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说得很轻巧。那么真正的燕玄如意如今却又是死是活?”

“我不知道。”

“也许入了你的身体,当然,也可能因为脱离自个儿的身子太久,于是魂魄在飘摇中灰飞烟灭。”

“……不存在了?”

“这个可能性很大。所以,无论你过去是谁,要做好永远留在这身子里的准备。我猜,这大概也是那个将你困在这副身子里的人,所盘算好的最终目的。也所以……”说到这里,他微一沉吟,侧过头自言自语般轻轻说了句:“也所以,那个人费尽手法将你这样困住的原因,倒确实叫人颇有点兴趣。譬如……你身上究竟有着什么样特别的东西,要令人想方设法将你同如意小姐的魂魄做此调换,并试图以此从中牟取些什么……细细想来,还真有点儿意思不是么。”

“那你兴趣把这些原因查出来么?”

“自然是有兴趣。”他笑笑,回答得再次让我怦然心跳。

然而不出意料,片刻之后,他又一番话轻轻丢出,轻易把我再次拍回到原点:“只可惜,近来诸多事情缠身,倒也不太好因为这样的事情就此耽搁下来。毕竟误了娘娘的正事,即便如我这样的妖怪,也是担当不起的,不如等碧落将手头之事一一处理完毕,寻得闲暇时机,再来寻得姑娘查明此事。”

说完当时,我几乎差点把手里的兔腿朝他脸上扔过去,然后一把抓着他的衣服对他吼:“睁开你的眼睛好好朝我看看,我是宝珠!我是小白!”

然而最终从我嘴里出口的,只能是压抑过后静静一句话:

“那先生有没有想过,等你处理完所有的事情,我已经早被嫁入素和家了。”

“不碍事,既知道姑娘往后的行踪,碧落自会寻到素和家,面见姑娘。”

“那先生可以考虑用另外一种方式么?”

“什么方式?”

“我不是燕玄如意,怎么可以取代燕玄如意嫁给素和甄。我知道先生身居高位必然种种要事缠身,也明白先生是个恪守天道,不会擅意改变他人命运的妖怪。所以,我不会求先生改变我的命运,也不会急着请先生耗费时间查明我经历这一切的原因,只希望先生能稍微施展一下援手,就像今天把我带离万彩山庄那样,索性彻底把我怕带离这个地方,然后借我一个暂时的容身所在,不需很久,只需待到我能四处走动,到时候不劳先生费心,我一定自行离开……”

“你要我将你彻底带离万彩山庄?”

“对。”

“但命中注定,燕玄如意必将嫁给素和甄。”

“你确定?”

“否则我怎会在你出事那天,‘恰好’路经你坠马的地方?”

“呵呵。先生既然能够掐算人的命运,那想来也应该清楚知道,燕玄如意嫁给素和甄的结果会是什么。”

“确实清楚。”

“既然这样,先生仍是要眼看着我去送死么?”

“凡人的死活,与妖怪何干?”

“你……”

“话说回来,你区区一介凡人魂魄,却怎会知晓燕玄如意的未来之事?”

“这原因先生倒是无法掐算出来了?”

“哦呀……”我的反问令狐狸眉梢一扬。

显见越来越多的谜团终于令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妖怪终于有了点动摇,于是立即沉默下来,我不想以自己过于急迫的情绪,让这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兴趣被他轻易打散。

只安安静静地等着。

在这片昏暗的夜色和火光轻微的剥啄声里,带着种仿佛听着最终审判般的紧张感,一动不动地等着。

可惜最终没有等到他任何回应。

因为就在他轻吸了一口气站起身,将目光重新朝我脸上投来的时候,我身后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由远至近,速度很快,显然是认准并直奔向目标。

而狐狸身影消失的速度则是更快。

几乎在一片灯光唰地照亮我身周的一霎那,他就不见了。

只留那只烤得焦黄的野兔在篝火上滋滋漂着油香,或许因此,身后那些脚步瞬间停顿了下来。唯有一个人继续朝前走着,到我身边,俯下身对着篝火上的兔肉看了看,随后扭头望向我,朝我露出一道似曾相识的微笑:

“如意姑娘么?许久不见,几乎快要认不得了。”

第399章 青花瓷下 十五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燕玄如意的未婚夫素和甄。

他是刚好到达山下时,被篝火燃起的烟吸引上了山,随后发现了我。

当然,素和甄找我会找到这个地方来,并不是出于巧合。而是因为这座山离万彩山庄很近,当初燕玄如意离家时就从这地方走过,因此一旦发现她再次失踪,这里是庄子来人寻找的必经之地。

不过让我有点意外的是,尽管我是被素和甄带到了这个世界,但很显然,这个世界里的他跟狐狸一样,并不知道我这个宝珠的存在。所以,当他开口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几乎完全分不清楚他和他哥哥素和寅之间的区别,因为他跟我在我的世界里所见的那个素和甄,感觉上存在着挺大的差异。

温和,有礼,毫无令人不安的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压迫感。

当意识到我一看见他时全身骤然而起的紧绷,他似乎怔了怔。

随后没再继续说些什么,只静静朝后退开两步,然后挥退身后欲将轿子抬来的仆从,若有所思问了我一句:“你怕我?”

我没吭声。

他笑笑:“即便不是怕我,我也知晓你的不安,毕竟你我长远未见,刚一见到,便是要带着你离开家人,任谁,只怕都会对此心生惶恐。因此先前特意到你闺房外求见,便是试着对你稍做安抚,怎料弄巧成拙,却反令你更加慌张,也着实是我考虑不周。只是离家这等傻事,做了一次仍嫌不够,于是还要再做第二次么?”

说完,不等我回答,他单手一展,朝我轻轻招了招:“过来,山中风大,我先带你回庄,免得着凉。”

回到万彩山庄时,庄子上下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比白天时似乎还忙碌些。只是众人神情一派肃穆,闷头做着各自手头的工作,因此一路上几乎听不见半点人声,唯有一盏盏大红灯笼高高悬挂,随风一起一伏,略带出一分有些突兀的喜庆。

直到进了后院,才听见一阵阵哭叫声传出,因为喜儿正在受罚。

燕玄如意的失踪虽令庄子里一片慌乱,但忙碌至今,始终没人把这事往绑架上去想。毕竟万彩山庄内围墙重重,庭院深深,四处都有门房仆从看守者,谁要想在这样的环境里不露痕迹地将人绑走,即便是武林高手,只怕也是困难。再者,燕玄如意的离家出走已有前车之鉴,所以理所当然,一发觉她失踪,所有人都想当然地会去认为,这位大小姐是又一次任性地离家出走了。

而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燕玄如意,竟在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连着两次离家出走,这不能不让燕玄顺大发雷霆。纵然当着素和家的人面不便发作出来,私下却是早已将一股恶气尽数出在了燕玄如意身边那些下人,尤其是喜儿这个可怜又无辜的丫鬟身上。

因此,当我回到燕玄如意的闺房时,喜儿仍被几个婆子按在院子里,一下下挨着竹板,粉嫩一团屁股被抽得血肉横飞。

直把她痛得连哭带嚎,几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但纵然如此,在一眼见到素和甄将我领回门时,她仍是很高兴,甚至连求救也不顾,只一边吞着泪,一边朝我笑着,笑得一张布满泪水的脸几乎成了一团花。

以至后来不由自主要跟她问个明白,都被打成这样了,怎么她竟还能笑得出来。

她听后再次嘻嘻哈哈地笑起来,笑得眼角泛出泪花,随后满不在乎地回答道:“因为喜儿只是受了点皮肉之伤而已呀,姑娘。只要还有命活着今后能继续伺候姑娘,一辈子伺候姑娘,喜儿怎么能不感到欢喜?”

活着……

诚如狐狸所说,无论怎样,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喜儿年纪虽小,但这些对我来说难以接受并消化的东西,她当真是自小领会得清清楚楚。

毕竟她不是我那个时代里某家企业的员工,做得委屈了,做得怨了,打份辞职报告分分钟可以走人。

离了万彩山庄,她根本无处可去,更何况她也离不了。

既然注定一辈子都是在这牢笼里待着的,那只要能活着,能活得一辈子安稳妥当,对她来说那便是最好的。所以在我回房间后不多久,就见她换了身干净衣服,撅着被打得稀烂的屁股一瘸一拐走了进来,笑吟吟对我道:“姑娘,姑爷对您真真是好啊,打从发现您不见之后,就不顾自个儿一路上车马劳顿,带着人里里外外前前后后,一直在找您。可是您啊……”说到这里,摸着屁股轻叹了口气,扭头瞧了瞧四下无人,她终于隐去了一脸阳光灿烂的神色,有些哀怨地幽幽看了我一眼“可是您却又是怎的了,突然间好好的又跑出庄子……”

我笑笑没回答,因为我的理由没法跟她说,一时却又找不到什么合理的借口敷衍她。

见状她再次叹了口气,压低声道:“上回听姑娘说起,似乎是对婚配一事又起了反悔之意。但是,先勿论这次婚事是姑娘千般抗拒万般争取才令老爷松了口,单就已同素和公子家定下婚约这一事,一切便如泼出去的水,再怎样反悔也是收不回来了的。奴婢着实不懂,姑娘这些天究竟在想些什么,怎好端端的一段姻缘终于就在眼前,姑娘却偏又后悔了,且还在新姑爷到来接姑娘过门时又一次任性出走,这叫……这着实叫我们老爷的颜面何存啊姑娘……”

年纪小小,看似平时一团和气温吞,此时一番话说得却是铿锵作响。

但无论有理无理,我又能跟她说些什么?只能继续保持沉默。好在主仆这一层身份隔着,她再怎样觉得困惑,见我始终不愿意多谈的一副样子,自然也不敢再继续追问或者念叨些什么,又见我一味低着头,以为自己多嘴惹恼了我,忙用力抽了自己两巴掌,然后笑笑转了话题道:“喜儿真该死,偏捡着大喜的日子跟姑娘说这些有的没的,赶紧让喜儿替姑娘梳洗打扮吧,老爷和三太太正在花厅里等着呢。”

我听完一怔:“……这会儿梳洗打扮?他们为什么要在花厅等我?”

边问边心里琢磨着,可能是被我“离家出走”惹来的一肚子气还没完全出透,所以没耐性等到天亮,老爷子这会儿就急着把我叫去兴师问罪,正如我刚来到这世界时受了重伤回到万彩山庄,他所做的那样。但谁想喜儿的回答,却叫我再次一怔。她道:“说是要喜儿一给姑娘妆扮好,就领姑娘去那边同他们拜别。”

“拜别??为什么要拜别?”

“姑娘不明白么……”见我始终是疑惑着,喜儿不由又轻轻叹了口气:“一而再的擅自离庄,老爷火大了不得了呢,若不是三太太好声劝着,姑娘以为到家后能有这么安生么?不过,虽说暂时是不会怪罪姑娘了,但怕今日之事压不住会传到外边去,一传十十传百的说不好听,因此三太太跟老爷说了,今夜就让姑娘随姑爷回素和山庄去,这么热热闹闹吹吹打打一晚上,明日双喜一报,必然就不会再有人对姑娘今日之事有任何风言风语了。”

“双喜?”虽喜儿喳喳一番话听得我一阵心惊肉跳,仍是挺清楚了这颇为关键的一个词。“喜儿,为什么我被送去嫁人,你却说双喜?还有一喜是什么喜?”

这句话问完,明显感觉到喜儿面色变了变。

随后小心翼翼看了我半晌,嘴角一弯,她朝我挤出一道自以为跟平时没什么两样的笑:

“奴婢也是刚知道的,三太太有喜了,算上本月,该是有三个月了。”

“……有喜?”

燕玄顺年岁虽然在现代人看来也不算太老,但他身子骨有问题应该是显然的,否则,娶了三房妻子,按理说不会始终只有燕玄如意这一个孩子。

因此未免突兀中带着点惊诧,我愣了半晌,才讷讷应了句:“那倒确实是件喜事……”

“可不是么,也幸好三太太有了喜,否则依老爷的性子,即便是素和家大公子亲自登门说亲,又哪能这么容易答应下来,老爷怎会甘心让咱燕玄家从此断了后?所以对姑娘来说,真真是双喜呐,喜儿说得可对?”边说,边从一旁一架上取了早已准备好的嫁衣来,摆在我面前喜滋滋随手一展,顷刻间,我眼前除了一片扑面而来未知的前路,还有一大片刺眼得让人睁不开眼的红。

“姑娘,看呐,多美的嫁衣呢……真不知穿到姑娘身上后又该是怎样一种美法……”

边说,边抚着嫁衣上金丝绣的牡丹,喜儿边啧啧赞叹。

目光更是随着金线上变幻的光芒灼灼闪动着,因此毫无察觉我身子的僵硬和肩膀一阵阵的寒颤。

这件如血一般艳红的嫁衣。

此时此刻铺展在我眼前,倒也真恰好无比地迎合了燕玄如意的未来。

那片被血色铺就的未来。

第400章 青花瓷下 十六

将近一夜的折腾后,在一片欢闹的吹打声中,我被送进了早已准备在中庭的那顶奢华花轿。

离开前,曾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我透过花轿上那扇狭窄的窗户朝外面看了很久,期望能在人群中找到狐狸出其不意出现的身影,像所有小说里那些救美的英雄那样。

但终究是没有。

失落归失落,倒也并不意外,毕竟他从来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而且在山上时他也早已对我明确了他的态度。

所以,一切只能靠自己。

燕玄家嫁女,自是风光无限,即便夜晚也没能因此削弱了它的排场。

古人的嫁妆,曾听过一种形容,叫做‘十里红妆’。

所谓“良田千亩,十里红妆”。张口就能道来的句子,但其实一直以来,我对这描述都并没什么确切概念。仅有的一点想象来自电影电视,但直至亲眼目睹亲身经历,才发觉电影电视为了节省成本和时间省去了多少可观的画面。

那可真是称得上蔚为壮观的一种场面。

从山庄门口那条路一直延绵而下,直到我视线再也触及不了的尽头,这么长长一条队伍,清一色抬的都是新娘子的嫁妆。嫁妆上全都披挂着闪闪发光的大红色绸缎,所以一路往下看,好似半座山都被染红了似的,风一吹哗啦啦一片如红浪涌动,在四周闪闪烁烁的灯笼光下此起彼伏地翻腾着,艳光四射,煞是夺目。

但旁人眼中这份叫人艳羡的奢华气派,内中苦处却只有当新娘的自己心里明白。

由于全身被包裹得过于紧绷,又长时间被头上饰物重重压着,差不多有三四个小时我都只能被迫低垂着头,毕恭毕敬呆坐在众目睽睽之下。并由于怕麻烦,所以就连上厕所也是憋到实在憋不住了才肯去。

因此坐进轿子里的一瞬,我感到自己像只生锈并每个关节都快裂开的机器人,只想找个合适的姿势躺倒下来。

奈何轿子里也依旧只能干巴巴坐着。

那是把被牢牢固定在轿内的红木椅子。上好的料子,雕琢着无比精美的富贵牡丹图,考究到每一片花瓣都能随风而动。着实是件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的艺术品,但用来坐就显得不太实用。好比椅子上那几块软垫,上等蚕丝包裹,细腻光滑,上面绣着用现代机器无论如何也制造不出的细腻图样。可惜正因为过于精致轻薄,坐上去不多会儿屁股就疼了,又因空间窄得连脚也没法伸展,所以跟山庄里众目睽睽之下的枯坐相比,其实也并不能舒坦上多少。

好在心里想着事,因此这些生理上的苦难相对就不算太过难熬,只需尽可能地配合这一大家子所有的要求,遵从所有指点,像个真正的千金大小姐一样,任他们摆弄,由他们安排,一声不吭等待所有流程全都赶紧走完就好。

随后上轿,离庄,恍惚竟有一种胜利大逃亡的感觉。

直至一路走了很久后,才发觉始终没见到新郎官素和甄。

我不知道这是因为古人婚嫁规矩的关系,还是因为邀谈被拒又紧跟着经历了我‘逃离’山庄事件,所以他刻意地回避了在婚前同我的见面。

当然了,无论哪一种,对我来说其实都是件好事,因为我根本不可能跟他结这场婚,所以尽量避免跟他的接触,应该可以避免掉很多节外生枝。现如今,这出戏仍还在按着历史原来的进展所发生着吧,自他把我从我的世界里抓来之后。但若继续下去,必然会因为我而改变很多东西,譬如他和燕玄如意婚后的相处,譬如燕玄如意的死。

真不知道这样的话对他来说会意味着什么?

想到这里时,忽然轿子猛晃了两下,猝不及防间让我吃了一惊。

原来是外头那几个轿夫。

闲着没事,所以他们又在颠簸轿子取乐。许是为了打发路上长久无聊,他们时不时会这样胡闹一下,边还乐颠颠唱着一些不着调的歌,以此逗弄边上那些年轻的陪嫁丫鬟。

只是不知怎的,明明一派欢闹,却突然让我感到一种空落落的不安。隐约觉得似乎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将要发生,这念头让我不由自主朝自己手腕上用力摸了两把,及至感觉到藏在衣袖里那把刀子所传递过来的坚硬,才似乎定了定心。

但正当想要把窗关牢,以此隔绝外头那片让人心慌意乱的嘈杂时,窗外突兀传来一道话音,冷不防地让我再次吃了一惊:

“你在想什么。”

不用朝外看也立刻知道,说话的人是素和甄。

本以为一直没见到他,是因为他骑马走得快,遥遥领先在这支迎亲队伍的最前头。但没料到他竟一直都在我轿子边,并且没骑在马上,而是牵着马一路在轿旁跟着走。

不知跟了有多久,却始终沉默着,直到周围因轿夫们的逗乐而热闹起来,他才突然开口。

只不过,与其说是在问我,倒更似是在自言自语。因为一边问,他一边兀自看着远处的黑蒙蒙的天,样子着实有点心不在焉。

直到很久不见我回答,他才收回视线朝轿子里望了进来,然后再次问了一遍:“你在想什么。”

我把喜帕遮了遮拢,权当没有瞧见也没有听见。

但过了会儿,听他依旧在外面跟着,只能含糊回答了声:“没想什么,就是累了。”

“累了就歇会儿,往后的路还长,不如趁着天还没亮先睡一阵子。”

“好的。”

说完,正要借机关窗,但他忽然伸手挡了挡:“其实有句话原是早就该问你,只是迟迟不得机会。如今虽晚,但或许也不算太迟,所以仍是想问个明白。”

突然间说出这么一番话,不能不让人感到有点好奇,所以我把喜帕朝上掀开了点,问他:“问什么?”

但他却没再继续说下去。

透过喜帕的缝隙,我见他目不转睛朝我看了一阵,随后一声不吭翻身上马,扬手挥辫,不一会儿就汇入前方队伍里,再也见不到踪影。

真是有点莫名其妙的一个人。问得莫名其妙,之后又沉默得有点莫名其妙。

但就在我为此重新有点坐立不安起来的时候,忽然发现前方队伍悄然起了一阵骚动。

就连原先说说笑笑的轿夫也都一瞬间沉默下来,不再开玩笑地颠簸轿子,脚步变得特别稳,也特别沉。甚至呼吸也是沉甸甸的,在突然变得寂静下来的旷野里,一阵一阵异样清晰地压迫在轿子四周,因为就在队伍正前方,迎面也缓缓过来了一支队伍。

白衣白幡、白花花的队伍,在灰蒙蒙苍穹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晰。

所以在两队相交的瞬间,最前方那个最为年长的轿夫突然抬起头,冲着前方用力咳嗽了一下。然后以一种异常夸张的声音干笑着喊了一嗓子:“今儿吉祥!遇见宝财啦!”

宝财,指的自然不是什么真的财宝。

那是一口棺材。

很简单的一口松木薄棺,简单到漆也没上,字也没写,因而跟队伍长长的人数相比,显得似乎格外寒酸。

尤其当距离接近时,更可见棺材上竟连盖板都没有。只有一卷厚厚的草席将整个棺身包裹着,上面插着支木棍,依次挂着四个头,新鲜割下的,正对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滴滴答答一路淌着血,所以还没走到跟前,已可闻到扑鼻一股腥臭味。

以至令喊话的轿夫声音也变得颤抖起来,却仍是硬着头皮使劲挤出张笑脸,继续喊了一嗓子:“今儿吉祥!遇见宝财啦!”

第401章 青花瓷下 十七

喜事撞上了丧事,正所谓红白冲。为讨个吉利,所以遇到这种状况,喜事一方的轿夫们会一边避让,一边用尽量热闹的语调对着棺材说些讨口彩的字眼,比如把棺材称作宝财。

但这口棺材虽然单薄简陋,实则很不普通,所以单凭简单一句吉利话,说出口时自然气虚了许多。再仔细一看孝子手上捧的那块牌位,我就知道它更不普通了,因为牌位上写着的那个名字,是杨阿贞。

众所周知,杨阿贞是景德镇内有名的神婆。有名程度,就连我这个来这里才个把月的人都知晓她的大名,由此可见一斑。

而我之所以会知晓她的名头,当然是因了那名死去丫鬟春燕的关系。

杨阿贞就是燕玄顺出重金请到万彩山庄,为春燕那具无人敢碰的尸体超度并殓葬的殓尸婆子。

曾听内院里那些丫鬟婆子们说起,这杨阿贞年轻时候出了趟意外‘死’过一回,不过很神奇,几天后又活了过来。而从那之后,她就能走阴阳,而且特别灵。所以但凡有谁死得凶或者死得异常,其家人都会去请杨阿贞到场专门收拾,因为她一到必然能镇得住那些死人的怨气,保得下葬时候平平安安,所以哪怕是衙门里的仵作,有时候都会迷信她,请她在验尸后替他们去收拾尸体。

据说她做这行当前前后后几十年,中间从没出过什么岔子。但唯有春燕这一次,她非但没给超度,而且刚把尸体收拾完,她就匆匆忙忙逃一般离开了万彩山庄,连殓尸的钱都给退了回来。

这种反常着实让那些熟知她的人感到困扰。

不过那之后,由于她一直都借口生病没再出过门,又由于万彩山庄的人对春燕的事全都守口如瓶,所以渐渐的人们也就把这事给忘了。

谁能想到突然间在这种时候以及这种地方,竟会再次见到了这位婆子。

而这个时候的她,再也不是那个为别人收尸的殓尸人,因为她自己已然成了一具尸体。

收尸人变成尸体,原本其实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人总难免一死,况且她年纪本也已经很大。

但怪就怪在,有那么多的人为她送葬,队伍里却竟连一个哭的人都没有,包括那个捧牌位的孝子。

而且杨阿贞从事殓尸行当那么多年,即便不说富裕,买口像样棺材的钱总还不至于没有。但到头来却只落得一副漆都没上的薄木板棺,并且连块盖板都不装,仅用一卷草席卷着,他们就这么把她抬出来了,这不是明摆着要让死者到了地下后头顶永无片瓦遮盖,年年岁岁受尽风吹雨淋么?

又还在棺材上插木棍,分别挂上牛,羊,猪,马四种牲口的头颅,这看起来就更奇怪了。

因为它们显然并不是用在葬礼上的祭品,而是活杀之后刻意摆放在棺材上,令它们流出的血能完全浸染棺材。说真的,从小到大纵然见过再多怪事,我也从没见过谁搞出过这么晦气的葬礼,试问有谁会往自家棺材泼上血?毕竟血为阳,棺材为阴,两者是相克的。

基于这些,于情于理怎么都说不过去,所以,这支送葬队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着实叫人感到有些费解。

想到这里,突然前方轿夫一声吆喝,蓦地打断了我的思路。

原来不知不觉中,那支送葬队伍已几乎近得要同迎亲队交织到一起。

虽然迎亲队伍一直在尽可能地回避,但野地里道路狭窄,最终无法避免两支队伍的这种交汇。所以有经验的老轿夫索性一声吆喝让前头队伍停顿下来,随后指挥其余人抬着轿子往路边走,试图给那支送葬队伍让出足够通行的空间来。

岂料这一停,却停出了问题。

原本两支队伍都在行进中时,我还没觉察出除了棺材之外有其它任何的不妥。但迎亲队伍刚一停,就好比一条游走中的火线突地停顿下来,然后轰然熄灭,一瞬间反衬得对面那支苍白的队伍变得更加清晰起来。

这让我清清楚楚看见,那些由始至终从没有哭过一下,乃至发出过一点声音的送葬人,他们的脸,根本就不是活人的脸,而是用白纸糊出来的。

也就是说,这一长串送葬队伍,除了孝子之外,竟然全是由纸扎人所组成。

直把我看得一阵心惊肉跳。

但这可怕的景象并没被我周围那些人所发现。他们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名捧着牌位的孝子身上,因为面对眼前那条刻意为他母亲的棺材所让出来的路,他没再继续前行,而是突然离开棺材头,径自朝迎亲队伍走了过来。

一路虽然始终低垂着头,但仿佛头顶上长了眼似的,他不偏不倚走到队伍最前端,并准确无误地从那些层叠的人群中找准了目标。

他的目标是新郎官素和甄。

原本素和甄早已走远。

一人一骑,自是比扛着嫁妆一路靠走的仆从要快得多。

不过可能仆人赶上去告之,也可能终于觉察到了身后的异样,所以他很快又折了回来,并且远远看到了这支送葬队伍,所以当距离接近时,他安静得几乎无人察觉他的归来。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跟我一样看出送葬这些人的问题,但他显然对那口棺材更感兴趣。

所以当孝子突然朝他走来时,他的神情并不意外,直至那人到了近前,他亦没有阻止的念头,甚至挥退了原本想要将那孝子挡在队伍外的仆从,由着那人继续靠近。

几步之后,孝子终于不再前行,并且恭恭敬敬朝素和甄行了个礼。

这时两者距离近得几乎只有一步之遥,一个一身红衣,一个一袭白麻,两两相对,却是一样的沉默。

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先行开口,那样约莫过了几秒钟后,便见孝子将牌位慢慢放到地上,随后把腾出来的手朝素和甄伸了过去。

“你要什么。”素和甄握着马缰,低头不动声色问他。

“阿妈说,讨个喜钱。”边说,孝子边将苍白细长的手指合拢,里面不知握着什么东西,发出咔啦啦一阵轻响。

见状素和甄手指一弹,朝他抛下一枚早已准备在手里的银锞子。

按说出手很大方了,但孝子两眼动也没动,依旧直勾勾朝素和甄望着,随后将手再次捏出喀拉拉一阵响:“阿妈说,讨个喜钱。”

于是素和甄从怀里掏出枚银锭,再次朝他抛了过去。

十两头的银锭,落到孝子的脚边,沉甸甸的。但孝子依旧没朝它看上一眼。旁人见状有些沉不住气了,催道:“这位公子,既是给宝财送行,还不赶紧上路,错过吉时可对得起你家老母亲?”

任人说得满脸嫌弃,孝子始终没有理会,只继续伸长了手,直直望着素和甄:“阿妈说,讨个喜钱。”

“吚!你这人怎的这样贪心!我家爷已连着给了两回喜钱!哪有你这样一要再要的道理?1

“阿妈说,讨个喜钱。”

第四次听见这句话从孝子嘴里说出,众人登时怒了,团团将他围拢,不再避讳他一身孝衣,一副蓄势待发、若他再不识相就要将他打出去的凶狠。

至此我终于明白过来,不仅他们没发现那些送葬人有问题,一定也完全没发现这位孝子身上有问题。所以面对着他的时候,无论是给他喜钱,还是劝说他,乃至怒骂,全都是将他当做一个人来对待。

而事实上,无论他们给他多少银两,亦或者怎样对他谩骂,只怕他从头至尾始终只会说那一句话:阿妈说,讨个喜钱。

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那是团通体乌黑,既像老鼠又像狗的东西。

约莫半个人高,穿着人的衣裳,头戴着人的帽子,所以一眼看去,就连身形也像个人似的没有太大差别。

很显然,这是一只成了精的动物。

或许是黄鼠狼,或许是猫鼬之类,化作人形,并用纸人变出了一大堆活人,借着刚去世的杨阿贞的棺材,在这里扮作送葬队‘拦路打劫’,劫持那些为了避免晦气,心甘情愿留下‘买路钱’的人。

可是旁人看不出也就罢了,为什么素和甄也看不出这是个妖精呢?

亦或者,在这个世界里的素和甄,其实跟普通人没有任何两样。所以才会如狐狸故事中所说,具有着普通人性的弱点,并因此在面对那些弱点所造成的结局时,眼睁睁看着,无力挽回一切。

正当我靠着窗这么胡乱琢磨时,忽然感到脚上有点沉。

冰冷冷的沉,也不知是轿子的哪个部件脱落到了我身上,压得我脚背几乎都有些发麻。

所以下意识挪了挪脚,却立刻发觉不对头,因为自己踢到了什么多余的东西。

遂低头朝下看去,原本黑漆漆什么也没瞧见,谁知刚一掀开面前那道充当茶几的搁板,扑面一股恶臭,我看到那块板下竟蹲着个一身黑衣,面色青得发灰的老太太。

是杨阿贞……

她仰头紧盯着我,两手抓着我的脚,嘴巴微微蠕动,正朝我一口一口吹着气。

当时大概太过吃惊,所以那一刻我呆呆看着她,居然没能做出任何反应。

当总算回过神将手朝衣兜里摸去时,她却突然直立了起来,没等我来得及找出狐狸给的那些错金币,她已飞扑到我身上一把掐住我脖子,张开嘴朝我发出毛骨悚然一声尖叫:“没魂啊!!怎么没魂啊!!”

叫声刺耳得令我身体一下子几乎完全瘫软。

依稀听见外面轿夫们啊呀一声叫唤,紧跟着嘭地声闷响,这顶轿子就跟断了链条的秤砣般重重砸到了地上。

巨大撞击震得我一刹那心跳骤停,却也因此让我重新找回点力气。

当即抓住杨阿贞那双干木头一样的手使劲往外掰。可惜,人的力气终究是敌不过一个毫无知觉的死人,因此当意识到即便使出吃奶的劲仍不起任何作用时,我立即伸手从衣兜里摸出那几枚错金币,打算用狐狸教的方法紧急自保。

但喉咙紧缩所所造成的缺氧,让我一时怎么也捏不稳那些钱币。

再继续下去更有可能连抓都抓不住。

所以横竖横不再去管更多,我抓着它们一股脑地朝杨阿贞脑门上砸了过去,并趁着她微一愣神的瞬间,一把扯下藏在衣袖里那把短刀将手掌划开,随后用带着我血的刀刃狠狠刺进了她的嘴里。

这一招却不是狐狸教我的。

也不是从任何一个地方听来或者看来。甚至在将刀割向自己的一刹那,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做。只是突然身体就比脑子更快一步地行动起来,条件反射似的。

但眼看刀尖就要透过杨阿贞的嘴穿透她的头,突然轿门吱嘎声响,被人推了开来。

几乎是在外面光线霍然冲入的瞬间,杨阿贞那团压迫在我身上的身体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唯有我手中那把刀维持着刺入时的姿势,笔直对着那道洞开的轿门。

于是门外那只原本朝我伸来的手立即停顿了下来。

“你没事么。”过了片刻,我听见素和甄在外头问我。

虽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知道从他收回手的那刻起,他就始终在若有所思看着我手里这把刀子。

甚至应该也已看到了我藏在轿子底部那只在震动中被震脱出来的包裹。

所以也就没再费那力气用裙子去遮盖它,我硬着头皮答了声:“没事。”

“为什么要割伤自己。”他再问。

“不小心。”

“为什么要带着刀子。”

“防身。”

“防谁伤你身。”

这问题我却是再也回答不上来了。只能慢慢收回手,一边继续紧紧握着那把刀,一边有些漫无目的地将另一只手上不断渗出的血,朝自己鲜红的裙子上擦了又擦。

眼见好端端一条光亮簇新的长裙被染得斑斑点点,他重新将手伸向我,阻止了我继续乱擦的动作:“舆杠断裂,你先同我上马。”

说罢,扶着我手腕的手微一用力,我身不由己就被他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随即不得不在他牵引下往轿子外走,见状,一旁立即有婆子匆匆过来,带着点怯意笑盈盈劝说道:“姑爷……新娘子还未进门脚就落地,这……怕会不吉利的吧。不如稍微等等,待到换了舆杠,咱们再走不迟……”

“白事都遇见了,还怕招惹旁的什么晦气?”

淡淡一句话,令婆子没敢再继续吭声。

但就在我一脚将要落地时,他手臂忽地舒展开来,托着我背打横一个用力,将我稳稳抱进他怀里。随后朝全身僵硬住了的我看了眼,道:“不过,规矩总归是规矩,这一路总不会叫你随意落地。但你也该万事小心,刀具无眼,带着防身倒也罢了,倘若一个不慎造成更糟的伤口,你叫我今后该怎样面对你父亲和我家兄长。”

说话间,像是没见到我握着那把刀的手在微微发抖,他把我送上马背。

随后牵着马兀自往前走,同样,仿佛没有见到那支送葬的队伍正悄无声息地从他身后慢慢走过。

一路走,一路就见那个不知是黄鼠狼还是猫鼬的妖精低垂着头,小心翼翼将双手合拢在胸口处。

手里没有抱着杨阿贞的牌位,而是抓着一把东西。

想来是先前从素和甄这里讨到的,但既非银也非金,而是一堆铜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