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带屋子里的一切都在下沉,可是从上面来看,周围一切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只除了高度在变。

转眼珠花又坠落更低, 而地面沉得更远, 几乎瞬间,我脚下就成了一片幽黑的洞口。

巨大空旷,仿佛一只仰天张嘴,静静等待我跌进它深邃喉咙里的怪兽。

然后,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大约地面终于沉到了一个极限,我听见那朵珠花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极其细微一声脆响。

于是我心脏也跟着砰砰一阵急跳。

几秒钟后, 地面浮动了上来, 依旧无声无息, 四周静得只能听见我呼吸和心跳的声音。

所以睡在隔壁耳室那两名刚被调来的婆子,丝毫没有察觉这栋楼里一来二去所发生的一切异样。但就在我抬起头使劲往回爬,打算回到楼上重新再想办法时, 不出片刻我发现自己竟又不得不面对一个糟糕的状况。

这栋楼不仅地面会下沉, 楼板也会上升。

无论我怎么努力往上爬,上方那道离我至多三米远的平台,同我之间的距离却无论怎样都无法接近。

也就是说, 从我沿着床单滑下楼的一瞬,我就落入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

一个既不能往下,也无法因反悔就能往上返回的境地。

世上还能有比这更加糟糕的牢笼么?

想到这里时,手臂一阵发酸,我险些脱手往下滑去。

忙用力重新把床单抓了抓紧,我尽量像只树懒一样把整个身体攀附在那条床单上。

然而刚刚把身子稳住没多久,像被硫酸一瞬间淋了个遍,我手下的床单突然发出噗噗一阵脆响,然后眼睁睁看着它被四周流动的空气轻轻一吹,仿佛一张千疮百孔的纸片,不堪一击地四分五裂开来。

大概是因为距离的增加导致床单也变长,于是额外多出的部分就会在结界中自动消散。

于是我立刻恢复到原先刚滑落下来时的样子,整个身体在半空里垂挂着,唯靠两只手紧紧抓着床单末梢,以勉强维持自己不立刻掉入脚下那片随时都会变成深渊的地面。

这种情形无疑让我迅速耗尽体力,所以半分钟不到,我就感到自己两条胳膊微微颤抖起来。

再下去势必坚持不住,我只能不顾一切对着隔壁耳房的方向大叫:“有人吗?!来人啊!来人……”

第二声来人刚叫出声,突然正前方大门嘎嘎一阵响,从外向内被推了开来。

推门的却并不是睡在隔壁的婆子。

门外无人,所以门是自己打开的,而操纵门自动打开的人垂荡着双腿坐在门外那棵老树上,似笑非笑看着我,一边晃了晃手指上那五个铃铛。

随着铃铛声响起,我怀里的错金币再次颤动起来,这让我险些再次手滑。“够了!”我忙叫停他的动作:“再这样我要掉下去了!”

“不过就那么点距离,何必再继续抓着床单不放。”

“屋里有结界,我往下,这地面也会下沉,所以我跳下去会摔死!”

“哦呀……”狐狸闻言眉梢轻挑,再次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除了麒麟,也真没谁能做出这么一样有意思的东西。不过你倒也了得,竟能让他做出这样的空间来将你锁住。”

“……你可不可以别再继续幸灾乐祸了?”

“哧……”我狼狈的愤怒令那腹黑妖精终于忍俊不禁。随后用手指轻轻遮了遮自己笑得张扬那张脸,他问:“你半夜三更这副模样,是打算出逃么?”

“对。”

“打算逃去哪里?”

“除了这地方,哪儿都是可以的。”

“那敢情好。”

说完,他悠哉游哉一掠衣摆坐了坐正,竟又继续这么泰然自若地袖手旁观起来。

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哀求了句:“先生救我。”

“为何要我救你?”

“不然我坚持不住了会跌死。”

“既有出逃的勇气,怎的就没有逃跑的能力。”

“谁会料到这屋子里会有这种怪东西?”

“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他笑笑,说个死字仿佛在逗趣,却让我听得一激灵。

“先生就在这里,难道不打算伸手拉我一把么?”边说我边忍着手腕的酸痛,使劲看向他手里那把跟错金币连在一起的铃铛。

“我只是在琢磨,顶着冒犯佛骨的险,去把你从这楼里弄出来,对我而言究竟值得不值得。”

“……什么佛爷?”

“这楼里有佛骨,妖怪无法逾越这雷池半步。实不相瞒,若不是这儿有棵将近八百岁的青龙木,我只怕连靠近此地都不能,所以我问你,你有什么价值能令我为你出手。”

“若再加上那本天书呢。”

“你找到它了?”

“记得你说过,你要我找的那件东西,就是当初害死春燕的东西。而历来由燕玄家大当家保存、春燕当初又是因偷它而死的东西,想来想去,也就唯有燕玄家的传家之宝,那本《万彩集》了。如今《万彩集》就在我身上,你带我出去,它就是你的。否则,一旦我摔死在这儿,明早它就在素和甄手里了。要说价值,那就单看它对你而言究竟是什么价值,若真想得到它,你横竖都是得进来的,不是么,正如你明知这宅里有谁镇守着,仍趁他一个不在就进来,若不是伺机在外窥望已久,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呵,是这样么?”自言自语般这么轻轻问了这么一句,狐狸朝我上上下下打量片刻。随后眉梢一挑,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沉吟片刻,他最终只朝我点了点头:“好。原本佛字沾边的东西妖怪见着都该识相绕着走,今日就为你破一下这个例。”

“慢着!”眼见他霍地起身,我猛然想起了什么,忙大声叫住了他。

“怎么?”

“齐先生说佛骨可阻挡妖怪,而且这屋里还有高僧坐化的金身,如果你同时冒犯了这两者,会有什么后果?”

狐狸闻言微微一怔。

继而望着我抖得越发厉害的两条胳膊,他嫣然一笑:“我看你声音都在发抖,还有闲心跟我纠结这个?”

“算了你走吧。”

“你不要我救你了?”

“无论怎样,都不值得去冒犯佛爷。”

“呵,佛爷还不至于让我放弃天镜。”

“区区一种带点特殊功能的瓷器,对你这么强的妖又能有什么用处?别说你想有朝一日用它去当改朝换代。况且我也……”

想说,况且我也没必要继续活在这不属于我的世界。

但没等把话说出口,手心里持续渗出的汗让我手指一滑。这次没再能及时反应过来,也或许潜意识觉得自己这想法没错,所以干脆松手,我任由自己往下跌去。

坠落刹那身下能明显感到轰然一阵风起。

冰冷呼啸,伴着隆隆地底内涌出的咆哮。原来,地面下沉时是伴有巨大动静的,只是不在此间时,完全感觉不出来。

紧跟着,原本地面轰地朝下凹陷,冲天而起从里面扑出一团团灰色雾气。

本以为那些是泥土或者灰尘,然而当它们近距离将我围拢住时,我才意识到那些东西竟是有生命的,它们更似无数只从地底伸出的触角,在我身体刚与地面凹陷处的黑洞边缘齐平时,突然朝我身上席卷过来,然后我身体狠狠往下一沉,以比刚才远快得多的速度,倏地朝着身后那片深不可测的地底内坠去!

当坠速让我脑子变得浑浑噩噩时,我突然开始感到剧烈的害怕和后悔起来。

这不是我想象中的死,这更像是在活生生把我带进地狱的夹缝。而可怕的是,周围除了呼啸风声和层层狰狞崎岖的土层,什么都没有,这恐惧让我下意识伸手往上奋力一抓。

本以为只是徒劳的一个挣扎,谁知就在我要收手时,一只手突然从上方被风和灰雾模糊了得空气中伸出,一把将我手腕抓住。

随后伴着阵清脆铃声,五枚铃铛自上而下,带着身后细不可辨的丝线缠绕在我手臂上。

由此突然身旁那些灰雾消散了,我坠落的势头也骤减,紧跟着就见雾气消散处显出狐狸的身影,他一面追着我往下坠,一边紧抓着我的手臂。当我坠落的速度终于彻底停顿下来时,他另一只手伸出将我拦腰一抱,并朝我做了个小心的手势。

没等我反应过来这举动意味着什么时,就见头顶上一道金光闪过,伴着轰隆一声雷鸣,一大片木梁和砖头从天而坠,劈头盖脸朝着我和狐狸的方向滚落下来。

无处可躲。

但既然狐狸就在我身边,就算立即被砸死又有什么可怕?

正这么泰然想着时,狐狸突然手一用力把我上一抛,居然像投篮似的把我径直往那些木梁砸来的方向丢去。

眼见就要同那些巨大木头撞个正着,缠在我手腕上的铃铛忽然剧烈颤动起来,紧跟着冲天而起,化成无数道碎片刺入那些木头,与此同时,蓬蓬数响,就见那些结实无比的木头一瞬间化成了粉末状,在同我撞到的一刹那,哗啦一下消散开来。

若是以为就此安全,那却是大错特错,因为没等我缓过气,忽然明白对于狐狸来说,真正的威胁是什么。

那是原本摆在底楼琉璃罩里那尊肉身金佛。

此时它不知怎的脱离了罩子,悬空在我正上方,刚才那道金光就是从它体内透出,并因此震塌了这栋楼的房梁。

原本被金漆封住的双目圆睁,宛如金刚怒目,目不转睛看着被狐狸推向他的我。

不,确切地说,是看着我身后的狐狸。

手指结印。我看不懂这印代表的是什么,但梵音阵阵,却是清晰无比地让我感受到了这金像对于狐狸的威胁。

那威胁显然来自金像内的佛骨。

它籍着金像肉身而苏醒,籍着金像的眼睛注视着我身后的狐狸。但迟迟显怒而不发威,不知是佛性使然,还是别有原因。

当狐狸忽地闪身到我背后,紧贴着我身体展开我手臂,仿佛操纵傀儡般将我手抬起,也如那尊金身一样结出手印,随后一掌向那金身推去时,我终于明白了原因到底是什么。

我是人。

佛即便要灭妖,但碍于人挡在眼前,所以不会释放他无穷的神力。

而狐狸籍此利用我的身体施展出他的力量,给那肉身一个重击。

肉身因此碎裂,跌出肉身躯壳的佛骨由此力量失去控制,在落地时引来天雷阵阵。

瞬间如同一大片强光闪烁的帷幕,牢牢遮挡在闻声赶来的雪狮面前。

一同被阻挡的,还有刚刚赶到的铘。

他追在雪狮身后显了原形,悬浮在半空,一言不发,但可透过剧烈雷光感觉出他无穷的怒气。

“妖狐!”隔着天雷他朝狐狸怒吼了一声。

狐狸在我背后,我见不到他此时究竟是怎样一番神情。

在我仍被眼前的景象给震撼得茫然时,他手臂一卷一把将我揽进他怀里,随后风驰电擎,不出片刻便带着我远离了那栋已成废墟的楼宇。

远离了怒不可遏的铘。

也远离了被雷声惊得混乱起来的素和山庄。

第424章 青花瓷下 四十

长长一段路, 因为开启的飞行模式,所以瞬息而过。

但纵然时间短暂,我仍是被周遭急速推进的气流挤压得遭罪不已。一度感觉胸腔几乎要被压碎, 所幸在承受力快要到达极限前, 狐狸终于从半空降落,抱着我在一条山林小道中停了下来。

但手并没有因此松开。兴许是忘了,也或许是在专注想着些什么, 因为没过多久, 他忽然在我身后闷闷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缓过劲来后,我不由立即问他。

“我笑那位齐先生只知用最好的方式困住你,却全然没想过会因此害死你。不过,倒也刚好借此给他长个记性, 用这方式妄图干涉我,还嫌稍稍嫩着。即便借用佛骨又能怎样,但凡我想要的, 毁天灭地去得到也不是不可, 何况区区一根佛骨挡着。”

说到这儿, 觉察到我肩膀一紧,他停下话音。

熟悉的身体就那样随意而稳妥地贴在我背后,仿佛一道世上最安全的壁垒, 却并没令我感到踏实。因为心知肚明, 眼前说出这番话来的狐狸,并不是我的世界里那只狐狸,他只是毁天灭地也要找回死去梵天珠的那个碧落而已。

所以用力一挣, 我摆脱了他的双手回头看向他,用着尽量平稳的音调问了他一句:“那你知不知道那栋楼里还有两个人?”

他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知道。”

“佛骨因我的存在而没有伤你,你却明知楼中有活人在,还引来天雷将楼震塌,害她们无辜受死,连逃脱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你是在为这个而生气么?”边说,他边用那双暗绿色眸子打量着我,随后朝我嫣然一笑:“但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首先,天雷并非是我引来,而是那根佛骨。其次,楼并非是被天雷震塌,而是因那佛骨被齐先生的结界与我的法器交手后,所聚集而成的力量给唤醒所致。再次,若不是为了不让你被那结界吞食,化成地底一滩肉泥,我本无需出手,去用我的法器撕毁那位齐先生的结界。所以,坦白而言,害她们无辜受死的并不是我,而是你,如意姑娘。”

不紧不慢将这些话一句接一句朝我扔来时,狐狸看起来就像个出色的第三方分析师,用着最为平稳和善的话音,将一切我所未曾预料的问题,冷静到残酷地分解给我听。

而我对此完全无从反驳。

只感到一阵酸涩随着他的话逐渐由心脏扩散至十指,但最终,却只能化作一声苦笑,别过头避开他那双同样冷静到残酷的眼睛。

“你笑什么。”狐狸见状,明知故问。

我咬着嘴唇没有吭声。

“不过是无意中死了两个人而已,你无需自责。”

“我不是自责。”

“那你一张脸苦成这样,却是为了什么。”

“两条命,先生。除了得罪齐先生,得罪了佛爷,还平白添了两条人命。先生难道不觉得很可怕么?”

“可怕在哪里?”

“报应。”

“你怕自己遭到报应?”

我摇摇头。

“那你怕什么。”

“我怕先生因为我而被连累遭到报应。”

“你怕我被你牵连?”他目光闪过一丝意外。

“是的。屋子里那两人因我而死,先生因我而受到牵连。”

“人命,报应,以及欠我的一个人情。”他自言自语,若有所思:“没错,你的确罪孽深重。”

“是的。”

“那你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既不知道该怎么去向佛骨赔罪,也不知怎么才能平息齐先生的怒气,更没有起死回生之术,所以……。”

“说的这些,都是为了旁的,那你欠我的呢?”

“我不知道,先生。既然我对那些都无能为力,就更是没法阻止你受我牵连而共同遭到报应。”

“哦呀……说得好似你已预见了报应的到来。”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我对此深有体会,先生,所以不能不及早开始害怕。”

“呵,你这笨蛋。”

笨蛋两字从狐狸嘴中说出,好似他在叫我小白。

所以忍不住再次看向他,但见他眼里并无异样,遂令我微微一阵失望。

狐狸依旧是那个出色的第三方分析师,站在一个既近又远的距离,彬彬有礼,对我侃侃而谈:“若仔细想,你就该明白,你无需担心欠我的。我救你并非是为了你,而是为那本《万彩集》,只要你将它交给我,你我之间便一撇两清。至于那些所谓报应,你且好好想想,既然一切都是因我为了那本《万彩集》而起,自然也就没你什么事儿,因此你也就自然无需再去为之担心。一切因果报应,自有我这妖怪承担,你说可是?”

“我不想让你遭报应。”想也没想,这句话从我嘴里脱口而出。

狐狸微微一怔。

继而双眼眯起,似笑非笑看了看我,他意味深长道:“很多女人喜欢我,很多女人会对我说这类似的话。但你已嫁了人,如意,再说这话恐怕不甚妥当。”

话音未落,我脸已涨得通红。

从未有过的尴尬,好似凌空被扇了一把掌。而可悲的是,纵然此时胸口一股怒气呼之欲出,却着实又不能对他发泄出来,只能闷闷道:“我只是担心,万一你早早遭了报应,还有谁能帮我脱离我的困境。”

“为什么你觉得我会帮你脱离你的困境?”

“大凡交易,总是一物换一物,先生托我找寻那本‘天书’时,从没想过我是否愿意找,或者在什么样的条件下才愿意为先生去找么?”

“若我没有记错,你为了让我将你从燕归楼里救出,已押上了那本书。况且我此番不仅将你从燕归楼带出,也将你带离了素和山庄,从此之后山高海阔,任你游走,还哪里有什么困境?”

“虽然山高海阔,但我孑然一身一个年轻女人,无论往哪里走都是种种不便。况且很快素和山庄的人就会找过来,若都只是那些普通家丁也就罢了,先生也知道,素和山庄里都有着些什么样的人和物。无论素和寅,或者雪狮,亦或者那位齐先生,每一个有心要找我,难道会找不到么?”

说完,我看向狐狸,而他亦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片刻后,他轻轻问了句:“那你希望我怎样。”

“在我彻底摆脱素和山庄的人之前,能让我留在先生身边。”

他挑眉:“你要我带着你走?”

“没错。只有在你身边,才有可能让他们无法找到我。”

见我答得认真,他沉吟着欲言又止,过了片刻朝我笑笑:“其实,既然回不去原来的身子,你大可以安心待在素和山庄当你的少奶奶。据我所知,素和家两兄弟待你一贯不错,难道不是么。”

“我有我所心爱之人,即便再也回不去,我也不会苟且在这里安身立命地嫁给别人。”

“本事没有,人倒是倔。”

“我爱的人本事太大,因此纵容我倔成了习惯。”

“本事太大?”他眉梢轻扬:“却又为何会眼睁睁看着你遭到这样的劫难。”

“就因为本事太大,所以他对手的本事自然也就不会差到哪里去。”

“这么说,你之所以落到如今这地步,原来是因为你那位心爱之人的对手所为。”

“没错。”

“那么那位对手,同素和甄有着什么关系?”

“你猜。”

“既然早早将你的魂魄放入素和甄未来妻子的体内,引你嫁给素和甄。那么那位对手君,必然是非常希望你能嫁给素和甄之人,同时,也是个早就洞悉燕玄如意会嫁给素和甄的人。”

我点点头。

“所以那位对手君,究竟是素和寅,还是素和甄?”

我沉默。

狐狸了然一笑:“这答案你被禁言了。”

我点头。

“也罢。”他轻吸一口气,抬眼看了看头顶那片青灰色天空:“跟着我可不比在素和山庄里那么惬意。妖怪风餐露宿,不需要片瓦遮身。”

“没关系。”

“那把《万彩集》拿来。”

“先生这是答应我留在你身边了?”

“不然还能怎样。”

“既然这样,等我与素和山庄能彻底脱了关系,自然把这本册子双手奉上。”

“本事没有,倒是敢跟妖怪讨价还价,这也是拜你那位心上人所赐的了?”

“若他在这里,别说妖怪,神仙也是可以讨价还价的。”

“然而他却对你的现状束手无措。所以,空有与神仙讨价还价的气魄,又有何用。”

“他早晚会来救我。”

“早晚?”狐狸听完这句话,不知怎的忽然冷冷一笑:“有道是世事无常,何况几乎是相隔阴阳。男人都是善变的,你扪心自问,几天几月也就罢了,若不幸被困数年数十年,他可还有救你乃至等你的那份耐心和真情。”

猝不及防,我被他这番简短又冷然的话,突兀打断了原本情绪中逐渐上扬的不羁。

现实总在无时无刻提醒着我此狐狸与彼狐狸的差异所在。

虽然明明就是同一个人,虽然明知他只是在实话实说,仍禁不住一股巨大委屈汹涌而至,压得我险些落下泪来。

好在只是险些而已。

“那你可有心上人么,先生?”用力吸了口气,我若无其事朝他笑笑。

这次换他有些猝不及防。

挑眉看着我,他最初一言不发,但许久之后,他缓缓一笑:“有。”

“她在先生身边么?”

“眼下不在。”

“先生能容她不在自己身边多久?数天,还是数个月。”

问完,见他不语,我便接着再道:“若时间超出先生的容忍,是否先生从此就对她失去了那份耐心和真情?”

“这似乎与你无关。”

“既然先生把话说在前头,又怎能说与我无关。先生既说男人是善变的,那么先生扪心自问,对你心上人的那份真情,先生又能持续多久。数月,或者数年,想来对于先生一定是有个定量的。”

委屈过大时,语气不知不觉就带了咄咄逼人。

因此当我把话说完时,即便心存怨念,我仍是感觉到了自己语气中的尖锐。

本以为会因此引他不快,毕竟刚才说到与我无关时,狐狸的口吻已透着淡淡的不悦。然而抬头看向他时,却见他以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我,随后略一沉吟,他静静对我道:“那是自然的,必定有个定量。”

“先生的定量是多久。”委屈登时更喷张了起来,我不顾一切追问。

他没回答。

因为正要开口时,他忽然目光轻闪,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后伸手从树上摘了几片叶子,撕碎后往半空一撒,再朝着碎叶散开的方向轻轻一吹。

那方向登时狂风大作。

顷刻间飞沙走石,仿佛一团浓雾拔地而起,而这本就是林叶稠密的地方,视线范围原本狭窄,再被这片风沙一遮,能见度更是几乎为零。

一时间只能看到身旁的狐狸,然而正当我不知所以朝他看着时,忽听见远处一阵马蹄声嘶鸣,紧跟着有人在狂风呼啸声里大声说了句:“大人!山风肆虐,恐有大雨将至,要不要先寻个地方避避?”

话音落时,隔着前方飞滚的尘土和落叶,我隐约看到一队人马穿过前方密林,正一路朝这方向慢慢走来。

是一群锦衣卫。

荒山野岭,为什么这些锦衣卫会出现在这里?

想到这里,本能地想要往后退,却见狐狸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我也就只能继续跟着他不动。少顷,就见为首那名黑衣人扬手一挥,往地上掷出几枚银光闪烁的东西。

它们刚一落地,风声骤减,被风扬起的尘土也立时减缓了速度。由此,虽四周依旧昏天暗地,但原本被能见度所隔阂的一辆黑色马车,逐渐在那支队伍中显露了出来。

马车中坐着一个人,隔着竹帘看不清样子,但一只手拈着支烟杆闲闲探在帘外,手指修长细白,在浑浊的光线中,白得竟微微有些刺眼。

当黑衣人翻身下马到车前对他说了些什么后,他将烟杆往车身上轻轻一敲。

黑衣人当即领了命一般将手一拱。

随后转身朝四下一挥手,不出片刻,那些原本紧跟在马车四周的人马便在这名黑衣人带领下,迅速撤离,眨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独留马车静静在原地待着,待到四周飞扬的尘土在渐渐平息下来的风声中彻底消散,车门喀的声被推开,我有点意外地看到陆晚庭从里头跨了出来。

他吸着手里的烟,眯着双眼兀自往我和狐狸所站的方向看着。

但不知狐狸使了什么手段,他看不见我俩。

所以静静站了片刻,他将手里烟杆一折为二,往这方向扔了过来。

就在我奇怪他这么做的原因时,突然看到那两节翡翠烟杆在落地一瞬忽地一跃而起,化成两条碧绿青蛇,飒地穿过身旁密集灌木,利箭般往我这里直窜过来!

我刚要后退,却被狐狸一个眼神轻易定在远处。

而那两条青蛇眼看就要窜到我身上时,亦是被定身般戛然而止,随后高高扬起头,吐着信子,在空气中嘶嘶一阵探索。

半晌重新落地,化作两皆断裂的翡翠烟杆。

见状,陆晚庭便没再继续往这方向观望,只若有所思朝四周环顾一阵。

然后转过身,却就在我以为他是准备返回马车上时,突然纵身而起,一跃腾至半空,再身形一转,霍地衣服散去黑鳞裹身,化作条龙形的样子,径直飞入天空密集而起的那团云层。

卷着云层一路往北而去的时候,我仍在他巨大变化所带来的震撼中呆愣着。

直到额头上被狐狸轻轻一敲,才脱口而出叹了句:“原来他竟然是条龙……”

“独角怎是龙,不过是条蛟而已。”

“蛟?”在问题中兀自琢磨时,我并没有从狐狸慵懒的话音中察觉出任何不妥:“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吗,先生。”

“想起了什么。”他话音更加慵懒。我以为他有点漫不经心,便加强了语气道:“在哨子矿里时,虽然当时有许多妖怪,但最厉害的是一条蛰伏在石壁上的独角龙形物。”

“是么。”

“素和寅说它是魔煞。而它跟其它那些妖怪比起来,也确实是与众不同。这会儿突然想起来,那魔煞的样子和陆晚庭所化的这条蛟,竟然是一模一样的。”

“呵。”

“又想起陆晚庭那天对我说的话,他说他得罪了一位高人。本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现在想起来,会不会指的就是他在哨子矿跟素和寅斗法的事……但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到素和山庄,怕就不是光为了《万彩集》而已。而且……”想到这里,忽然记起那天陆晚庭交给我的一颗珠子,忙往身上摸去时,突然肩膀上一沉。

没等我反应过来,眼前一暗,狐狸半个身子已重重压在了我身上。

第425章 青花瓷下 四十一

手忙脚乱将突然失去知觉的狐狸平放到地上, 我小心掠开他脸侧发丝,这时才发觉他身上有伤。

很重的伤, 但伤在内部,而他又总是一副令我抬不起头直视他的冷酷,所以我一直都没发觉到这点。

那伤令他脖子以下部位已成了黑色。

沿着衣领往下,我见到一个暗红色字迹像被烙铁烫在他左肩皮肤上。