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踮起脚用力问了他一声:“喂!再背我回去吧,狐狸?要用狐狸的样子背。”

他脚步微微顿了顿,继续往前:“腿又没断,自己走。”

我三步两步便重新又追到了他的身后。随后勾着他脖子轻轻一跳,极其容易地就爬到了他的背上:“背。”

他背住了我。

然后轻一闪身,带着我纵身而入一旁一条无人的巷子,化身为狐。

然后背着我跑了起来。

雪白的长毛被风吹在我脸上,引得我一阵阵想笑。

他是否也会因此而笑呢?

我抱着他脖子低下头看着他。

看到他一双碧绿的眼如新月般微微弯着,嘴里却冷冷地抱怨:“把你的脑袋拿开,头发丝挡我视线了。”

“那就刹车呗。”

“你傻么。”

“傻子的座骑叫什么?”

“傻了吧唧。”

回到家后,在一堆日记本里找了本最厚最新的,翻开第一页,我工工整整写下这样一段文字:我叫宝珠。

宝贝的宝,珍珠的珠。

有时候,我可以看到一些别人所看不到的东西,那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讯息。某一天,狐狸倚着窗晒太阳的时候,我看着他的背影,想着是不是应该把它们都写下来,那些属于我,属于狐狸,属于麒麟,还有属于那另一个世界的一些故事。

——血食者完结——

第十六卷 青花瓷上卷

第372章 青花瓷上 一

“素和家的瓷,画鱼能观鱼游,绘草能见草动。”

“当真是色如凝脂,触如婴肌。”

“皇上相中他家那双手了。”

“宣,素和甄入宫见驾。”

“不好了!窑失火了!窑失火了!”

——

家里有只青花瓷,约莫半人多高,蓝碎花的。正面一幅仕女图,背面三尾鱼,锈红色的,环状盘在腹部圆形的凹口里。它是姥姥那些乱七八糟的收藏品之一。

姥姥在世时,那些经常来家里走动的亲戚朋友们都叫它宣德瓷,起先我以为那是它的名字,后来网上查了查,才知道那是因为它制成在明宣德年,那一年代从官窑里烧制成的青花瓷统称宣德瓷。

刚知道那会儿颇为兴奋了一阵子。网上说,宣青制作距今近六百年,能完整保留下来的很少,物以稀为贵,以我这样的俗人的价值观来衡量,它必然价钱不菲。

不过这种兴奋和得意不久之后就荡然无存。

一位住在附近常来我家店里买点心的老教授,似乎是教历史的,一向对古董有着很强的兴趣。在听说我家有只宣德瓷后,他特意跑到我家客厅看了这只瓷器。之后鉴定再三,本来信心满满等他估摸出一个大致的价值,结果他却相当遗憾地告诉我,这只宣德瓷是假的,是一只清末期间照着那样子仿造出来的赝品。赝品造得几可乱真,但胎土和釉水还是暴露了它的真假身份。

这真是让我非常失望,就好象以为自己捧到了一堆金子,结果却发现那仅仅只是堆镀了层金粉的铜而已。虽然老教授后来又跟我说,说是赝品,但好歹这件也算是只赝品里的极品,无论是色泽还是质地,都可见模仿者功力的深厚。况且距今也有百多年历史,不失为一只有价值的收藏品。

自然,我并没有因此就高兴多少,因为知道他那是安慰我。历来无论如何相象,赝品就是赝品,即使是只有了百年岁数的老赝品,它还是只赝品,赝品永远取代不了真品。所以后来,它一直被摆在我家客厅靠近楼梯间的地方,和饮水机一起靠墙站着,被狐狸充当鸡毛掸子的插口,一度还成为过杰杰的窝。直到有一天一件比较意外的事情发生,才让我再次注意到了它的存在。

第373章 青花瓷上 二

那是春节过后的第二个星期天。

天很冷,又下着雨,因此生意不太好,于是趁着狐狸出门买东西,我干脆关了店,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

清扫客厅时,发觉杰杰蹲在那只青花瓷瓶上看着我,像个趾高气昂的包工头,眯着眼扬着嘴角,大大的尾巴一下一下扫在瓶子上。最后一次尾巴扫开时,我走过去想把这只懒骨头撵下来,却发觉沿着瓶口到仕女图的地方,那块光洁的釉面上有一道细细的黑线。

本来以为是什么脏东西,细看却是一条裂痕,这让我不由自主朝它多看了几眼。

其实本来也没什么。大凡这样岁数的瓷瓶,有裂痕总是难免的,但这条裂缝和那种随着岁月自然形成在瓷器内的裂痕不一样。它很细,但很深,烙在青花瓷光洁的表面上就像条非常突兀刮滑在婴儿皮肤上一道细细的伤疤。

它看上去就好象是从内部朝外迸裂开来的。

于是没理会杰杰的抗议,我把它拉开朝瓶口里摸了摸。瓶子里很光滑,就着光也看不出里头有什么地方开裂,于是又把它重新摆了回去。

这事不一会儿就被我忘了,毕竟本身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瓶子不值几个钱,它上面多条缝就跟老太太脸上多条皱纹一样没什么了不起。老化,损坏,报废,再正常不过的过程,正常到我不会在它身上花更多的关注。

那之后不多久,店里来了一个有些特别的客人,将我原本平静得近乎单调的生活再度拖进一个奇怪的漩涡。

那是一个并不起眼的傍晚,天快黑了,细细密密的雨把还没打开路灯的街罩得迷迷蒙蒙。

狐狸还没回家,我不得不冒雨把从家里整理出来的那堆垃圾扔去垃圾桶,返回家的时候,意外地看到店门口有人站着,低头慢慢徘徊,又时不时朝店门看看。

身上的衣服都被雨给打得湿透了,他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似乎很想进店,但店门上那块歇业的牌子很醒目。

这让我不由到他身后提醒了他一声:“先生,已经关门了。”

他闻声将头转向我。

那一瞬我愣了愣,因为觉得这张脸好像有点眼熟。

是在哪里见到过么?

却又没法能从脑子里搜索出哪个人能跟他对上号。

因此一时无语,我朝他笑了笑,转身准备开门进屋,谁知他跟着走了过来,问:“你是店主?”

我点点头。

他朝店门上看了看:“牌子上写的是晚十点打烊。”

“没错。”

“但现在还不到九点。”

本已经把手搭到门上,听他这么一说,我忍不住停下再次回头扫了他一眼。

他以为我没听清楚,于是又重复了一遍:“现在还不到九点。”

“我知道,不过今天提早关门,牌子都已经挂出来了。”

“老板娘是要出门么。”

“不是。”

“那不妨再多接待一个客人。”

话是请求的话,但口吻却不是请求的口吻,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淡淡的就好象一个简单直接的要求。我忍不住皱皱眉,因为从没见过这样任性的人,口气便不由硬了些:“不好意思,今天我累了。”

“开个灯开扇门很难么。”这一次口气变成了质问。

我有点不痛快起来:“往前走左转有家茶室。”

“我只要进你这家。”

“不好意思,关门了。”

“可你还在不是么。”

我无语。突然不明白自己在这里浪费时间跟他搭话是为了什么。也许他是存心找茬的,也许他纯粹吃饱了没事做,正常人谁会像他这样?想到这里把门一推我径直朝屋里跨了进去,随后正要把门关上,他突然扬声叫住了我:“老板娘,一杯茶什么价。”

“清茶五十块,奶茶一百。”我不假思索。

本想草草打发了他,谁知道他接茬得倒也快:“老板娘开的是黑店?”

“你可以去别家。”快速丢下这几个字,本以为任谁听了也会立刻拂袖而去,谁知他却朝我笑了笑:“呵呵……”

“你笑什么。”

“老板娘,那麻烦您给我来杯五十块的清茶。”

第374章 青花瓷上 三

吃软不吃硬是我的一个弱点。

因此,如果这男人始终跟我嘴皮子上做文章,我倒也省事一早关门大吉了。

偏偏没料到他最后会服软,不仅态度变得极礼貌,还一分钱都不砍地接受了我乱开的茶价,这倒反而让我没法铁了心撵他走,只能自己受累点,把他让进店里重新开了张。

“红茶还是绿茶?”打开柜子翻茶包时,我问他。

心下希望他要红茶,毕竟这里多是些学生客,奶茶红茶要得多,因此绿茶不剩几包,剩下的也都快要发霉了。

“绿茶,谢谢。”

果然越是不希望什么,就偏偏来什么,我只好将剩余几包绿茶取了出来,闻闻味道挑了袋比较靠谱的,泡上开水给他端了过去。

“这是什么?”他一见愣了愣。

“绿茶。呃……绿茶袋泡茶。”

“原来老板娘果然是开黑店的。”

“那你说的是什么绿茶?”

“老板娘可有铁观音?”

“有,这就是铁观音袋泡茶。”

“呵……”嫣然一笑,想来是在笑我跟他玩着幼稚的文字游戏,但眉梢眼角却竟皆是风情。

不由叫我看得呆了呆,以至几乎没留意到店门处铜铃当啷啷一阵响,然后传来我家店小二笑吟吟的话音:“哦呀,这种天气居然还有客。”

“是老板回来了么。”男人闻声侧眸朝门口处瞥了眼。

正对上狐狸望向他的视线,但不知是我错觉还是怎的,我发觉狐狸目光微微一闪,仿佛一瞬有些错愕。

“他是我伙计。”于是绕到桌旁,我挡在了这男人同狐狸之间,一边将菜单擦了擦干净,递到他面前:“要不要选下点心?”

他笑笑,将菜单推到一边:“麻烦来杯雨露秋霜。”

话是同我说,目光却分明是越过我身体看着门口的方向,这种感觉让我隐隐有些不安,但见狐狸没说什么,我也就只能笑了笑问他:“什么是雨露秋霜?”

刚问完,肩膀上被狐狸轻轻一搭,随后被他朝厨房方向推了推:“去,小白,替我烧壶开水,记得用左边柜子里那只没启封过的砂壶。”

“但是我……”我想找个借口留在原地,因为这两个男人在一起的感觉让我有种难以言明的不安。

但见他目光径自望着那静静坐在桌前的男人脸上,便没再说什么,只能慢吞吞朝厨房里走去。到了厨房门口时,忍不住又回头朝那两人看了一眼,见狐狸拖了张椅子在那男人面前坐下,同他面对面坐着,随后托着腮,望着他弯眼一笑道:“雨露秋霜,甄官儿好品位。”

那男人不动声色望着狐狸的妖娆,眼神似笑非笑:“也只有在你这里才可以挑剔挑剔,狐狸。”

“好茶需配好瓷,不知甄官儿想要件什么瓷?”

“随你。”

“甄官儿为难狐狸么。”

“倒是也得能为难得住才有乐趣。”

“哦呀……永乐云烟釉里红。甄官儿果然在为难狐狸。”

男人淡淡一笑,又似轻轻叹了口气:“你从来都是会读心的是么,妖精。”

第375章 青花瓷上 四

白的瓷,从内渗出锈红色泽的花斑,仿佛白玉上一抹血。

这种瓷叫釉里红。托在男人修长的手指间,轻巧细腻得一张薄纸般。透过那层瓷隐隐能看到茶在里面晃,茶是用被狐狸叫做雨露秋霜的铁观音泡出来的,三次沸水淋过,再用网过滤撇清后进的碗,茶色很纯,我从没见过的那种纯,远看过去,就像是荡在玉里头一汪碧绿透澈的水晶。

我不知道狐狸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些东西。

在这被他称作甄官儿的男人出现之前,我从没在家里见到过,可狐狸进厨房转了一圈,这些东西就在他手里被端出来了,似乎一直就在厨房的某个地方存放着似的。

雨露秋霜。

永乐云烟釉里红。

男人端着茶却并不喝。

只闻着它的味道,像是仅仅那样就能得到满足,目光则若有所思望着狐狸和他手中那只茶杯,那只杯也是瓷的,不过此瓷非彼瓷,它是三块钱一只被我从地摊上淘来的,上面有只小小的狐狸头,尖尖的鼻梁上嵌着陈年的茶垢。

“还不错,”半晌,男人开口,将茶碗轻轻放到一边:“据我所知如今已很难觅到这茶的踪迹,你却是从哪里弄来的。”

“昆仑。”

“昆仑?”似乎有点惊讶,男人眉梢挑了挑:“你去过昆仑了?”

“刚好路过。”

“是么。”窗外雨大了些,打在窗上沙沙的一阵,男人听见声音转头朝外看了眼:“听冥说起,你最近麻烦不小,可是跟昆仑有关?”

“啧,谁敢跟昆仑扯上关系。”

“那他怎会提到昆仑,又怎会亲自带着勾魂使在这附近游荡?”

“他,”狐狸笑笑,朝我瞥了一眼:“被某个麻烦招惹回来的麻烦,从此就不走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忍不住抬头看向他,狐狸很快移开了目光,低头呷了口茶。

“这么说,你总算是觉得她烦了对么。”男人又问。问得好象他有多了解狐狸,甚至是我。这让我不由想起刚见到他时那种莫名的眼熟感,忍不住再次朝狐狸望了望,想听听他会怎么回答,可他却有没吭声。

只是静静坐着,抚摸着手里那只杯子,见状那男人也不再多话,低头从衣兜里摸出一只拇指大小的小匣子,轻轻放到桌上:“既然已经找到你,我也不想再同你绕圈子,只想问你一句话,当年那口美人瓷可还在?”

“美人已去,出家人何必再对她多做挂念。”

“出家人?”三个字重复出口,男人的目光微微闪烁,随后低头笑了笑:“我已为她脱了袈裟,你却又为她做了些什么。”

话音落,原本蹲在角落里看着他俩的杰杰突然喵地叫了声,扭头离开。

走时我发现这只肥猫的尾巴是直竖着的,长长的绒毛根根竖起,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噩梦。

难道它是在怕着什么?

狐疑间,我听见狐狸轻轻一声嗤笑:“我么?不晓得。”

“那么我用此物换她可好。”

“它是什么。”狐狸朝桌上那只匣子瞥了一眼。

“足够让你抗衡刹的东西。”

“这么说,连你也知晓血族的事了是么。”

“殷先生那边弄出这样大的动静,要想不知却也是难。”

“呵,也难怪你这么快就找上了门。但是……”说到这儿,目光从桌上那只匣子转到了男人的脸上,狐狸眼中一瞬间流露而出的神色,让我肩膀不由轻轻一颤。

“但是什么。”男人迎向他的视线,问。

“但不知甄官儿为了想要的东西,这次又是出卖了自己的什么。”

话音刚落,那男人手边的杯子突然间啪的声四分五裂。

飞溅而出的茶水撒在狐狸脸上,他笑了笑,伸手一点一点拭干净了,然后将那匣子慢慢推回到男人的面前:“釜底抽薪之举,时利时弊,因此但凡涉及交易之局,我更爱持观望的态度,毕竟那种情形下很允许人谈出什么好价钱,甄官儿吃过那个亏,莫非是忘了。”

“所以你是不会将她还给我了是么。”

“您觉得呢?”

狐狸的神情一改往常的嬉笑随和,变得有些咄咄逼人。

他跟人谈事时鲜少会是这种样子,因为他一贯主张和气生财,所以一度我以为那男人会直接撕掉自己平静的表情,毕竟狐狸已经先他一步将他自己的伪装给撕掉了。

但他沉默片刻后只是淡淡一笑,然后将那匣子收回手中,站起身朝我点了下头:“也罢,既然交易是谈不妥的,那你我只能后会有期了,老板娘。”

后会有期?难道在跟狐狸明确了两者立场之后,他还要再到这里来么。

因此见他说完话后转身离开,我便立刻跟了过去,到门外时挡了他一下,直截了当问他:“你下次还要再来这里么?”

他笑着看看我,没有回答。

“不管你是谁,下次别再来了,这个店不欢迎你。”

他再次朝我笑了笑,扬手拦住了一辆经过的出租:“后会有期,老板娘。”

第376章 青花瓷上 五

甄官儿全名叫素和甄。

狐狸说,素和甄曾是个和尚,但为一个女人还了俗,也是怪可惜的。

听后,我不免觉得有些奇怪,既然为了爱情能做到还俗,又有什么好可惜的,难道非要学某些和尚那样,一面不愿‘多情损梵行’,一面却在错过后叹一声,‘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才叫不可惜么。

当我不以为然地将这想法对狐狸说出后,他朝我笑了笑,没说什么,只低下头将面前一张餐桌擦得晶光锃亮。

“难道我说得不对么?”等了片刻,我追问。

他停下手里动作,将桌布甩上肩膀:“没什么对,也没什么不对,主要看你对这“可惜”两字是怎么个理解法。”

“比如?”

“比如,几百年的修行,和一夜间的风流,要在这两者间取舍,你会做出什么样一个选择?”

“我?”我想了想,很快回答:“这还用问么,当然是选几百年修行。”

“为什么?”

“有谁会为了一夜风流去牺牲那么多年的修行呢,是不是。”

“这么看你倒也不傻。”

“那是当然。”

“所以我说素和甄可惜,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既抛掉了自己当和尚时的修行,又最终没能和那女人在一起么?”

“没错。”

“那确实是怪可惜的,不过看他这么年轻,应该还能从头再来。”

“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没法重来了,小白。”

“你是指他的修行,还是他的那段感情?”

不知为什么,这个问题狐狸始终没有把答案告诉我,正如他始终没有告诉我,他跟那个还俗的和尚到底是个怎样的关系。

说起来,狐狸总认识一些身份或者样子奇奇怪怪的人,所以多个和尚倒也不嫌多,无论他是人还是妖怪。让我比较关心的是,他找上门对狐狸说出那些话,究竟是揣着什么样的目的,又会在将来给我这好容易平静下一阵的生活,带来些什么问题。他那句后会有期,着实让我不安了很久。

只是狐狸总也不愿意对此多说,即便我装作无心地问他,你俩究竟认识多久了,好像看起来很熟络的样子是不?他都没有直接回答我,只笑了笑,道:“算是很久了,久得说出来怕会吓到你,小白。”

这也会吓到我么?未免有些太看轻我的样子。

既然我连自己记忆里突然撞进那些陌生的过往都没被吓到,又怎么可能会因为他跟某些人交往时间的长短,而大惊小怪呢?

尽管如此,此后我也没再继续追根问底,毕竟狐狸不想说的东西,除了他自己,谁又能套得出来,譬如那些在他脑子里深埋了那么久,却无论跟我朝夕相对多少年,他都始终没有告诉过我的我曾经的过去。

那些当我还是“梵天珠”时的过去。

但现如今,这已然变成我和他之间一道禁区,即便他突然愿意将那些东西全盘告诉给我听,我也不愿意再去触及。

我不知道狐狸是否知晓,那些曾经在我脑子里乍然而现的记忆,无论美好的,亦或者哀伤的,它们都让我有种人生被割裂开来的感觉。此后铘的突然离去,更是加重了这种感觉对我席卷而来的恐惧和不安。

几乎每一天我都是在这种感觉里度过的,但是我不希望让狐狸察觉到这一点。

但愿他只知道我得到的是那些记忆中最为美好珍贵的部分,或者但愿那些最糟糕、糟糕到令他无论怎样也不愿让我想起来的记忆,永远也不会从我脑子里被挖掘出来。

无论怎样,我只希望我还是原来的那个我,而狐狸也还是原来的那个狐狸……

人活至多不过百年。

我不知道这长生不死的妖精究竟能在我身边陪我多久。而无论能有多久,无论他是将我当做梵天珠还是宝珠,我只希望有限的时间里,我能永远在自己原来的生活里存活着,永远在自己原来的生活里平静往前走就好。

因此,无论那个素和甄究竟是谁,究竟同狐狸有过怎样的过往,我绝不希望现有的一切再次被打破,亦不希望有一天当我睁开眼时,发现狐狸也像铘一样,头也不回走出我的生命,从此一去不复返。

之后,那样惴惴然地又过了好些天,始终没见那还俗和尚再次出现,我开始渐渐松懈下来。

我想或许那个男人也许不会再出现了,毕竟招惹狐狸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况且听他俩当时的谈话,也不像是有什么积怨的样子,只不过是为了从狐狸这儿得到一件瓷器,而狐狸小气,不肯给他,也不愿他拿东西来叫唤而已。

因此也许那天的话只是一种虚张声势的小威胁也说不定。

但就在我这样以为着,并开始逐渐将此人渐渐淡忘时,几天后,又一个阴雨连绵天,一个冷得让人浑身每一个细胞都似乎会冻结的下午,当我埋头在收银台里清点着一天的收入时,突然门上铃铛叮当一阵脆响,一个人收拢了伞从外面走了进来:“老板娘,麻烦来杯雨露秋霜。”

第377章 青花瓷上 六

如果当时不是因为店里还有其他客人在,也许我会立刻就将他撵走。

但客人三两个,却因热腾腾的点心和热茶,所以吃得很安静很惬意。而那男人说话亦是十分有礼得体,这叫我实在出不了声直接让他走人,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自顾自走到靠窗一张空座前坐下,然后慢条斯理靠向椅背,扭头静静看向窗外雨雾蒙蒙的街道。

“老板娘,什么是雨露秋霜?”朝着他背影兀自发愣的时候,有人好奇问我,“店里出新款冰激凌了?可这天实在冷得……”

“不是,”我回过神冲他们尴尬地笑笑:“说的是铁观音。”

“噢,原来是茶。嘿嘿,茶叶还给起那么文艺范儿的名字,老板娘最近小说一定看了不少。”

“是啊,还打算换个菜谱整整店面呢。”随口敷衍着进了厨房,但到灶台边想了半天,着实想不起来狐狸泡雨露秋霜的方法,也不晓得他把茶叶塞到了什么地方,就随便泡了杯热水,丢了只茶包。

端到外面,见那男人依旧不动声色看着窗外雨景,遂朝他面前一摆:“茶叶找不到了,素先生,这杯水不要钱。”

他闻声抬头朝我看了一眼,笑笑:“我不姓素。”

“素和甄先生。”

“他告诉你我的名字了?”

“是的。”

“你可以叫我阿甄。”

“原来先生姓素和。”

“呵……”再次轻轻一笑,他低头将目光转向面前那只茶杯,伸出被冻得微微发红的手指朝杯子上抚了抚:“今儿这天怪冷的。”

当时我正准备转身走人,但听他这么说,倒也不能就这么离开。

只能随口应了声:“是的。”

“上回有点事,所以离开得比较匆促,今天一得空就来了,不知能否打扰老板娘片刻。”

“不好意思,我正在看店。”

“不会太久。不过,我也知道一寸光阴一寸金。”说着,从衣袋里取出一摞钱轻轻摆到桌子上:“这么多年,也不晓得你的嗜好变了没,先瞧瞧这些,买你一个小时的陪伴不知够不够。”

那摞钱目测能有五六千。

我看了看它们,继而又朝他那张平静无波的脸看了阵,不确定他这举动到底是什么意思。所以迟疑了会儿,用托盘把那些钱往他面前拨了回去:“我知道你想找狐狸,但他今天不在店里,也希望你以后别来了,我们这就是个小点心店,不想惹些有的没的,况且他说你以前是个和尚,真不知堂堂一个出家人,为什么会认为钱能买到别人的时间。”

说罢,转身就往收银台走去,但没走两步,脚下忽然像给什么给胶着了似的,一步也没法挪动。这让我心里咯噔一下,暗说了声糟糕,因为着实不应该在狐狸不在家的时候,忘乎所以地去惹到一个狐狸的“老相识”。

这一下,若他干脆不打算继续装作个普通人,而是直接露出个什么妖怪的真面目,那该怎么办才好。

但刚想到这里,脚下一松,我竟又能走了。

不由得回头朝素和甄看了一眼。

“对不起。”他仍以之前不动声色的样子坐在原处,一边朝我似有若无地道着歉,一边用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叩着茶杯,目光似笑非笑看着我。

我愣了愣。

不仅是因他这声突兀的道歉,还因为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被莫名勾了出来。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必定是见过的,但脑子里像被什么东西给卡着,明明那种感觉很清晰,偏就是想到关键处,却无论怎样都没法继续往下想了。

“对了,”于是将脑子里那股混乱压了压,我深吸两口气返回他身边,将菜单整理干净放到他面前:“刚才忘了问,你要点些什么吃的么?”

他视线未动,目不转睛望着我的脸,点点头:“糖心栗花糕。”

“好的。”勾完选项收回菜单,见他没有继续开口的打算,我正准备转身离开,不期然刚一迈步,他突然一把按住我手背,没等我反应过来,再反手一转,径直将我手腕拉到他面前。

“你干什么?!”我惊叫着甩手,但甩不脱。

他对我的反应似乎饶有兴趣,由着我挣扎了一阵,之后默不作声将手指在我脉门上轻轻一按,然后朝着手腕上那根梭梭微颤的链子瞥了一眼:“锁麒麟。”

“放手!”我再次用力甩了下手,并刻意抬高了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