,一边悄悄望着他,一边嘀嘀咕咕窃窃私语。

朱珠则是在慈禧上了銮驾后便立即离开此地的。

同曾广圣的相遇,虽慈禧说是福缘,对她来说却是糟糕至极,因为曾广圣看似简单的一番话,让她不得不再度回忆起十三年前斯祁府里混乱不堪的场面,和那会儿对于年幼的她来说所承受的无尽惶恐和恐惧。

这让她心里乱作一团。

又因载静当时就在数步之遥,近得一抬头就能望见他那张脸,更是让朱珠心里头仿佛打翻了五味甁似的。

酸楚,苦涩,又不安……

种种情绪凌乱交杂到一起,以至令她走得有些慌不择路。所以好长一阵后,她也不知道自己两条腿究竟将她带去了哪里,只一味呆呆朝前走,脑里想着沉甸甸的心事,几乎连面前的池塘都入眼不见。

险些因此就跌进那池里,所幸脚底打滑时被身旁丫鬟搀住,随即听见身后有人劈头对她骂了声:“失了魂还是怎的,叫你多少遍都没听见,活该你们怎不让她索性跌进池里清醒清醒去。”

头朝后一回,见到原来是固伦荣寿公主。

这公主二十来岁却是极其显老,因而朱珠头一回见到她时曾脱口叫了她一声姥姥。所以每回见到朱珠,这公主面色总是冷冷的,不过知她嘴硬心肠软,所以虽然不算亲近,每回只要见到她在西太后的身边待着,朱珠总会觉得格外安心些。

此时被她凶巴巴骂了声,朱珠倒也因此立刻回过了神,忙行了个礼叫了声大公主,知她必是有话要同自己说,就紧走两步跟到了她身旁,一边慢吞吞跟着,一边等她再度开口。

“自你前日入宫就觉着你整日魂不守舍的,”过了片刻荣寿公主朝她脸上瞧了眼后道。“你近来是怎的了,也不怕在老佛爷面前出个什么岔子。”

“谢大公主关心……朱珠近来身子欠佳,所以……”

“身子欠佳,”闻言冷冷一笑,荣寿直截了当道:“我倒是听说了,待到神武门坛子竣工,你就要嫁给那碧落先生。既然身子不佳,怎的不叫那位碧先生好好瞧瞧。”

“回大公主,给瞧过了,也开了药方。”

“那看来药方不起作用。”

“呵……只是需要些时日调理。”

“心病还需心药医,若心里头还有个别人,多少药下去怕都是没用的。”

这话说得朱珠脸上一阵苦笑:“大公主在说些什么,朱珠听不懂……”

“便是怡亲王曾到府上求亲一事,别当我们这些老娘儿们在宫里头待得浑浑噩噩,什么都不知。”

“公主……”

“我也知你俩从小亲近,即便一个呼来喝去,一个哭哭啼啼,却总也跟饴糖似的黏糊在一起,还老跟着他到我住处偷糖吃。”

“公主……”短短几句话说得朱珠心里一阵刺痛,想要她别再往下说,却又不知怎样开口。当即只能欲言又止地沉默着,见状荣寿倒也立时不再继续说什么,只淡淡一笑,望着她道:“看,还是咱这样丑了吧唧的好些,没那么多男人惦记,也不用去费心惦记什么男人,反倒是心里头痛快些。”

“公主几时丑过……”

“别跟我废话,我自个儿的脸自个儿心里清楚。”说罢,见朱珠垂下头不再言语,遂缓了缓声音,道:“其实我就是想替你额娘说你一句,无论碧落也好,载静也好,嫁过去就安心些,别再给自己心里添堵了。要有不痛快,这普天之下比你不痛快的多了去,却叫别人怎么活,你瞧瞧我,十二岁嫁人,十七岁便守寡,即便没守寡那些年,又有几回能同自个儿额驸像对寻常夫妻那样相处的,说丑些,男人到底啥滋味,我身为固伦大公主,却远不如大街上一个店铺家的小媳妇知道的多,你说,这些年过下来我的心里有多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