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屋子关着窗,床上也挂着帘子,但随着那说话声,明显能感觉得到一股股凉风透过帘子的空隙一点点吹进来,吹在我脖子上,把我汗湿的皮肤吹得一片冰冷。

“姑娘,我冤啊……”就在这时那,说话声一下子贴到了床帘上,尖细的声音锥子似的径直穿进了我的耳膜。

我想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但装睡中,只能硬忍着不动。

“姑娘我冤啊……”第二次说话声响起,我清楚闻到一股腥臭的气味随着那话音扑鼻而来。“为什么要害我啊姑娘……都是你害的我啊姑娘……我冤啊!!!”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在我耳朵边尖叫而出的。

这刺耳的声音让我再也无法继续装睡下去,当即掀开被褥一下子跳起来,将紧握在手里的那张纸符对准了声音来的那个方向。

但刚对准我就知道坏事了。

那张纸符被我手心里的汗浸得湿透,又被我这么仓促一用力,完全成了一团烂纸。

烂了的纸符还能有用么?

事实告诉我没有用,因为床帐外那个黑漆漆的身影完全不为所动。

她一动不动在那儿站着,身上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房间因此弥漫着浓浓一股潮湿酸腐的气味。

“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我跟你无冤无仇,不要来找我。”于是咬了咬牙,我压低了声对她道。

她依旧一动不动在那儿站着。

不知站了多久,直至窗外嘭地响起一道爆竹声,她突然伸手在我床帐上拍了一把。

然后她慢慢倒退着朝窗口方向走去。

边走,边嘴里咕咕哝哝,恶狠狠的,不知在说着些什么。

到窗口处,第二声爆竹响起,她身影一下子就不见了。

第392章 青花瓷下 八

天亮后,我发觉自己无论怎么也爬不起床了,浑身酸痛发冷,即便喜儿又给我加了两条被子,仍没法让我停止发抖。

发高烧了。一定是昨晚那东西引起的,就像我小时候总为这个原因生病。

但小时候好歹有退烧药,这鬼地方没有,他们给我找来的大夫开了方子,煎了又浓又厚的药,但除了让我又多了个呕吐的症状,一点好转的迹象也没有。

“如果再烧下去恐怕要神志不清了啊……”钻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的时候,我隐隐听见外面有人这么说道。

“是啊,刚刚摸了下她的额头,烫得我手都不敢放……”

“那该如何是好,徐大夫开的方子都不顶用,他可是此地最最高明的医师了啊……”

“……不如禀告老爷,去县衙里相请碧先生?”

“但他前些日似乎回京了……”

“回京了??那可怎么办……”

后面又说了些什么,我没能再听清楚,只觉得耳膜随着头颅的胀痛嗡嗡作响,意识也离自己越来越远,很快说话声就好像远在天边那般空洞和模糊,我努力想让自己看清周围的现实状态,但过了会儿,什么感觉也没了,尽管我仍能看到自己眼前的被子和墙,但一点思维也没有。

大约是要死在这地方了吧。

那么一瞬间生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忽然我感到太阳穴处有什么东西冷冰冰渗了进来。

这让我精神为之一振,思维也渐渐重新回到了我的脑子里。

我发觉自己并不像刚才那样侧着身蜷缩在被窝里,而是大半个身子露在被子外,仰面躺着,却并没有因此感到冷得想发抖。

一道人影在床边站着,时不时将那种冰冷湿润的东西捂在我太阳穴和额头上。

过了会儿,我发觉自己甚至恢复了嗅觉,因为我闻到那冰冷的东西散发着一种清冷好闻的气味。

“醒了?”俯下身凑近观察我瞳孔的时候,我看到了狐狸那双碧绿色的眼睛。

他呼吸像轻柔的手一样细细拂在我脸上,这让我喉咙里猛地一酸,紧跟着视线一下子就被眼泪给弄花了。

不知道为什么会一瞬间当着他面哭了出来。

大约生病的人特别容易脆弱,尤其在这个照顾了我那么多年,如今却跟陌生人一样同我小心保持着距离的男人面前。

“哦呀……这还是头一回有人瞧见我会哭。”见状狐狸扬了扬眉,似笑非笑说了句。

“因为我很难受。”我只能这样回答。

“刚才给你放了点血,又替你抹了些药油,再过片刻应该会好受一些。”说着,他又将我被子挪开了一些,然后示意守在一旁的喜儿用帕子给我擦了擦汗。“但你不该把自己捂得那么严实。”

“我以为这样可以发汗,因为小时候姥姥经常用被子这样捂着我,汗一出烧就退了。”

“人之所以会发烧,原因错综复杂,捂汗能解其中一类,却不包括全部。擅自凭着自以为是的经验去自医,这种胡乱而为的行为只会让你深陷险境。你可知我来的时候你昏迷多久了?”

我正要摇头,遂发觉屋里的光线已是黄昏,不由一愣。

原本以为自己刚才只是恍惚了一瞬间,没想到原来已经昏迷了好几个小时:“好像很久了……”

“久得只差一步你便将见到阎王爷。”

那敢情好,我倒确实想见见冥,问问他我现在这到底是怎么一种情况。

不过想归想,死到临头人哪里会不害怕,求活是一种生理本能,谁会真的愿意年纪轻轻就到死人的世界里跟冥王报到。“谢谢先生又救了我一命。”

“也是姑娘命不该绝。原本这几日我都不会在景德镇,偏巧多了些事,所以中途又折了回来。”说到这儿,见喜儿端着水盆出去换水,他原本笑着的神情微微一敛,正色道:“姑娘昨夜是撞克到什么了么。”

到底是狐狸,该直接时从不打弯绕圈子。

所以我回答起来也不用太费力:“昨晚那个死去的丫鬟春燕,到我房里来了……”

“那名端午节跳湖自尽的丫鬟么?”

“看来这事已经人尽皆知了……”

他笑笑:“本就是个小地方,这样一个骇人的消息传得自然是飞快。但昨晚应是她的头七,为什么自个儿家不回,却会到你房里来?”

“我在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昨天去过她屋外的缘故。记得先生说起过,我这身体招阴过盛。”

“听说那丫鬟是投湖自尽,既然这样,阴魂应该不会在她屋子附近。”

“可是我看到她了。”

“在她屋内?”

“不是,是在屋外。她坐在那些要烧给她的衣服上。”

“仅仅就是坐在她的衣服上么?”

“他们把那些衣服堆成人的样子,而她就好像坐在那个‘人’的心口上,然后一直在看着她那间屋。好像就是这样……”

“看来她怨念极深,似有什么未了心愿,不愿回去。偏偏你却是唯一能瞧见她的,因此被她缠上,跟了来。”

“她还说是我害了她。”

“是么?”

“可我根本就不认识她。”顺嘴说出口,见狐狸有些意外地瞥了我一眼,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我是说,我根本……已经有半年没见过她。”

他笑笑,那表情明明白白是在告诉我,这样的解释不如不做解释,多余。

我只能借着探热度的动作用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似乎在他面前我什么都藏不住,什么我都希望能让他知道,这种感觉在我实实在在拥有他的时候从未有过,现在它让我难受到无以复加。

“不过,以你这样的状况,即便今日我将你治好,过不了多久仍会被侵扰。

“所以还请先生给我多做几道符。”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让碧落感到费解的是,姑娘这十多年来究竟靠的是什么,能以这样招阴的身子安然无恙活到今日。实话说,碧落在府上早已多次留意,但始终未能见到府上有任何一件能对姑娘有用的辟邪之物。”

“也许靠的是运气。”

他笑了笑没吭声,眼中再次浮出那种‘说得多余’的神情,低头看向床帐上那几道猫抓般的痕迹。

“这是昨晚被春燕抓出来的。”我解释。

“未曾进床么?”

“没有。”

他有些意外。兀自沉吟片刻,道:“按说新死不久的魂魄无法造成这种实质性的痕迹,她既然已能碰触到物件,看来已化厉鬼,却又未能更进一步地进床伤害到你,想来,可能因刚过头七,戾气还比较衰弱,所以无法对你造成直接的伤害。”

“是么……”

“先前来这里时,我在外院见到他们为春燕封棺,用的是三十六道地魁钉,可见你家人也对她心有防范。但三十六道地魁钉防的是尸变,对厉鬼并无作用。”

“那先生能驱鬼吗?”

他眉梢轻轻一挑:“这个么,碧落只是名半吊子的郎中,驱鬼,自然是要去庙里请和尚的了。”

装,你就装。

果然无论身处什么时代,他始终是个不太喜欢多管闲事的家伙。当然,也有个很大的可能,就是他想以此作为条件换取些什么。狐狸非善人,不会去做无利的买卖。

就在我这么琢磨着时,发觉他也在若有所思朝我看着,然后仿佛随口般问了我一句:“听说姑娘不久后将嫁于素和家。”

“对。”我避开他视线,觉得回答这种问题让我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倒也挺让人感到意外,我原以为素和君眼中只有瓷。”说着,掸了掸衣摆站起身,抬头看向挂在床眉下那些丁零当啷的小挂件:“德化窑白釉,玉色内涵,珠光外现,尤以工艺精湛见长。此虽是对隋唐时的仿制,倒也得其神韵,莫非是万彩山庄新出的物件么?”

见他指的是那只白瓷兔,我摇摇头:“不是,那是素和家带来的。”

“聘礼之一么。”他朝那兔子又看了一阵:“有意思,原来素和甄偶尔也会做这类小件。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以素和甄的手艺,此物做得略嫌粗糙,不值一提。”说完,手一伸将那兔子扯落了下来:“但却刚好对你有些用处。”

“什么用处?”

“姑娘出身制瓷世家,想必从小耳闻目濡,对瓷颇为了解。那么对德化窑白釉的制作,应该也是略知一二的吧。”

我没能吭声。

好在他并不打算让我回答些什么,只是握着那只兔子重新在我床边坐下,接着道:“德化白釉制作前的采土比较特殊,内中包含的某种物质,经高温烧灼淬炼,可起到法器的同等效果。因此常被用以制作佛像,置于宅中护舍辟邪,相当灵验。这也就难怪昨夜那女鬼虽跟随你至房中,却始终无法入得床上伤你性命,可见未成气候前,这东西对她还是极为有效的。”

极为有效还让我差点被高烧给烧死,那要是成了气候,我会被她弄成什么样?

没等把这问题问出口,就见狐狸伸出手指在兔子背上轻轻一划,随即啪的声轻响,好好一只兔子被裂成了两半:“而一旦那女鬼成了气候,即便一屋子的德化瓷也对她不再有任何作用,倒时只怕不单是你,整个庄子里的人命全都要不保。”

“那怎么办??”我忙问。

“自然是给这法器再增添一些辅料,以令它变得更灵验一些。”

“什么辅料?”

他没回答。低头咬破指尖,将自己的血滴了一滴进兔子的身体,再将分成两半的兔子合拢,握在手心朝它吹了口气。

再将手摊开,里头那只兔子赫然恢复了原样,只是原本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却只剩了一只。

“先生是神仙么。”于是我问他。

“只是一个小小的术法而已。”

“先生既懂医术又会法术,为何要入宫当公公?”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只起身将这独眼兔摆到了正对着我床的那道窗前:“从今日算起,不出七天那女鬼必会回煞,但门有门神挡道,煞气无法进入,唯有从偏旁而入。因此,我将这白兔摆在此地,一旦有煞气从旁经过,必能被它镇之。而七窍中,唯眼睛是魂魄往返之所在,左进右出,因此我去除了它的右眼。待到子夜时,若听见它身体中有异响,取糯米贴于左眼上,事后将它交予碧落,即可。”

说到这里,见我兀自看着他发呆,遂停下话音,朝我看了看:“姑娘可听清碧落的话了么?”

我点点头。

他却眉心微微一蹙,返回床边朝我额头上探了探。

发觉体温并没身高,于是松开手,正要重新在一旁坐下,我问了他一句:“要是到时这兔子不起作用呢。”

“那姑娘可到阎王殿上告她的御状。”

“先生真会安慰人。”

“如不是明日碧落要赶赴京城,或许可以设法留在此处以保姑娘周全。无奈公事在身……”

“不知先生可有即便公事在身时,也会选择留下,只为保她周全之人。”

这句话出口,不仅狐狸,连我都怔了怔。

我为什么要这么问他。

来不及细想这个问题,见他噗嗤一声轻笑,随后朝我丢了个狐狸精招牌式的妩媚眼神:“除了当今圣上,一名宦官还能为谁放下身旁一切事,只为护他一个周全。”

“倒也是。”我只能也跟着他一起笑,却不知笑成了一副什么鬼模样。

想必是十分难看与难堪的,所以他装作没有看见,并好心地从衣袖中取出几枚钱币,摆到我枕头边:“这是王莽时期的错金币,古时候一些方外高人以此驱邪,我曾有幸学过一招,还算简单,可教于姑娘以在危急时试着自保。”

说完,没等我有所表示,他取过其中两枚拈在指间,并按高低交错出一个姿势,随后示意我学着他的样子做:“这叫玄云紫盖,护身时用,对姑娘这样容易招阴之人尤为有效。”

教得如此专注,因此完全没有留意我此时呆望着他的眼神。

我从没想过狐狸竟然有着可以简单传授给人的法术。

既然这样,为什么在我的时代里,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教会我?

就在我这样充满困惑地望着他时,许是被他误会了,以为我是没有看明白。因此便伸手过来,将我僵在钱币上的手握牢,随后一点一点将我僵硬的手指松开:“不必如此紧张,慢慢来。”

我几乎像只木偶般机械地随着他动作做着,心里却完全乱了套。

为什么他从来没想过要教我,却这么轻易地去耐心教一个陌生人。

当这念头第十次在我脑子里叫嚣的时候,我一把甩开了他的手,钱币因此叮叮当当落到地上,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

随即大概想起这肌肤碰触的举动无疑是冒犯了我,当即收回手。

眼见便要朝后退开,我却是再也无法忍耐。

一探身将他手狠狠一把重新抓住,再牢牢握进手心,嘴里憋着一声狐狸,苦的是怎么也叫不出口。

正在此时门口处哐啷啷一声脆响。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喜儿已端着换好水的面盆走了进来,目睹我紧抓着狐狸手的情形,直把她吓得一脸煞白,面盆脱手落地:“姑……姑娘……您在做什么……”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狐狸摆在我床上那包灸器中抓起一根针,迅速刺进手背,忍痛笑了笑答:“先生在替我针灸。”

第393章 青花瓷下 九

狐狸第二天就离开了景德镇,那天我一个人在屋门口坐了很久,想起他当着喜儿的面把手迅速从我掌心抽离的样子,觉得很害怕。

我完全没办法让他感觉到我是宝珠,尽管他救了我,还两次来为我治疗,那也仅仅因为现在的我是燕玄顺的独生女,而他则是应了小孙皇后的旨意,来请燕玄顺亲自拉坯,为她尝试制作一种失传了很久的瓷器。

那是一种曾经红极一时,后来几乎成了一种传说的钧窑变花瓷。

燕玄家是北方南渡。

原本是禹州钧窑瓷的传人,但靖康之变时钧窑没落了很久,到明初时更为衰退,多种曾经让人叹为观止的手艺也随之失传,所以迁到南方后,燕玄家彻底放弃了这种瓷器的制作,改制更符合当今流行审美的瓷器。

但虽然放弃了钧窑瓷的制作,对于老祖宗曾经的辉煌,燕玄顺还是无法从心底里抛却的,因此将自家山庄定名为万彩山庄,就是取自世人对钧窑特点的赞誉——“入窑一色,出窑万彩”。

怎样一种‘万彩’法呢?

曾见过摆在山庄迎客厅的一件钧窑瓷,确实是很特别,它有一种天然而成的水墨效果晕染,而且颜色复杂多变,层层叠加,变幻莫测,因而虽艳却绝不俗,非常美丽。但听周围人提起时,却感觉它的美似乎远不及当年失传那些变花瓷的万分之一。

所谓‘窑变无双’,记得听庄里老管家跟人闲扯时说起过,那种极美的变花效果,需要在非常巧妙的高温下渲染而成,但如今的人已经掌握不了当年那种复杂的火候,对于失传的那些技艺更是如此,所以厅堂里那件钧窑瓷美则美,跟当年流失的那些完全不能相比。

这就让我一直都挺好奇,到底会是怎样一种美法,能担当得起‘无双’之称。

而既然那么美,当初又为什么会失传,没有跟现有的这些一起保留下来。

可惜,尽管是皇后娘娘亲自命人来求瓷,尽管那个人还救了自己女儿的性命,但燕玄顺考虑了好些天后,仍是婉言拒绝了狐狸的请求,没有答应去制作那种瓷器。

我想不出他拒绝的理由,但隐隐能感觉到,小孙皇后让人来求瓷的这个做法,宣德皇帝并不知情,所以狐狸在景德镇行事非常低调,并且在得到燕玄顺的回绝后,也并没有为难他。只是狐狸这一走,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回到景德镇,如果不再回来,那么等我养好了伤,我又改怎么样才能突破皇宫这道阻隔,去找到他。

这问题以及即将面对春燕回煞的压力,让我一度整夜失眠。

听说春燕被葬在距离万彩山庄三四里远,一座荒山内的乱坟岗里了。

之所以这么葬,是因为头七那晚春燕的魂没有回家,她屋里撒的草木灰上干干净净,这让春燕的丈夫见了非常害怕。于是忙去请教了上次那个为她清理尸身的婆子,婆子教了他一个方法,说,那会儿清理她尸身时就看出来了,这女人死得不肯瞑目,所以头七未必肯回家用过贡品后离开。既然这样,就只有靠别的方法强迫她离开了,所以让她丈夫拿着线香到她投湖的地方,一边叫她名字,一边一路将带着她棺材到了乱坟岗,之所以选择那个地方安葬春燕,因为春燕是死在水里,所以得用土去压压她的水阴之气。

而乱坟岗在那儿有将近两百年久,按婆子的说法,里头必然存有上了年头的老鬼在那儿镇着,春燕虽是死得惨,但到底不能跟那些老鬼比,所以可借那些东西之手将她压着,以免头七夜万一没能把她请走,好歹也没法回来兴风作浪。

话是这么说,但既然能令得狐狸出手,想来婆子的方法应该没太多用处。

所以虽然每晚有喜儿陪睡在边上,我仍是战战兢兢,毕竟她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人,而我也没办法随意使出梵天珠的能耐。

这可真是晚上睡不着,白天又睡不好,搞得连伤势恢复速度也慢了下来,简直是水深火热。

那样度日如年般地过去了七天后,出乎意料,春燕始终都没如狐狸说的那样再次出现。

我不知道是狐狸估算错了,还是他留在那只兔子身上的妖气让鬼魂有所忌惮,因此不敢出现在这间房里。所以到了第八天晚上,过度疲劳再加上微微的松懈,令我没再像以往那样胡思乱想到辗转难免,而是一吃过晚饭后倒头就睡。

这一觉,好睡得连梦都没有做,无知无觉中一直酣睡到第二天太阳晒着屁股头。

当我在一阵热烘烘的感觉里醒转过来时,隐隐听见窗外那些丫鬟婆子在叽叽喳喳地叫着什么,很惊慌的样子。

遂醒了醒神坐起身,正想到窗边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没等站起,就见喜儿撩开门帘慌里慌张走了进来。似乎是想将窗关严实,一眼瞥见我坐在床沿上,她被吓得一跳:“姑娘!吓死喜儿了!怎的起来了一声不响也不叫喜儿进来伺候?”

“她们在外面吵什么?”我问。

“姑娘还是不要理会了,怪吓人的。”她苍白着脸朝我摆摆手。

这么说岂不是叫我更加在意,因此不由分说,我拄起拐杖一摇一晃就朝窗口走了过去,到窗边一把将窗户推开,刚探出头,却被撞进眼前那一幕给惊得一下子朝后缩了回去。

窗外那片空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一大片鸟尸。

不是没见过死鸟,但一下子见到这么多,那种密集又充满了冰冷死气的感觉,瞬间就让我全身毛孔颗颗酸麻得炸了开来。

所以过了好一阵,我才有勇气重新朝外看去,发觉那些鸟竟然是南方不多见的乌鸦。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飞来的,一个个脖子歪斜,喙部折断,由于死前做了剧烈运动,所以通体那些灰黑色羽毛全都根根竖起,让它们原本就充满煞气的死样看起来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而之所以死状这样可怖,是因为它们一个个都把石头当成了攻击对象。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些乌鸦不仅成群结队闯进万彩山庄,而且对着那块竖在如意住屋外的雪白石头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攻击,并且不知究竟揣了什么样的恨意,竟连喙被撞断也丝毫不肯停歇,直至活活把自己撞死在这里。

而那块原本光滑美丽的石头,也因此遍体鳞伤,甚至多处地方都碎裂了开来。

“唷……这不就是压碎如意的意思么……”就在我看得一阵阵发呆时,那些同样看呆了的丫鬟婆子对我的出现毫不知情,仍在那儿嘀嘀咕咕。

说的话被我听的一清二楚。

鸦碎如意,压碎如意。

那块石头因为形状近似如意,所以被称作如意石,是燕玄如意出生后别人从江里捞到,觉得有趣于是专程送来的,这些年来差不多就像如意小姐的象征。

此刻被那些乌鸦啄得几乎已看不清如意的形状,稍微留个心眼琢磨一下,还真是这个意思。

但这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什么东西在刻意引着这些乌鸦做出这种行为?

就在我这么思忖着时,忽见远门外袅袅婷婷过来一道人影,在两名丫鬟的伴随下,无声无息走到众人聚集的地方。

是三房太太屠雪娇。

一路过来,她似乎并没留意到满地的乌鸦,只径自对着那些惊惶不安的脸冷冷扫了一眼,随后冷冷说了句:“都什么时候了,眼看着素和家送聘礼就快到达山庄,你们这一个个的不去帮着准备迎客,竟还有这等闲工夫杵在这里偷懒发呆?”

话音未落,那些人登时变了脸色。

当即转过身匆匆朝她行过了礼,随后有管事的堆起一脸笑,小心翼翼指着地上解释道:“三太太,不是小的们偷懒,您瞧地上这些东西……是不是看着有点玄乎……”

“不过是些死鸟而已,有什么玄乎不玄乎,我瞧你们就是闲得慌,改明儿要多添些事去做做才好。”

“可是三太太,好端端的这些鸟怎的会飞进庄里来,还撞这块如意石……”

“朗朗青天,又不是独我一家万彩山庄所有,这些鸟自是来去自由惯了的,亦可能在天上飞时将这石头当做了什么猎物。猛扑下来,待到发觉不对,早已来不及。多简单的道理,非要去想些有的没的,如今被我说过还在这里傻杵着,是非要我请来家法将你们一顿好打么?”

话刚说完,那些丫鬟婆子哪还敢多说什么,当即作鸟兽状散了开去。

一瞬间原本嘈杂不安的院子立即静了下来,这时屠雪娇才似总算留意到了地上那些尸体,带着一种捉摸不透的神情,她低头朝它们看了片刻,随后抬起头,避重就轻地突兀问了我一句:“伤好了许多么。”

我愣了愣,然后点点头。

回应时尽量避开她那双眼睛,因她这双眼细细弯弯,总仿佛带着种含而不露的性感,又似藏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犀利。

“伤好得挺快,但也不该大意,听说你前些天晚上冒雨去了前院?”

“闲逛时没料到会下大雨,否则也不会贸然出门。”

“昨日我房里有个丫头在你屋子西面的耳房门口拾到了这个,不知道是不是你的。”说着,她走到窗边将手伸向我,手掌摊开,细长白皙的手指间一小朵珠花在阳光下闪闪烁烁。

“大概是我哪个丫鬟的。”瞥了一眼后,我道。

“既然如此,你拿回去问问是谁的,以后莫再这样不小心了。”

“多谢姨娘。”

“对了,今日素和家送聘礼来,你可猜得到他家究竟下了多少聘?”

“猜不出。姨娘知道?”

她目光闪闪,笑了笑:“少说也该有纹银五十万两吧。”

纹银五十万什么概念?我不会换算,但对于存款数字常年在四位数和五位数之间浮动的我来说,感觉应是笔相当大的数目。

“不过倒真是相当有趣。”紧跟着又听见她说了句。

“什么有趣?”

“素和家向来不屑同我家缔结姻缘,却不知怎的,这次不但突然来此求亲,还送上这样厚重一份聘礼。”

“姨娘如果觉得好奇,不如亲自问问素和家的人。”

“倒也不必,只是终究是你长辈,有句话不说不快。”

“姨娘想说什么?”

“世人皆知素和甄以瓷为妻,说句丑话,他根本就同阉人一样,对男女之事毫无兴趣,否则以他样貌身世,怎会至今都未婚配。又素来同我家一南一北处处争锋,怎会娶来对手之女?如今却突然转了性子,想来,必然有其原因。所以,如意不妨三思。”

说了这一大堆,总算让我对素和甄和如意之间的状况,又多了些了解。只是有点奇怪,她如此直接地当着喜欢素和甄喜欢到宁可逃离山庄的燕玄如意说出这种话,真的好吗?而那么喜欢素和甄的燕玄如意,如果亲耳听见自己姨娘对自己说出这么一番话,又会有什么样一种反应?

我不能在这女人面前武断猜测,所以含糊应了句:“姨娘的话我记着了。”

这回答令她若有所思朝我瞥了一眼,随后轻轻拍了拍窗台,朝我笑了笑:“看你面色不太好,终究还是被刚才那班没见识的东西唬弄到了吧。”

“还好。不过确实有些在意。”

“不用理会。所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你说呢?”

说完,没等我开口,她已转身带着两名丫鬟径自朝院门外走去。

直至她身影消失,我才轻轻松了口气。

自从那天晚上的遭遇后,每次见到她就让我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心知肚明这绝不是个简单的三姨太,但燕玄家的事无论怎么样都与我无关,所以我只需明哲保身以及设法让自己离开这地方就好,别的都不用去理会。

于是带着这样一种认知,我慢慢朝屋里退了进去,走路时感觉四肢有点乏力,想来是睡太久饿过了头,便正打算让喜儿去弄点吃的来垫垫肚子,谁知目光不经意略过窗前时,一个发现让我猛地一激灵:“喜儿?你有瞧见我放在窗台这里的那只瓷兔子么??”

喜儿再次被我吓得一跳:“见……见过……”

“那怎么不见了?”

“因为昨夜喜儿临睡前整理了下屋子,见那只兔子身上积了灰尘,于是想擦干净。谁知……一不小心就掉在地上弄碎了。本打算告诉姑娘,但见姑娘睡得香甜,所以喜儿就自个儿将那些碎片收拾收拾扔掉了……”

“你……”一时又气又急,但却不能明着发作,只能硬生生把一句怒吼憋在喉咙里,然后咬了咬牙问她:“为什么要扔掉,你不知道它是素和家送来的定亲之物吗?”

话说完,本就吓得脸色涨红的喜儿扑通下跪到地上,哇地声哭了起来:“姑娘!喜儿该死!喜儿真不知道那是未来姑爷的定亲之物!可是它已经摔得就算粘也粘不起来了!喜儿该死!喜儿该死!姑娘千万不要告诉老爷啊!!”说完,噼噼啪啪对着自己脸上一通抽。

等我反应过来一把拉住她时,她两边面孔早跟发馒头似的高高鼓起。

既然这样我还能说些什么……

只能朝着她重重一声叹气,然后朝门口指了指,正要打发她离开以免我见了肺疼到炸,但就在这时,忽然不知从哪儿飘来一阵低哼,像是歌,又不是歌,隐隐约约从窗外幽然飘入,像是把细细的冰针一样轻轻刺入我的耳膜:‘都道说我窦娥死得可怜,倘若是我死后灵应不显,怎见得此时我怨气冲天?’

‘我不要半星红血红尘溅,将鲜血俱洒在白练之间;’

‘四下里望旗杆人人得见,还要你六月里雪满阶前;’

‘这楚州要叫它三年大旱,那时节,才知我身负奇冤……’

作者有话要说:

唱段摘自关汉卿的《窦娥冤》

第394章 青花瓷下 十

几句过后,我听出来了,是有人在外头唱戏,唱的《窦娥冤》。

典型的秦腔,所以声音虽细,却因唱腔而显得格外凄厉。至高亢之处几乎令我耳朵隐隐有些发痛,所以边听边就愣了半晌,然后看到窗户上影影绰绰显出一道人影来。

依稀是个丫鬟。

最初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还以为是哪房的丫鬟路过,情绪不好所以唱唱苦戏解解闷。

但过了会儿一下子反应过来,这房子地基高,进屋台阶要走七八节,所以靠近花园那一边的窗户离地距离是挺远的,少说也有近两米的高度。

哪个丫鬟身高能超过两米?

意识到这点,脑子仿佛轰的声炸开,因为一下子想起狐狸说的那番话:“不出七天那女鬼必会回煞,但门有门神挡道,煞气无法进入,唯有从偏旁而入。因此,我将这白兔摆在此地,一旦有煞气从旁经过,必能被它镇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